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突然病啦,我很着急。三江我的两个好朋友,几乎同时病倒了。馨月思柔不幸染艾滋病,与歌厅小姐的职业和**有关,可是张京呢?说病倒就病倒,生拉硬扯把他弄到医院,身体全面检查没病,或者说没查出病,医生建议看心理医生。
“我们回去,不看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张京坚持回出租屋去养,他在公司攒了假,可休息上两周。
“医生说你有心病。”泥鳅说,“是吗?”
张京没否认也没解释,馨月思柔是艾滋病感染者的消息,强电流一样击倒他。和艾滋病人做了一次爱,而且什么措施都没有。这就等于接受了一次死神的邀请。
“混蛋!魔鬼!”张京恨骂猴儿头八相的男人,是他拉着去候鸟歌厅,找馨月思柔陪自己,酒醉的情况下告别了处男,本来歌手年纪也不小,清醒时也许不会看上她,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握不住自己,做出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蠢事来。
与其说张京恐惧自己也感染上艾滋病吓病的,不如说他恨自己恨病的,这里还有一个关键人物,被他性侵犯的大学生,从时间上看,与馨月思柔上床在前,以此推断,那个无辜的大学生也可能感染上艾滋病。夺去她的贞操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再把艾滋病传染给她,那就彻底毁了她。
我哪里知道还有这一节,尽管他的病来得突然和蹊跷,但是我没往这方面上想,甚至都没沾女人的边儿,张京不是引女人注目和招异性喜欢的男人,他的病与女人没关。
“白云飞真的是现在的馨月思柔?”
张京问过几次,我还是没和他的病倒联系上。是我限制他读我的小说稿,为了他静心养病。
“把小说稿拿给我。”张京说。
“闭目养神,你需要安心静养。”我说,怕他累。
张京说一个大活人整日糗候(不活动死呆),还不死得快。他说:“不对呀,馨月思柔怎么可能是女人?你说白云飞结过婚,还生有一个儿子。”
“千真万确。”我说。
“从你写的小说看,白云飞是一个正常的男性,发育没什么不正常,连清水罐子[1]都算不上。”张京迷惑不解,搁谁都迷惑不解,这说明你不知道白云飞的全部故事,而对现在的馨月思柔无法理解。
列车驶过山海关,窗外一片白茫茫,大雪覆盖关东大地,严严实实。大姐白云霞说:
“今年冬天雪特别的大,一场接一场捂,没有露地的地方,鸟无处觅食都飞到屯子里,二舅说他家的场院有成群的铁雀儿。”
硬卧边座上的白云飞和大姐唠嗑,白云飞一边往粗糙的手涂一种油性润皮肤的保健品。那双柔软细腻的手,地下车库强制劳动给水泥一沤,肉皮粗糙锉一样,摸到肌肤,火辣辣地拉痛。
刘凤璋没加入进来,靠着下铺的行李,翻阅柏教授送给他的一些有关变性人的资料——国外的国内的,复印的,还有一本著名法制心理学家庞兴华著的《性变态与犯罪》。他浏览到一份外国资料,对英国心理学家埃利斯把易性癖者称之为“哀鸿现象”的提法,感到新颖、新奇……
白家姐弟说唠很兴致,挑拣轻松愉快的话题,回避伤感。
“姐,咱那儿过年还热闹吧?”
“热闹,进来腊月门,乡下人赶集进城,花钱呀,大包小裹地往回搬年嚼咕(年货)。咱沙城靠近内蒙古,小酒馆生意很火。”白云霞眉飞色舞描述,兴趣盎然,“有人编套喀儿,说庄稼佬进城,腰扎苘麻绳,先进小酒馆,后进商贸城,眼珠喝锃亮,脸蛋喝通红,看场电影没记住名,挨了电炮不知哪儿疼……钱不花了,绝不出城。”
“真逗!”白云飞抿嘴,粲然一笑。
中铺两个快过年了还往大兴安岭跑,说话“咋个整”的云南人,大笑,有一个人差点儿摔掉地上。
笑声鼓励了白云霞,她讲起沙城的轶闻,讲幽默笑话……车到锦州,刘凤璋下车买几篓有名的锦州小菜,他对外甥外甥女说:“给你爸带两篓,下酒。”
“我没吃过。”白云霞从塑料袋掏出一篓,细读商标文字,鼻子隔着严实封闭,闻了闻,结论道,“有点儿腥,虾油味儿。”
“那年,你爸宝贝似地从锦州买了一篓,请我喝酒,吝啬地盛一小碟,极少的一小碟心。”刘凤璋加入进来,他说,“你爸一说锦州小菜,就说他参加攻打锦州,老炫耀他那点儿光荣历史。”
“爸立过功,有奖章的。”白云霞为父亲争什么。
“姐,你忘了,爸拿它和郑老瞎子换酒喝了。”白云飞极力真实那件奖章换酒喝的事,“换一瓶‘小桥酒’,度数很低,爸边喝边骂郑老瞎子黑,搁耗子喝了都不会醉的酒唬弄他。”
“为哪样?”中铺云南腔里滑出一句云南话。
火车到了沟帮子又停,站台上叫卖烧鸡很响。小贩手持烧鸡逐个车窗晃动,中铺的云南人要买,被上铺的一个沈阳人挡住:“你想得病呀,你明白不,游贩围车卖的烧鸡都是瘟鸡、死鸡做的,不卫生。咱姥家就在沟帮子,知根知底,调离人(坏人)。”
云南人缩回中铺,嘀哩嘟噜说些东北人听不懂的话,到底没买烧鸡。
“过去,沟帮子烧鸡出名。”刘凤璋只说一句,就不再提烧鸡。离家越来越近,过沈阳,四平换车朝北走就到家——沙城了。他以舅辈的口吻说:“云飞啊,回家后乐乐呵呵过年,按咱们在北京说好的,别提佳益公司那一节。过了年,消停下来,到医院去我给你做下全面检查,记住。”
“嗯呐。”白云飞很信任大舅,他说什么他都信,言听计从。
