三日后周豁子在终南县城被处决了,脑袋高高挂在城门楼上示众,连木笼都没装,用一根竹杆挑着。
消息传到野滩镇,镇子里大街小巷的店铺作坊都在放炮作贺。野滩镇连年遭周豁子的抢劫,人人痛恨周豁子。现在周豁子被割了脑袋谁能不高兴。
这天大锤成了英雄。他骑着高头大马,着一身戎装,胸前带着大红花,被众人簇拥着游四街。他所到之处鞭炮声响起,锣鼓镲钹齐敲。这是野滩镇的乡亲对大锤最高的奖赏和最大的拥戴。
野滩镇有一支庞大的锣鼓队,敲锣鼓镲钹的是青一色的青壮汉子。锣鼓队只是春节期间展示一下雄风。可今日锣鼓队齐聚镇什字,鼓乐手人人都是短装打扮,腰扎红绸带,头挽英雄巾,英武异常。锣鼓队打击的套路很多,有出征锣鼓、丰收锣鼓、得胜锣鼓、迎亲锣鼓等等。此时他们当然敲打的是得胜锣鼓。
锣鼓的阵势蔚为壮观,四周拥挤着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最初是一阵难熬的沉寂,骤然间数十面牛皮大鼓一齐擂响,无数铜锣镲钹同时发声,声震长空,势如山崩海啸。镲钹在鼓乐手们头顶上翻飞,耀眼的阳光被弹得粉碎,四处飞溅。鼓锤在他们手中激越地跳跃,化作团团火球,飞扬的流苏变成了对对蝴蝶,翩翩起舞。锣鼓在他们手中震响,驱散了镇子多日的沉闷,呐喊着平安和吉祥。那鼓点愈来愈急,犹如暴风骤雨一般;鼓音浑厚苍劲,恰似万马奔腾,势不可挡;锣声钹音铿锵,犹如秦腔大净的吼声,又似电闪雷鸣。这一切声响交织出一曲无与伦比、气势恢宏的交响乐,令人忘乎一切。
大锤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镇什字。指挥锣鼓队的麦囤瞧见了大锤,手中的令旗一挥,鼓乐手们更加卖力地敲打起来。一时间,天地万物间只听得锣鼓镲钹之声争鸣,别无他物了。大锤的神情也亢奋起来。他原来也是锣鼓队中的一员。他擅长敲鼓,鼓锤在他手中玩得跟流星似的。有好几年他没摸鼓锤了。此时他真想下马去敲上一阵鼓,以抒胸臆。最终,他还是没有下马。
太阳斜过头顶,锣鼓队才散了伙。众人各回各家去吃午饭。大锤也下了马回家。他快到家门口时,彭五老汉迎面走了过来,随口问道:“大锤,是你亲手捉住了周豁子?”
大锤一怔。这事在野滩镇人人皆知,难道五爸不知道?他有点疑惑地看着五爸。
彭五老汉说道:“你给野滩镇除了一害。听说官府把周豁子的头割下来示众?这事就做得绝了些。毙了也就行了,为啥要砍头示众?官府肚量也小了些。”老汉摇着头走了。
大锤刚才心情还兴腾腾的,这会被彭五老汉说了这么几句,兴奋之心顿减。他和周豁子本来都是官府缉捕的对象,而现在周豁子栽在了他手里,落了个无头鬼的下场。这事传扬出去让江湖中人耻笑他哩。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反倒沉重起来。
大锤脚步沉重地进了家门。外边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似乎日子已到了初夕。他觉得刺耳,躲在家里,蒙头盖被的躺在炕上。麦草做了一大老碗扯面,端到炕前轻声唤他吃饭。他没好气地说:“不吃!”
“你咋咧?”
大锤不再理识她,默不吭声。
麦草坐在炕边,抽泣起来。他忽地撩开被子,凶道:“哭啥哩,哪来那么多的尿水?”
麦草边抹泪边嘟哝:“你咋不吃我做的饭?”
“我不饿!”
“都一晌了,能不饿?是她做的饭你吃不?”
麦草说的“她”是指秋月。
大锤更恼火了:“你胡粘八扯啥哩?去去去!”把麦草往外哄。
麦草哭声更大了。大锤娘闻声摸了进来,训斥儿子:“你胡撒啥歪哩?麦草哪点亏待你了?她给你撕扯面吃你还要她咋?”
