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喝得痛快,玩得也痛快。打飞钱(一种赌博游戏),唱东拼西凑的小曲,最热闹的是划拳:
一辆马车仁马拉,
上面坐着姐妹仁,
纯金纯玉纯金花……
“今天放你走。”仪式结束后,旋风对李秀娟说,“给你一匹马,板弓子送你到三江境内。”
李秀娟从打被掠进匪巢起,就盼着这一天的来临,真的要走了,倒有一种惜别依依的滋味儿。假若旋风和自己一起走多好啊,她孤身一个女人整日和胡子们在一起,一旦不慎暴露女儿身,后果不堪设想。此处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或许永远也不能。……埋藏心底里的话到该说的时候了。她说你只猜到我和康国志的关系,却不知道我们怎样约定的。将来有一天找到董旋子,哪怕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五十岁,或者更年老一些,他和她……告诉我吧,你是不是董旋子?
“她死了!”旋风目光凄枪地怅望无际荒野,喃喃地说,“董旋子早死了。”
很快,两匹马飞出青纱帐。
板弓子策马在先,李秀娟紧随其后,登上一道土岗,她勒住马,回首遥望待过数日的草地,怅然良久。两天后的黄昏,路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迎面遇到几个拎着活鸡和包袱的人,后面跟着的人哭哭啼啼,苦苦哀求着什么。
“噢?二爷?”板弓子认出其中一人是二柜庞大下巴。
“板弓子!”庞大下巴认出小胡子来,“你去望水?(侦察)”
“走灿灿儿(串亲戚)。”板弓子心里庞大下巴还是二爷,“大爷让我送送她回窑堂。”
“唔,原来如此。”庞大下巴视线移向马背上的李秀娟,直勾勾地看,眼珠子渐渐发蓝顿生邪念,向旁边的几个人说,“把亮果拉下高脚子(马),爷爷要拿攀1"
“你敢?”板弓子亮出手枪,对准要动手的人,向庞大下巴说,“二爷啊,她是大爷的人……”
“嘿嘿,离开络子我就是大爷。”庞大下巴恼羞成怒,举枪便打,板弓子手腕被打断手枪落地。他狂笑道,“板弓子你再挡横,就让你过土方(死)。”
李秀娟在马上,赤手空拳,庞大下巴要干什么猜到了。她抓紧组绳,想夺路逃走。事实上,这巳不可能,几匹马将她裹挟其间,乌黑的枪口对着她,在劫难逃。
“喂,还愣着干什么?”庞大下巴急不可待,嚷着叫那几个人动手,“快把她码起来(捆绑)!”
李秀娟甩动短短堰绳,左抡右打,与土匪搏斗着。最后落到魔掌中。
“小娘们,让你看爷爷的软硬梆子硬不硬。”庞大下巴****地狂笑,撕开她的衣服,排山倒海一样压过去。忽然响起一声女人惨叫,整个荒原**战栗。
“畜牲!”板弓子望着兽行场面,怒火中烧,他奋力扭动被束的双臂,细细的筒麻绳钳子似地勒着,骨头脆裂一样疼痛。
“割掉他的舌头,”庞大下巴下道凶残的命令,“别让他妈的瞎嚎丧。”
惨淡月光下,李秀娟**的身体僵卧在草地上,两座近似透明的冰山盗立着,圆圆峰顶,朦胧得迷人。板弓子醒来,艰难地爬向李秀娟,他将脸埋在两山之间,一阵战栗后,泪水顺着山梁而泻下……不知哭了多久,他弄断束手绳索,背起李秀娟尸体,摇摇晃晃沿原路返回。
凌晨,一位牧马人看到一个赤着双腿,蓬头垢面,眼睛直勾勾,连眨都不眨,背着一具僵尸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你……”牧马人战战兢兢地上前,问其缘故,背尸人嘴唇微微地动几下,没听出说什么,他的舌头被割掉了。望着板弓子背尸体远去的背影,惊骇道:
“啊!这是人,还是鬼啊?”
行进的旋风的马队,发现土岗上立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雕塑一样屹立苍弯下。
马队奔过去,众人都惊呆了。
胡子血雨腥风中闯**,见过多少横尸流血残酷场面,如此这般悲壮还是第一次见到。
身材矮小,一脸孩子气的板弓子弯着腰,背着死去的李秀娟,大睁着眼睛望着荒原,漾在嘴角的笑纹被干涸的血填平,嘴半张半闭着,也许他死前在说什么。
砰!砰!旋风朝天鸣枪,声嘶力竭地喊:“板弓子兄弟!”
“板——弓——子——兄——弟!”