在北京鱼人宾馆,刘凤璋和白云飞促膝长谈。
白云飞憋在心里的想法,当女孩——得到社会认同——家人的理解——变性——做个贤妻良母——春节后去南方,和盘托给舅舅。
“云飞,大舅是医生,从心理到身体理解你,知道你很痛苦……我是你的亲娘舅,更理解你爸你妈,他们一心要个男孩,传宗接代。为此,他们生了你四个姐姐,你来到这个世上,给他们带来希望与欢乐,你一岁生日,你爸买了头猪杀啦,请客大摆宴席那天,你爸太高兴,酒醉三天不省人事。云飞,你对你们白家的历史不了解,你爸承受的压力无比巨大。”
刘凤璋没讲白家家族历史,他想以后讲,他先讲了白金堂为何如此重视男孩、传宗、香火的原因之一:白金堂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叫白金彪,早年在东北抗联杨靖宇麾下当连长,后从日本铁壁合围下突围出来,参加了解放军,任副团长。攻打锦州,白金堂的担架从残垣下抬出一个负伤的解放军军官,到了战地医院,他才发现是十几年未回家的大哥,俩人如此情形下相见,泪眼对泪眼……大哥伤在小腹处,重要部位血肉抹糊,医生包扎后说明了情况,两只卵已丢在战场上,剩下中间的东西还被弹片削去半截。大哥拉着他的手说:“三弟,我废啦,你二哥在国民党那边,生死不明,白家就剩下你啦,你给爹生个……”那夜,大哥饮弹自尽。
二哥始终没消息。
“云飞,你爸心里装着你大伯的嘱托……”刘凤璋扫眼外甥没有喉结的雪颈,挂着白金项连,说,“你爸把生命的赌注,都压在你身上啦。”
“大舅,可我……”
“其实你能做到。”
“我?”白云飞惊大眼睛。
“结婚!”刘凤璋此言是投石问路,看看外甥的反应。
他像被烫了,全身哆嗦一下,说:“和女孩结婚?我当丈夫?”
“柏教授给我的资料中,有这样的例子,和你有一样想法的一个男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结了婚,并生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直到四十二岁,他才变了性,实现了少年时代做女人的梦想。”
“可我不是万般无奈,有柏教授,有大舅您啊。”他说,“我不结婚,逼我,我就死。”
“你爹咋办?”大舅刘风璋的语气硬了,使用了动气时的字眼儿“爹”。“你不希望他多活几年?”
对付发怒的大舅,白云飞有自己一套办法,效果着呢。他掉眼泪,吧哒地掉,砸大舅的心哩。
“云飞,咱爷俩探讨嘛,认真什么呀。好啦,别哭啦。”刘凤璋见不得外男外女落泪,立马打住,劝他几句,重开另一个话题。
从沈阳开出,列车播音室报站前方停车站——四平,白云飞听“四平”两字,脸一下就遁去笑容,心冷丁蜇了一下,一头扎到铺上,大姐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只说困了,想眯一会儿。
“四平”对他来说是莫名的伤害,并非这座城市的本身,他从未到过。只是那个人同四平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四平”令他想起那个卑琐的灵魂,手持劁猪刀走向富人阶层的人。
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遮挡龌龊嘴脸的丑陋,至少那个郝总是这样。金钱光环了他,俊美了他,谁还计较他人性的另一面啊!
从看守所出来,他没有去佳益公司,确切说是大舅阻止了他,欠他的一个月工资并不是他要去一趟佳益公司的理由,他要见见口吟“小梅飘雪杏花红”正仁君子,看他如何面对自己。
四平站换乘没出站台,直接上了北去的中转车,离沙城很近了。
如果说白家的日子在过去三、四年里是清汤寡水,白云飞的归来,日子便肉腥和味道。
沙城车站停靠普通快车,加之是县城(县级市),算是较大的站。然而,仍是几年前那样破旧,日本人修建的黄颜色低矮建筑的候车室,窄条站台拥挤不堪。白家老亲少故一大群排列站台,欢迎贵宾一样隆重。
“云飞,你好!”一个年轻姑娘送上一束鲜花——配衬月季的满天星,白云飞认出她来,“亚清,噢,是你,谢谢!”
这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出检票口,刘凤璋被医院派车接走,环保局长出了车祸,手术复杂,市领导指示他主刀。他们打像米欧子[2]的出租车五、六台才装下,气派的车队,驶驰沙城大街。
三、四年中街道拓宽了,隔离带栽种家乡特色植物马莲,干枯的叶子钻出积雪,有点儿不屈服的味道,街旁挺拔出许多楼房。买卖店铺上了层次,老式的关东铺幌店招,更换灯箱或霓虹灯。驴吉普——毛驴车不见啦,过去毛驴车拉脚是沙城一大景观、特色。板的——脚蹬人力车夫着统一的蓝马甲,背部醒目号码,和北京人力车不同的是,北京人力车夫躬身在前,沙城的人却在后面,当地称“倒骑驴”。
“喂,倒骑驴!”满街人在喊,车主并未感到称呼难听,甚至自己也喊,“谁,谁要坐倒骑驴?”
欧子形状的出租车,沙城人还叫它大头鞋,形状酷似过去年代解放军装备的大头鞋。四姐白云影、白云飞、袁亚清和大姐的女儿小朔同坐一辆车,满天星在白云飞怀里,溢着淡淡的香味。
“真香!”九岁的小朔亮着大眼睛,瞧瞧白云飞,又瞧瞧袁亚清,问白云飞,“舅,你们在恋爱吗?”
