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抓起来了,一路押往公社。当时不免有些慌乱,怕他们动不动就打人,我反复提醒他们记住革命纪律:“你们不能虐待俘虏!”
我的严正立场使他们果然客气了一些。他们是乡下民兵,没有像样的枪,也没有像样的衣服,其中一位还挂着鼻涕浑身汗臭,让我有点莫名的失望。
我首先想到的问题是:谁出卖了我?不知道这一点,就不好准备口供,就不知该如何控制案情减少损失。我尤其担心孟海,他被捕已经一年多,假如他扛不住,把什么事都吐出来,那我和很多人就完了。
我心里虚虚的,但装出一副死相,企图博得审讯者的同情,其实是在暗中察言观色,紧张地分析和判断着形势。
场长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现行,成天抱一本书看,还看外国书,还晓得写艺术字,思想也太复杂了吧?”
另一位主审官是公社政法委员,老谋深算得多,皮笑肉不笑的,只是要我自己坦白。我说一件,他点点头,要我再说。我又说一件,他点点头,又要我再说。他不时看看炭盆里炖着的一个瓦罐,闻闻那里冒出的肉香。直到我说出偷电线、不慎撕坏毛主席肖像、有一次把革命歌曲“万物生长靠太阳”猖狂篡改成“外婆出来晒太阳”……他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往一罐肉里添加姜片和蒜花。
第二天,审讯没有继续,这位委员不见了,而且一连几天没看见人影。我估计他们正在广泛深入地调查取证,正在广州、桂林等地我所有的朋友那里翻阅口供,分析疑点,搜集证据,准备对我给予致命的最后一击。我的监房离公社电话室不太远。一听到电话铃响,我就觉得那电话与我大有关系。我注意到接电话的人都面色严峻并行走匆匆,相信他们在广州、桂林那边已大有斩获,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索正越拉越紧。
大概七八天之后,委员终于回来了,指挥值班民兵从拖拉机上卸瓦,也要我这个囚犯去帮一把。我听见他对别人说,他这些天回家做屋,累死了。
我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去调查取证,更没有一个兵强马壮的庞大专政机器在对付我。我当然松了口气,但再一次感到失望:我来干什么的?只是个来卸瓦的伙计?
我的案子久拖不决。政法委员的最后疑问是:“老实交代,你曾经想去什么地方?”“我……想去北京,看毛主席呵。”
“不对,你仔细想想。”
“我想招工回城。”
“你不要避重就轻。”
我做出苦苦回忆的样子,一件件试着说。我说曾经想去县城玩耍,想去西藏和云南旅游,想去某个海港看看军舰和潜艇……委员一直在摇头,到最后,他实在不能继续老谋深算下去了:“你没想去苏联?没想叛国?”
我没听懂。
场长甩了我一耳光:“你没想去苏联?就是修正主义那里?”
我的半边脸立刻失去知觉,一手捂上去,手指触到了热烘烘的一堆。那是我的脸么?怎么突然膨胀如球?怎么安装在我的肩上?
我其实被这一巴掌打得心花怒放,因为我立刻洞察了目标:看来事情是邢立引起的。只有她看过孟海的来信,也只有那封信上提到过苏联什么的。谢天谢地,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有关广州的聚会,有关私藏之后又丢弃的手枪,有关胎死腹中的地下筹备建党……更可怕的那些炸弹都摘除了引线。但我必须掩盖自己眼下的喜悦,两手发抖和结结巴巴,拿出走投无路坐以待毙的样子,继续把审讯引向误区。
“有是有……这么回事……但我是想去解放苏联人民,让他们摆脱修正主义的黑暗统治呵。”
“不要狡辩!你只说,哪些人同你一起去?”
“人?没什么人。”
“骗得了谁?干这么大的事没有同伙?你以为是去上街赶集?”
“联系人倒是有,我不敢说……”
“那好,你明天就到公安局去说,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我说我说,他们是外国人……”
“外国人?果然是里通外国了,狗胆还不小哇!”
我再次结结巴巴目无定珠,深呼吸两三次,似乎经过激烈思想斗争,才真正认清了眼下的形势,终于痛下决心回头是岸。我说到一些人名,都是些很反革命的那种人名,第一是普西金,第二是托尔斯泰,第三是果戈理,接下来还有肖洛霍夫和柯切托夫……我还得加上不厌其详和颠三倒四的情节,看他们脑袋大不大,看他们眼睛花不花,看他们舌头转不转筋。我要用一个无比复杂的故事把这些乡下人彻底拖垮。
“普什么?你慢点说,那个人姓普吗?……”委员果然开始皱眉和冒汗了,一只手正在发抖,往笔记本艰难地下笔。
“就是普志高的普。你知道普志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