荒原滚动回声,苍天为之抖颤,片片碎云流星一样陨落……
“女兵死了,板弓子背回来的,其他的事,我们真的不知道啦。”胡子却不知李秀娟之死的经过。
“让旋风偿还血债!”战士愤怒道。
康国志忍着李秀娟之死的悲痛,率领小分队直扑旋风的藏身地——胡椒眼儿泡子。
西大荒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夕阳束束红光射入白茫茫之中,雾变得稀薄并闪烁出迷离的色彩。一条河流从雾中潺潺钻出,棕红色碱性水流送走了最后一抹余晖,星儿便挤进来落沉水底,月亮照着自己清亮的脸,孤芳自赏,许久不肯离开。
胡椒眼儿泡子长满去岁的枯死芦苇,新生的芦苇刚刚发芽,无风时总是平静而寂寞的。突然,芦苇塘躁动起来,惊醒了旧巢系在芦苇梢上的斑鸿,它看见无数人头闪动在自己家园,尖声惊叫起来。
胡子们轻轻拍一下卧着的马前额,俄顷,一匹匹战马飞出枯死的芦苇丛,他们夜晚要去打劫一个屯子,那里有粮食。
出芦苇塘不远,迎面跑来前边探路的胡子,他说:“大爷,花鹤子……”
驱马在先的旋风,环视马队所处的地理环境,东、南、北三面环绕着土丘,河从土丘脚下划个弧线,而后伸直向南流去,这样西边临水。假若对手封住三面土丘,生的唯一希望是靠泅水西逃,背水一战啊!
“二弟"旋风对二柜沙里闯说你带弟兄们泅水过河,然后再进人荒摸……我带几个人向东突围,我们然后再会合。
“大哥,”二柜沙里闯明白大柜的意图,他向东突围,只是为制造东逃假象,牵制住对方火力,以掩护弟兄过河逃走。大柜舍己保存络子,恐难生还,他说,“大哥,你带弟兄们过河走吧,我带人向东……络子不能没有你啊,大哥!”
“好兄弟,快走吧!”旋风预感到难以生还,将护身铜佛交给二柜,嘱托道,“日后你当了大柜,别忘了老大哥定下的规矩,记住,有一天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哥,保重!”沙里闯带大部分人马重新钻进芦苇塘,准备涉水西逃。
“压!”旋风似乎感到这是最后一次用“压”啦,多少年来,这个“压”字使响窑的大户财主们为之胆战,“压!”使弟兄们感到威武雄壮。因此,她用尽生平气力,喊出一声连自己都满意的最有力量的——
“压!”
四个胡子紧随旋风策马向东,双方很快交火,战斗异常激烈。
一颗子弹穿透旋风左臂,这就失掉一只握枪的手。她只好将马组绳衔在嘴里用头摆来驾驭坐骑,右手使枪,猛打猛冲过去,同来的几个胡子已被击毙,只剩下她单枪匹马一个人。
月光中,康国志发现一个胡子冲出重围,便策马追上去。胡子旋风听得见追赶的马蹄近了,依稀看到瞄向自己的枪口。危急关头,她猛勒住马,用脚轻磕下它的前腿,金鬃马敏捷而准确地理解主人的命令,克制住自己的凶悍烈性,卧在枯芦苇中。她没离开鞍子,举起手枪,等那个追击者靠近。
被追击的目标忽然不见,康国志立刻意识到危险,他毕竟是位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人,料到前边枯芦苇中等待自己靠近的枪口,于是他左脚脱橙,身子倾向右侧,持枪朝前冲去。
枯芦苇中射出一枪,未击中他,康国志发现了目标,向枯芦苇丛射击,近处战士也同时开枪,顿时喷出浓重的血腥味儿。枯芦苇中一个胡子坐在马背上死去了,双眼未闭,眼里流出鲜红鲜红的**,人们说,这是血眼泪。也有人说,死去的人见到自己最亲的人才流出血眼泪!
“是她?”康国志蓦地看清了死者的脸,是他熟悉的面孔,**的肩头,小时候他曾经咬过一口,浅浅的牙痕至今尚在,岁月竟未曾把它磨掉。
旋风胸口淌着血,冲刷出一串圆圆的东西,钟摆似的垂吊着。
康国志颤抖的手去触摸它,热乎乎的血覆盖着一串冷硬的东西,是一串铜钱,一个长命锁。啊,是你呀,旋子!董旋子啊!
县大队包围黑瞎子洞前,柳砚冰被带进大柜的山洞,黑孩子立马走出黑暗,扑通跪在她的面前,呼唤道:
“娘!”
柳砚冰伸出的双手滞在黑孩子的头顶上方,许久未落下去,他是罪恶累累的胡子大柜,还是思念已久的儿子?她不是判断,而是如何接受。
“娘啊,娘!”黑孩子抱住母亲,泪如雨下。
柳砚冰的手慢慢朝下移动,她要摸摸儿子狗子,最先摸到的地方是颈项,然后触到的是略手的伤疤,是枪伤、刀伤,是一次次死里逃生的记录。她吸泣道:
“十几年啦,十几年里你都干了什么啊?”