“小朔,乱说。”白云飞瞥身旁袁亚清一眼,她有点儿害羞呢,四姐倒鼓起掌,逗着小朔继续那个话题:
“小朔,你怎么认为他们在恋爱?”
“电视里演的,男生女生一送花,就快要拥抱,拥抱了就亲嘴,男女恋爱就是亲嘴。”小朔说出根据,稚嫩地问,“四姨,人为什么非要恋爱呢?”
“等你长大了,经历过了,就知道为什么啦。”白云影觉得不太好回答小学生提出的这个问题。
“老姨,其实我都经历两次啦,就是不懂为什么。”小朔语出惊人。“说给舅听。”白云飞说。
“我们班的大刚,给我纸条子,塞到文具盒里,纸条上写:我爱你。我把条子给爸看了,爸说你们恋爱太早。我退纸条给他,说太早,他又写个纸条给我……”
“呀,满痴情的吗!”白云影赞叹,觉得在听童话那样盎然,“小朔,你的故事,太让老姨感动。”
前边那辆车停在一栋平房前,跟上来的车左右停住。白云飞被簇拥进小院,爸妈等候院子里,他爸、妈招呼,两位老人的目光许久没离开他。
“歇一会儿,开餐!”二姐夫大着嗓门,每每家中请客,他都围裙一扎,用两层报纸叠个高高厨师帽,切墩儿、掌勺,他一人全包了,他向来厨房随便走走的白云飞提问:
“北京的东北菜馆多不多?”
“多,东北农家菜受欢迎,白肉炖血肠,锅包肉、大拉皮什么的。”白云飞说。几个姐夫中,他俩最友谊,二姐夫在砂厂开采砂机,属蓝领阶层,父亲喜欢他,而不太喜欢另两个姐夫,一个政府机关科长,一个银行总稽核。父亲说他俩有点儿“装”,没二姐夫老实实在,二姐夫还是父亲的“酒友”。
“二姐说你喝酒换了系,改喝啤酒。”白云飞幽默地说。
“喝不好,瞎喝呗!”二姐夫说话有些像他做的拿手菜酱焖肘子,滋味儿,“啤酒养人美容,这可是你二姐说的。”
“云飞,别和他浪费语言啦,”二姐拽走云飞,说,“去和亚清唠唠嗑,别冷落人家。”
袁亚清被全家人留下,她坚持要走的。白金堂发话啦:“亚清不能走,吃完晚饭走。”
“你老爸发话啦,圣旨你敢违抗?”云影将亚清带到最清静的地方——云飞的卧室,她赖得很,能躲的活儿,尽量躲,今个让三姐给盯上,并派了大差,扒蒜。因此她手上拎一辫子蒜,同袁亚清进云飞的卧室,说,“扒蒜吧,袁小姐,我歇歇腿。”说罢,**一仰。
“总欺负我。”云飞进来时,袁亚清向他诉苦,“她老让我干活儿。”
“谁让你是白家老五啦。”云影抢白她一句。她俩关系非同一般,早拜了把子——亲姐妹,管双方父母都叫爸、妈,几年啦,习惯啦。“我像万恶的旧社会似的,剥削你,压迫你。云飞是八路军,有苦朝他诉吧。记着,胡汉三还要回来的。”
“亚清,别怕她,纸老虎!”白云飞站在袁亚清一边。
“你们军民鱼水了是吧?”白云影将那束满天星连同瓶子一起端过来,不依不饶她,“坦白,为什么送他满天星?含意?”
“花店老板的主意,我哪知什么含意。”袁亚清说,“我确实不知。”
“好吧,不好意思说,我代劳啦,”白云影说,“女士送一束满天星,配衬月季,寓意‘情有独钟’。因为满天星的花语是:清纯、思念。”
满诗情的话,只是说得太直接啦,袁亚清像被她扔进了沸腾的油锅,煎啊熬呀,通体烫透……她不敢正眼瞅云飞,窘迫得手足无措。
“蒜,蒜呢?”三姐云香手托捣蒜的缸子闯进来,总算把“水深火热之中”的袁亚清解放出来,走出窘境的她,脸灼桃花。
“云飞,爸找你呢!”三姐说。
三姐云香和白云飞走了,云影对袁亚清说:“接近心跳了不是。”
白金堂手拎一兜烟花爆竹找云飞,问:“敢放不?今个儿一定放一放。”
“爸,我……”
“我知道你胆小,让你三姐夫放。”白金堂将鞭炮交给外孙,说,“让你爸放,放一千响的鞭。”打发走外孙,他对儿子说,“云飞,把你大舅给我买的锦州小菜弄一盘,端桌上去。”
“您留下酒吧。”
“爸喝酒还用菜?啥垫牙东西,随便嚼咕一口就行。”白金堂今天话特别多,一年中的话加一起也没现在多,“你带回的哈蜜瓜切开,给小朔他们啃去。搁在早,没火车汽车,咱东北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稀罕物呢。现在吃什么,有什么。你大姐出疹子,嘴没味儿想吃点新鲜东西,我供销社、副食店去买,翻遍货架子,归齐只找到了一样,海菜,一块海菜叶,你大姐吃得恁香。”
“大姐给你买的人参果,皇上吃的呀。”白云飞说。
“皇上,皇上。”白金堂崭然。
白家摆了三桌,坐得很满,酒桌主持落在大姑爷身上,他在机关常陪领导出席各种宴请,主持很到位。
开宴前,白金堂吩咐放鞭炮。三姑爷领着一帮凑热闹的小孩,先点燃一挂千响的挂鞭,又燃放几颗“二踢脚”,尔后是钻天猴、闪光雷、魔术弹、炮打双灯……
白家今晚像过年似的。
年味还赖在沙城,满街大红的对联和倒贴的福字,时时可见身体摇晃的醉汉,爆竹冷脆地响着,较三十、初一、初五稀薄了,怎么说,年也快过去了。
白家浸在节日的气氛中欢乐,东西两屋挤满了人,一桌麻将、一桌扑克。白金堂和老伴、两个女儿看纸牌,二分钱一和,输赢得很认真,拿他的话说,玩嘛,该咋咋地。
麻将桌是几个姑爷,三缺一,三女儿云香便算一家。两个姐夫,时不时地逗耍她。沙城风俗,姐夫玩笑小姨子天经地义,更粗俗一点的说法是小姨子有姐夫半个屁股。当然这指的是亲戚远一点的,亲的姐夫小姨,闹玩儿不能太深。闹什么,婉转的“性”,得意是过了口瘾。
“三妹子,要啥,姐夫这有。”大姐夫说。
在他下家的云香心思全在牌上,没往姐夫“小阴谋”上想,下家能否吃到牌,上家出牌很关键,于是她说:
“咱俩感情谁跟谁,给好的。”
“你想吃,姐夫就奉献,保你喜欢的。”大姐夫打出一张牌,一语双关的喊:“给妹一个鸡!”