大锤蔫了:“娘,我真格不饿。”
大锤娘说:“你饿要吃,不饿也要吃。麦草如今是双身子了,她撕扯面容易么,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麦草拭干泪说:“娘,也不全怨他,是我把饭没做好。”
大锤娘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大锤,你看麦草对你有多好,你这么对她撒歪她还向着你。你要知足哩。”
大锤看了一眼麦草鼓鼓的肚子,受了感动,对娘说:“娘,我错了。我吃饭。”端起桌上的饭碗,大口吃了起来,咀嚼有声。
大锤娘脸上泛起了笑纹,麦草也破涕为笑……
撂下饭碗,吸了一支烟,大锤心情好多了。他想明白了,周豁子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死在他手中的人恐怕都上了百,砍他的脑袋他是罪有应得。就是他大锤不抓他,迟早也会有人抓住他,抓了他,他的脑袋就得搬家。也罢,早死早脱生。他周豁子说了,再过二十年他又是一条好汉。那就二十年后再和他见面吧。
大锤捏灭烟头,便去镇公所。司马亮和苏万山正在谈论什么。这几天司马亮在野滩镇住着,剿灭了周豁子仿佛搬掉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看见大锤来了,苏万山笑道:“陕西真是地邪,说谁谁就来。”
大锤也笑道:“说我啥哩。”
司马亮呷了一口茶,说:“专署刚来了一封公函,你先看看。”顺手把一封公函递给大锤。
大锤接过公函一看,原来专署要开一个庆功大会,邀请参战的各县县长、保安大队长等官员出席参加。他生出一丝不快,心里说,没有我啥事让我看这公函干啥,嘴里却说:“专署这次可是要掏钱热闹热闹了。”
司马亮道:“彭大队长,这次庆功大会你也要参加,我已经给专署写了呈文。”
大锤说:“没有我的啥事嘛。”
司马亮道:“自卫大队虽然没有参战,可周豁子却是你亲手抓住了。擒住匪首,功不可没。”
苏万山也说:“彭大队长抓住周豁子可是立下了奇功,理应出席庆功大会。”
就在这时,雷娃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苏万山一眼瞧见了他,大喝一声:“雷娃,你瞅啥哩?进来!”
雷娃躬着身子走了进来,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苏万山瞪了他一眼:“你在门口胡瞅啥哩?”
“我想问问在哪达领赏钱。”
苏万山骂道:“领啥赏钱?你狗日的得了想钱疯!”
雷娃涎着脸着:“布告上说了,抓住周豁子给赏钱哩。”
“周豁子是你抓的么?那功劳是大锤的!”
雷娃急了眼:“是我报的信呀!”
苏万山这才想起是雷娃报的信。他自语道:“我咋把这事给忘了。”
雷娃哭丧着脸说:“好我的镇长老叔哩,你咋能把这事忘了呢。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情报信者赏大洋二百。”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告来。“你再看看,我可是‘知情报信者’。到哪达领赏钱哩?”
这时司马亮开了腔:“苏镇长,是咋回事?”
苏万山便把抓周豁子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司马亮瞥了雷娃一眼,说道:“赏钱一定会给的,政府说话是算数的。你先回去,等候消息吧。”
雷娃还不肯走,嘟哝着要赏钱。司马亮面有不快之色。苏万山瞧在眼里,恼火了:“雷娃,你狗日的嘟哝啥哩?我的话你可以不信,司马县长的话你也不信么!”
雷娃这才知道坐在上面的白面书生就是县长司马亮,急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司马县长,您老好。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您大人不见小人怪,我是真穷哇……”
司马亮皱了一下眉头,打断了雷娃的话:“我知道了,赏钱不会少你的。你走吧。”
“多谢司马县长!多谢司马县长!”雷娃连连打拱作揖。转脸又冲大锤作揖:“多谢彭大队长!”
大锤冷着脸看雷娃,沉默不语。苏万山耐不住性子了,骂道:“你狗日的还不赶紧滚!”
雷娃惶然出了镇公所。大锤双肘抱在胸前,望着雷娃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