“当胡子,爹死了我就做大柜。”
她不希望的正是这样结果,胡子,令人痛恨的字眼。这个话题在母子相见落一阵泪后重新提起,是母亲提的,她说:
“别当胡子了,投向光明吧!”
黑孩子心情猛然沮丧起来,说:“我是一只瞎家雀,找不到亮处了,不知往哪里飞。”
“跟娘走……”
“向八路靠窑?”黑孩子使劲摇头,说,“当降大杆子怎么可能?我不当!”
“看看形势吧,东北即要解放,土匪必须全部肃清,你别一条道走到黑呀!”柳砚冰以母亲的口吻、民主联军的身份规劝胡子大柜IL子。
黑孩子说:“娘,你在缮子也待过,《三十六誓》你知道,上香咒语[3]你知道,能轻易向谁靠窑吗?”
柳砚冰没放弃努力,她决心劝儿子回头,但不是在这个上午。
“娘,你下山吧!水香送你。”黑孩子说。
“那你呢?”
“我?和弟兄们在一起。”黑孩子表明态度道,“最后一个离开络子的人应是我,最后一匹马,也应该是我的马,我是大柜!”
说服一个胡子大柜别指望一朝一夕,柳砚冰决心劝下去,说:“我和你一起走。”
“和我?去哪儿?”
“下山!”母亲口气坚定道。
“娘啊!你就别逼我了,我能撇下弟兄们吗?”
“带上你的弟兄一起走,那是一条生路啊l”
“对我来说,络子不散花,局红管亮就是生路。”黑孩子固执道,“娘你还是走吧,你走了我们挪窑。”
“你们走不到天边去。”柳砚冰指出土匪末日。
黑瞎子洞被包围的消息傍晚传进匪巢,黑孩子没太慌张,原因是黑瞎子洞据险可守,几十杆枪可以抵挡一阵,他问:
“什么人?”
“三江县大队。”水香说。
“多少人马?”
“至少上配(百),他们有快上机(机关枪)。”
一下子来了上百人,多少让大柜觉得形势不妙。一时攻不进来,不等于总攻不进来,武器有机关枪,那东西连发可厉害,马队不怕手榴弹就怕快上机。黑孩子召集四梁八柱,他说:“弟兄们,灰狗子把天窑子围了,大家议一议。”
“咱们守住洞口,他们攻不进来。”
“白天顶过去,约摸不好,球子啃土瑞(走)……”
洞外的人也在研究如何攻进去,县大队几位队长和常文清商讨对策。王瑞林说:
“日落前拿下土匪老巢,夜晚对我们不利。”
常文清赞同,令他优虑的是柳砚冰,她在匪巢中,发起进攻会不会伤到她,他说:
“土匪要是拿她当人质要挟我们……”
“完全有这种可能,”王瑞林说,“那样就麻烦了。”
他们研究的结果是跟土匪谈判,这也是最佳方案,向他们讲明形势,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总之是劝降。
“我去吧!”常文清说。
“还是我去!”猛鹜争取道。
大家觉得常文清去更合适,他熟悉土匪规俗,与他们谈判方便些。具体怎么谈做了一番讨论,确定后常文清上山,接近土匪设的卡子时,他喊道:
“大当家的,我们谈一谈。”
“谈什么?"黑孩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也看到了,我们已将黑瞎子洞包围,你们逃不出去了……大当家的,这样喊话很费劲,放我进去,我们详细谈。”
过了一会儿,山上回话:
“你上来吧!”
侦察员常文清回头望一眼战友们,他自己没想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事情的结局,土匪可没那么讲究,答应谈判者上山来就计划好了杀掉他的结局。
常文清走过两道卡子,远远见到匪巢的大门,实际是一个巨大山洞的洞口,见不到土匪的身影,如进人无人之境,周遭很静。他警惕地朝前走。猛然一股山风吹过,近处一棵老树权被吹断,卡嚓一声落下,惊飞一只鸟,翅膀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飞走。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暗中瞄向常文清……大柜黑孩子顽抗到底,认为坚持到天黑,借着夜色就可逃脱,他对白狼山环境太熟悉了,逃脱轻而易举。
砰!常文清随着一声枪响倒下,土匪大柜得意大笑,也只笑出一声,一颗子弹向他飞来,中弹的黑孩子最后看一眼朝他开枪的人, 口型上判断他发出的声音应是“娘”字,但是他没能发出声音来,死前表情很复杂:柳砚冰的枪还举着,眼泪同子弹一起泻出……
[1]八门:生门、伤门、死门、度门、井门、惊门、金门、开门。
[2]胡椒眼儿:砖墙上砌的花洞,该水泡子呈方形而得名。
[3]上香咒语:一注明香插炉中,先奉神明保圣贤。今晚弟兄同盟哲,愿学关公结义缘.二烛明香透天台,今晚真心立哲来。若有假心天地鉴,五雷击顶分尸骸。三住明香透天庭,英雄立誓拜神明。忠心义气来盟誓,五湖四海听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