牌桌爆笑,云香伸出手,想说的话傻在嘴里——我正想吃它!脸刷一下红了。鸡,本地人多指男人的**。
“我说大姐夫,你太**了吧。”二姐夫趁机打劫,“三妹要你那小瘟鸡?她要啥,我知道。二姐夫可有个好玩意。”
云香的丈夫习惯了两个姐夫,打打闹闹说明心里没隔阂,扯点儿离奇能增进感情。他说:
“大过年的,你们俩可别为云香决斗啊!”“缺德!”云香知道斗不过三张臭嘴,想出制他们的办法,“玩不玩?我可要去和爸他们看马掌(纸牌)。”
“我保证文明,玩。”大姐夫真怕散了局,他输了钱,咋往回捞?他说,“玩,正经玩。”
打扑克这伙小赌们,头是小朔,她在学校是副班长,在几个小弟、小妹面前当起班长。管人家出牌,谁出错她就训,学老师训学生的腔调,弄得小赌们几次摔牌、罢牌,又被她哄劝回来……炕上看牌的云秀便对大姐云霞说:
“小朔像她爸,厉害呢。咱老白家人,性格像蜡。”
母亲刘淑珍一阵咳嗽,打空腔的干咳,脸憋得红紫,白金堂瞪老伴一眼:
“你就不能少抽烟,肺都熏黑啦。”
“你眼尖,能透视,见我肺啦?”刘淑珍一顿连珠炮,轰向老伴儿,平素她可不敢,面前几个女儿撑腰眼儿,敢向他威势。
“小朔像谁,”白云霞望一眼嘴角叼烟的母亲,“像咱妈……老刁太太!”母亲听女儿的话,心里挺舒坦,笑,悦然。
白家还有一个小偏厦子,平常不住人,堆放些杂物。过年时,提前收拾出来,顺山小炕,睡一、两个人没问题。炕炉子很好烧,炕请人搭的,烧火先热炕下,然后热炕上,一铺炕全热乎,当地人叫“珍珠倒卷莲炕”。
此刻小偏厦里三个人,云影、云飞长拖拖在炕上,亚清坐着炕沿边儿。他们没参加东西两屋的战斗,也没去“卖单”,静在这闲聊。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春节晚会,月食赤潮……从沙城聊到北京。袁亚清问云飞,知道不知道鲁迅文学院在哪儿。
云飞说听都没听说过。北大、清华、人大什么的知道。
这天,白家出了件大事,牌桌上的刘淑珍在剧咳中突然背过气——昏厥,任凭家人千呼万唤,就是不醒。
“打120 !”
“找大舅!”
“掐人中!”
白家上下一片慌乱,眼窝浅的几个哭哭啼啼。关键时刻,白云霞倒沉稳,她铿然道:
“哭什么哭,老太太没怎么地!”
云秀、云飞便止住了,她吩咐学过医的懂得急救的云影、亚清一个忙乎老太太,一个去照看云香,她有心脏病,经不起刺激。
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腿发软的云香瘫在小偏厦子的火炕上,亚清掐着她的脉搏,观察……不时安慰她:“别紧张,三姐,咱妈没事儿。”
“她……还能醒过……过来吗?”云香呜呜咽咽。
“咳得太剧烈,大脑一时乏氧……”袁亚清改行后,对医道生疏许多,她只能讲到这个份上。
呜哇呜哇,救护车到了。院长刘凤璋亲自到场,他指挥医护人员做了简单处置,便抬刘淑珍上车。他对沉默不语的白金堂说:
“姐夫,你别着急,我姐一时昏厥,很快就能醒来。”
救护车未到医院,刘淑珍便醒过来。
“姐,全面给你检查一下。”刘凤璋说。
“我没啥大病,只咳嗽……”刘淑珍刚强地说。咳嗽快一年啦,近期加重,她几次发现痰带血丝,因不疼不痒没在意。入冬后,又添一病,头胀痛。发作时,吃正痛片,顶一顶,便过去了,“检查啥,没病。”
“妈,听大舅的。”云霞劝母亲,“你别心疼钱,我们大家出。”
脑C T、肺C T结果出来了。坚持要回家的刘淑珍坐在医院大门雨达下,云飞陪她,焦急地等待。
云霞将片子拿给大舅,放射科主任随她一起找院长。
“怎么样?”刘凤璋问。
“不太好,右肺占位性病变。”科主任指着胸部C T片说,他抬头看一眼白云霞,问:“患者是你什么人。”
“我妈。”
“多大年纪?”
“六十二岁,虚岁。”白云霞从医生表情看到坏消息,急切问,“我妈……”
科主任没有回答,同院长一起看脑部位的片子,他说:“左侧明显压迫。”说到这儿,又问她:“你母亲呕吐吗?”
“没有。”
他俩重新看一遍C T片。刘凤璋眼里流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他对科主任说:“你们诊断正确,是肺C a,脑C a。你的意见呢?”
“住院治疗。”科主任再次问,“公费?自费?”
“我妈是酒厂退休职工,酒厂黄几年啦,医疗费自己先垫付,不知什么时候给报销。”
“云霞,你是白家的老大,我要你面对现实……”刘凤璋怆然道,“你妈的肺部脑部……晚期啦。”
用怎样的语言都难以描述此刻白云霞悲痛的心情。肺癌、脑癌晚期,天呐!
“你必须坚强,白家的情况我清楚,你是顶梁柱,你倒下,白家恐怕轰然倒塌!”
“大舅,我妈能手术吗?”
刘凤璋示意科主任说,主任说肿块离心脏太近,况且脑部……没有价值。
“那怎么办呀!”
“就目前医疗技术水平而言,也只能是放、化疗。控制一下肿瘤……”科主任说,他觉得自己离开为好,留给患者家属商量一下,他说:“刘院长,我先回科里,有事找我。”
“好。”刘凤璋说。
外科主任走出去,白云霞止不住泪水淌成溜,呜咽着:“她咋得这病呀!”
刘凤璋直勾地望那盆苏铁一阵,他在忍着心痛,作为医生,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他说:
“办住院手续吧。”
“我怕妈不干。”
“我说服她。”刘凤璋想了想,说,“先别告诉你妈实情,家人先都不要告诉,住上院再说。”
“妈问啥病呢?”
“就说肺脓肿。”刘凤璋便和云霞一起下楼,他努力坦然些,“姐。”
“凤璋,姐没事吧?”刘淑珍问。
“没事儿,姐,检查看,你是肺脓肿,需要住院。”
“回家吃药打针不行?”
“家里条件哪有医院条件好。住吧,我在这儿,照顾你也方便。”刘凤璋劝,最终使刘淑珍同意住院。
凉冰冰的阴云笼罩白家,遭秋风横扫一样凄凉,昨日欢乐一夜之间已**然无存,小院阒然。
家人大都去医院了,剩下白金堂一人照看家。本来云影留下陪他的,让他赶鸭似的撵走:
“去,去医院看你妈。”
“大姐叫我……”
“我死不了。”白金堂轰走云影,在院里打扫爆竹残屑,打扫进撮箕里,倒到院外垃圾箱,他没马上返身回院,朝东南方向望,那片楼群中有一幢是医院,喟然长叹。嗖嗖如刃的北风掀动院门一侧的对联,“平安”两字抖动不停……雪吸着镇着,天挺冷,清清的鼻涕线似地牵长,他抹了一把,朝衣襟下摆处蹭蹭,回院,哐当上铁门。进屋在厨房顺手拿只空碟,锦州小菜放在卧室的木柜盖上,倒出一点儿——细小如虾的黄瓜和小茄子,放在炕沿上,倒满一洋灰墩(粗瓷茶缸子)酒滋味地喝着……他还不知老伴已病入膏肓,没人告诉他。他是白家唯一不知刘淑珍病情的人。
“云飞老大不小21岁啦。”他反复这句话,往墙上看,那有一幅年画儿,胖乎乎的男孩朝他笑,裆中那个小东西肉挺挺的。他用筷子夹起个小紫茄子,和画上孩童的什物比较,嚯,挺像的……他遽然想起沙城民间口头传诵的四大嫩,青茄苞,绿豆角……
“下酒!”他自言自语地幽默起来,画上的男孩——孙子,两腿扎巴扎巴朝他走来,他伸手摸下那肉乎乎的小东西,说,“给爷揪个鸡吃!给爷揪……”他朝嘴里扔着,做咀嚼状,滋一口酒,这酒是真冲,辣呢!
21岁在沙城订婚是很正常的事,计划生育吃紧,订婚相处两年,22周岁准许登记结婚。也有“提前量”的,腆着大肚子当新娘。本事大的,改户口,虚岁数,也可领到结婚证。
“云飞到了岁数……”白金堂觉得儿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今年,就今年托人给他介绍一个,娶妻生子,酒鬼渴望。
哐啷,院大门响,白云霞在前,鱼贯进来好几个。白金堂瞅一眼挂钟,十一点多,是他们回来做饭,吃午饭的时候。他问:
“你妈怎么样。”
“挺好,喝一碗鸡汤。”白云霞向父亲简单汇报一下医院的情况,动手涮锅做午饭,其他人收拾屋子。
“谁护理你妈?”白金堂不放心,向像来打扫战场似的女儿们问。
“云飞护理我妈呢!”云影拎起父亲喝空的酒瓶往外走,说,“亚清也在那儿。”
一听袁亚清同云飞在一起,白金堂心里萌生个想法。云影进来拣炕沿上的碟子,他问:
“亚清有对象没有?”
“没有。”云影迈出门槛儿的一只脚抽回来,觉得老爸另有居心,半开玩笑说,“老爸,要把你五姑娘嫁出去?”
“告诉爸,她对咱家云飞,是不是有点儿意思?”
“你喜欢她?”
“废话。”
“毛毛雨啦。”
“四儿你少给我玩利格愣(没用的),到底……”
“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云影告诉父亲实情,私下里她问过亚清的,亚清说:“怕云飞没那样想。”
“我摊牌!”白金堂在女儿婚姻大事上从来没管过,不掺和,他主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父母省得落埋怨。然而,云飞的事他要管,管到底!目的只有一个,早点结婚,他早当爷。
希望云飞早订婚结婚,不单是白金堂。病榻上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刘淑珍,心情急切程度大大超过丈夫。她预感到死亡的逼近,有桩心事未了而使她发慌。只白云飞一个人在床边时,她日渐消瘦的手拉住儿子的手,说:“小咬子,”母亲极亲切地叫儿子小名(乳名),“妈的病不能好啦,我知道。一辈子养了你们姐弟五个,结婚成家三个了,日子过的都可以。小四用不着管她,疯疯癫癫的没正形……我最惦记的就是你,该对象结婚啦。”
“妈,我还小,连工作都没有,怎能成家呢!”白云飞用无关痛痒的借口,拒绝母亲的提议。
“昨晚你大舅来看我,他答应安排你到医院的工会上班,写写画画的,挺清闲自在,月月开资。”刘淑珍说,“妈这辈子,没享什么福,可也没遭什么罪,知足啦,再看你娶上媳妇,我也就闭眼啦。”说到这,转过脸去落泪,云飞陪着妈落泪。
母亲刘淑珍无法理解儿子内心深处的东西——他想成为女孩。白云飞问过刘凤璋,知道母亲最长时间能活三个月,脑瘤压迫她已出现呕吐,大量脱水药物的使用,终将损坏肾脏,不等癌细胞吞噬完她最后一个健康细胞,仅肾衰竭就让她生命之钟停摆。他能够理解只有一个儿子的母亲,在她离开人世前最想看到什么。
“云飞,答应她吧。”大舅刘凤璋说,“让她安心走吧。”他流泪了,云飞第一次见大舅如此伤心,他说,“我们无能力挽住她的生命,但可以给她安慰,极大地满足她的要求。”
“可我……”
“对于你,还有机会实现梦想。你妈,她没机会,没有。死神就在门旁,随时都可能叩门,我们不能让她带着没见到儿媳的遗憾走啊!”
云飞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抉择对他太难,太难!我是女孩,要同一个女孩结婚,我不是同性恋……让我去当爸爸,杀了我吧!
“小咬子!”母亲昏迷中还在呼唤,她生命之灯为儿子努力燃着。乳名,是一部书,记载了父母的全部希望与他生命的历程,字里行间闪烁人的骨肉亲情。白云飞背着所有人把那短了一截的小指放进嘴里,体味一下母亲咬它时的心情吗?咔嚓,又一截小手指掉下,血甜在口中……他甚至没感到疼。
“手,手怎么啦。”母亲见他左手小指缠着沙布,很是心疼。
他只说碰了一下,破一点点皮。
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白云飞一天比一天压力大。她那双眼睛在皮包骨的脸上枯萎,眸子投射的光直刺他的心里。残灯摇曳,生命即将完结,她坚韧地向儿子央求,盼他订婚,将儿媳领到床前,看一眼,她便上路。
刘淑珍整个人在缩水,日夜枯干。脑瘤疯长、压迫,视力很差,看谁,谁得将脸贴近她,她伸出枯枝的手摩挲,才认出是何人,并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糊涂时胡言乱语,譬如说:我去南坨子挖苣荬菜,满满一大筐;小咬子尿炕,找他大舅扎痼(治疗),喝尿,喝童子尿;云飞上北京啦,在哪干事儿,挣大钱……明白时,她就找白云飞,要握住他的手,才肯闭眼睡一会儿。
白金堂只来医院一次,在走廊吧哒吧哒掉眼泪,然后进病房,极近地将脸送上去,她伸手摸摸,微笑一下,叫他:
“金堂。”
“哦,是我!”
“看咱媳妇了吗?”
“看……”话鲠住了,他抹把眼泪,在场的人都抹,只老太太不抹,她一直说到昏迷,白金堂擦着眼睛走出医院。云霞和云飞把他送到人力车上,他望儿子一眼,欲言又止,对人力车说:
“走,快走。”
“姐,我可怎么办呢?”白云飞真的不知所措。
“妈就等你回答她,心不静,是不肯走的。”白云霞说,“全家人都想让妈妈安心地走,难道你不想吗?云飞,怎么说,在妈心目中你是儿子!”
“姐,有个人向我求婚。”白云飞情急之下,说出隐秘,“我还没答复她。”
是袁亚清!不用说白云霞猜到了,全家早就希望如此啦。她说:“你答应她吧,亚清人不错。带她来,告诉妈。”
“我去啦。”白云飞走向电话亭,拨通一个电话,接电话正是袁亚清,他们约定个地方见面。
沙城西有条河,汛期尚未到达,河水很窄的一条,白沙底,清澈,见不到鱼,一只蚬划破河底。他俩就坐在干涸的河**,面向河水而坐,他说:“我看你的信了。”
袁亚清灵巧的手指在沙滩上划着,她有些羞涩、紧张,呼吸也急促了些,浅声问:
“你……”
“我同意。”
一股自然的冲动驱使,她伸手抱住他,紧紧地抱。她在自己的小说中**过这种场面,心跳啊,抚摸啊,亲吻啊!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爱,一段一段地温柔……倘若在屋里,她准会说我去闩门!倘若在草地,他们什么都不说,一起躺下来……小说毕竟是小说,太理想化也太浪漫,现实就活生生在面前,他像一棵枯死的树,不动不摇,甚至都没看她一眼,直视没有血肉的小河。他说:
“你对我不了解,我希望成为和你一样的女孩。”
“这我知道,四姐告诉我啦。”她松开树,手指又在沙滩上经纬深浅,她说,“我想我能让你爱我,我有信心。”
“我可不是你小说中的人物,你让他爱他就爱,让他恨他就恨。”
“你有血有肉,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她说,“云飞,我默爱你多年啦,从中学时,那时你还叫我姐姐。我发过誓,嫁不了你,我一生不嫁。云飞,你太不解女孩的心,相思,苦啊!”
河水默默流淌,上游漂来几片树叶,显然是谁揪下扔进河里的,它很嫩,新芽儿。一只小灰鸟俯冲下来,衔起一片叶子,朝前方树林飞去,不知它叼树叶干什么?
“我有个条件,答应我,我们就……”白云飞说。他的条件是日后她帮助他成为女人。
“我发誓,答应你。”袁亚清觉得沙很洁很暖,脱掉鞋袜,赤足在细沙中,她说:“你得给我三、五年时间,我有三、五年时间就满足了。”
“好吧。”
“你想好啦?”
“想好啦。”
“那,亲我一下。”
阳光从背部照着,一团边缘变化的影子,在沙滩上蠕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隔岸一个放牛的孩子,五音不全地唱着自编的歌,太阳要落山,牛犊想妈妈,要吃奶什么的。
河边的爱情到河水颜色变深,林荫覆盖时,他俩互挽着。她不时拖拽一下,种种理由把本不长的路变得漫长。他说:
“我心难受,我得回医院。”
“我陪你去看妈。”她说。
医院走廊,哭红眼的三姐夫说:“云飞,咱妈没啦。”
“妈!”他往病房跑,被大舅拦在门口,他说,“云飞你不能进去,你姐她们给你妈净身呢。”
白云飞痛哭,袁亚清站在他身边,脸朝墙,落泪……
一缕青烟顺着高耸的烟囱袅向天空,淡淡地散了,一个生命悄然回归自然界。刘淑珍只剩下一捧骨灰,同数以千计的男女寂寞在远郊那栋平房里。按当地风俗,出殡这一天,一条红线将白金堂拴住胳膊,系在家里暖气管上,意为他不能和老伴一起去。因此,他没去火化现场。留下小朔陪她,懂事的小手时不时捋下姥爷的白发。
“没事儿,姥爷没事,去玩吧。”白金堂支走小朔,薅断红线,端杯酒到东屋去,瞧着老伴的一张照片喝酒,大滴的泪珠滚落,砸进酒杯里,他喝下去。
白云飞是给母亲烧完三七(三周)到市医院上班的。正如母亲生前所说,这是个清闲自在的工作。他在医院工会负责搞宣传,具体说是写写大字块,出出黑板报,院里开大会,写会标。丧母的伤心日子里,他沉默寡言,下班后往自己小屋一闷,这期间,袁亚清只来过两次,他们的关系确定后,她反倒来白家少啦。可以理解的,过去没这层亲密关系,作为云影的同学,她成天长在这里,好饭就吃,叫爸叫妈自自然然,白家没拿她当外人,按自家五闺女待。成为白云飞的未婚妻,障碍了她,起码不那么随便,叫爸舌头发滞,有点难为情,心想,可是真爸啦,公爹呀!
“亚清怎么老不朝面!”白金堂叨念。熬小鸡那天,留给他的鸡大腿,他没啥得用它下酒,对云影说:“叫她来,她顶爱吃鸡大腿,馋丫头。”
“亚清下乡去体验生活,回来写小说。”云影说。
袁亚清没去体验什么生活,最近赶写一篇小说倒是真的。她告诉云影,东盛乡一个老农民,靠拾破烂,供着他收养的三个孤儿……她根据这个感人的故事写篇小说,去趟东盛乡采访那老农……云影说的体验生活,指的就是这件事。
白金堂常把云飞和亚清的事想偏喽,甚至离谱。根据是什么?简单,亚清多日不来。来了也不肯吃饭,过去她来家,赶上饭时自己找碗筷,挤个地方就吃,爸呀爸的叫,现在来了,拘谨得很……为什么呀,他捉摸不透,思想不明白。有一件事,他老在心里硌楞着,没相门户。
在沙城,相门户要操办,要请客摆宴,双方亲家见见面,过茬礼……老伴刚没,不能操办此事,第一年,过年连对联都不能贴,鞭炮不能放……老令儿(规矩)吗。
补上这一课——相门户,已不可能。白金堂做出决定,年底娶亚清进门。
几个子女听此言,吃惊。母亲去世到年底,才半年多一点儿时间,怎么能办喜事?
叭!白金堂当着全体子女的面,摔碎酒杯,里边可是满满一杯酒啊。父亲是舍命不舍酒。今天……父亲已表明态度,谁敢拧他的劲儿?
“这个事儿,我去对你妈说,甭用你们管!”白金堂说。
白家有祖坟地,祖坟地在沙城西南的赵坨子。
赵坨子与一个赵姓的人有关,他是胡子(土匪)大柜,绺子百十号人马盘踞那个荒坨子,坨子就叫赵坨子。后来他被解放军击毙在坨子上,没人收尸,没人埋,骷髅摆在那儿,风吹雨打,骨头由白变黑,被沙子自然掩埋。
白家挑选坟地时,这一带还没有姓赵的胡子。沙城很小,只是几个船家摆渡的码头。
“摆渡哎——”
“喂!船家,过河哟!”
河很宽却无桥,进城靠摆渡。
祖辈的白家在清朝末年风光过,白凤久在宫里当太监,升到六品正侍,为家盖房置地。论辈分,就是白金堂四辈爷爷,太爷的爹辈。殷实大户,来水旱码头盖起三进门、抄手影壁的房子。到了他爷辈上,白家穷啦,穷在赌耍上,单传的白老爷输净了房产地产,寻棵歪脖树,脖子套进套子里了事,苦了独子白金堂的父亲,靠当艄公,给人家摆船养家糊口。
好死赖死,都进了祖坟地,与老老爷子白凤久做伴。白家的规矩无后者,绝户也,是不准进这个坟茔地的。太监白凤久老爷子又做何道理,有道理,他有夫人,还有子女。太监怎有妻子?又如何有子女?其中故事,说到白老爷子时,详细叙述。
白金堂择农历冬月十七,而不是十六或是十八,带儿子白云飞去祖坟地烧纸上坟去,是因为这天是白家后人引为自豪的白凤久老太爷的祭日。
冬月17那日天气冷,沙城人形象为“冻死牛”,可谓寒冷程度。厚厚的积雪,朝阳的地方化纸似的一层,晚上又结了冰,踩上嘎吱吱。腋下夹卷黄烧纸——叠好、纸镊子比照真钞后打的,便是阴币冥钱,数额大得惊人,成百上千万。如此说来,白老太爷使用的人间钱币品种很多:同治、光绪铜钱自不必说,鹰洋、袁大头、中央票子、满洲国币……直到现在的人民币。沙城人迷信,给已故的人送钱,他们能收到能花着,至于买什么,到哪儿去买,没人说,你最好歇歇舌头别问,沙城人嘴边的嗑儿是:找挨骂嘛!
挨骂,滋味儿总不好受。今早,白云飞挨了骂。爸说儿子走给你爷你太爷你太太爷老祖宗上坟去,儿说清明填坟时不是上了吗,还上?爸说你这个王八犊子不忠不孝,麻溜给我起来。因此,白云飞出来便带点儿气,以至白凤堂说:“戴帽子,天冷。”儿子顶撞他一句:“冻死拉倒。”
去赵坨子平时路就很荒,大雪一埋,连个脚印都没有。赵坨子是沙城地界的边儿,说具体说赵坨子一半属沙城,另一半属内蒙古的一个旗(县)管,赵坨子乱尸岗子一个,既无矿藏又不长庄稼,因此没人争没人管。在早,大红的棺材被人抬来,当然也有枪崩、掉井、车压、刀砍、斧劈的横死之人的白茬儿棺材。掘坑——打墓子——埋了,周围栽上树,便是某家的坟茔地了。赵坨子上,有无数家坟茔地。殡葬改革实行火化,埋在这里就出现型号较小的盛骨灰的棺材,大概白金堂死了,就入殓这小棺材,但是繁琐些,取回寄放在火葬场的老伴刘淑珍的骨灰,再做一付棺木,并排埋——拼骨,两个棺材间搭放双筷子,算做桥,有了桥,他们老俩口可方便来往。哦!沙城人,真不缺乏想象力。不过,现在白金堂还没死,身板儿罡罡(读gán g音)的结实,别诅咒他,他会喝酒骂娘的。
一个坟茔地像一个寨子,大大小小,围着的树也粗细不等。白家的坟地显得很大,树也高,老桠杈间挑着喜鹊、老鸦窝。兀然雪面有个大坟包,枯蒿野草凄然,在所有坟包的最上端,显然这就是白凤久老太爷子的坟。
白金堂手揻回来抓住袖口,用胳臂将坟前的雪划扒开,弄出块空地,自已先跪下,叨咕道:“老祖宗,我们给你送钱来啦。”说罢准备划火点烧纸,见儿子卖单似地傻站着。
“蹉[3]!还不跪下。”爹吼道。
白云飞怕爹,更怕爹蛮横。他膝盖发颤发软,跪在酒味儿旁边(临出屋白金堂掫了一瓷缸子酒,约三两),从父亲手中接过根树棍,拨动纸钱,学舌父亲叨咕的话。
纸没全烧,白金堂分别在其它坟前点着,白云飞没全记住坟里都是谁谁,父亲让他记住,他心口不一地说记住。按白金堂的想法,当他躺在这里时,来烧纸的就是白云飞,他是白家下一辈惟一带把儿的。
带把儿的白云飞怎么想,接什么宗传什么代……他此刻最担心的是父亲在坟前“痛说家史”,那样可就惨啦,没戴棉帽子为治气,为气爹,吃亏了不是,挨冻的是自己。风刀刮脸,棘刺地疼。
“老祖宗……”白金堂原打算在老祖宗坟前,告诉儿子一个真实的老祖宗。刚开了头,见白云飞身子瘪了汽球一样朝小缩,嗒嗒地打牙门骨(牙齿因冷叩磕)……他到底心疼儿子,说;
“回家我对你说。”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小屋显得十分冷清。缺一个人,丢半个天,儿女们经常来父亲屋里说说话,走了,小屋还是冷清时候多。
北墙,挂着刘淑珍的半身遗像,下面是张桌子,即人们通常说的供桌,现在供桌上没烧香的器皿,没馒头、水果一类的供品,白金堂不让放,谁敢戗他?供桌上常放一支纸卷的旱烟并燃着,白金堂每天早起、晚睡前必做的一件事,给老伴敬烟。
从坟地回来,供桌上那支烟灭啦。白金堂拿起半截烟捏了捏,认为没卷好,重又从烟笸箩——纸糊的方盒,拿一支烟点上,放在供桌上。烟笸箩里有20几支卷好的纸烟,头拧着,像一根根虫草。几个闺女来看爹,就一边唠嗑儿一边卷烟,给妈卷烟……烟卷卷不完、抽不完,炕头铺张报纸,又有蛤蟆癞烟叶炕在上面,炕干它才好抽,不药火。
“老祖宗是清朝光绪年间进的宫。”白金堂开始了他的讲述,京城大内的同乡于公公捎回信,让凤久立马进京,那年他十岁。
通常在腊月里,家人带着准备当太监的小人儿到京城,找有名骟手,安定门东成贤街有专门给小人儿净身的厂,听说老爷姓刘,一刀飞奔下去,便可整整齐齐,不留丁点零碎,阉个干净。可是需要银子。
凤久爹抠完牙缝都得咽下去的主,吐掉了白瞎、糟践啦,舍得几十两银子。自己动手净身——去势、阉阳,候着等宫中传唤的,民间不少。凤久虽说是第五个儿子,前边有四个儿子牛犊子一样健壮,传宗接代——造人,足够用。这小五可有可无,割就割了,当了太监,挣回银子,世代土里刨食的白家,可沾沾富人的腥味。
去势和得势,凤久爹心里一掂兑,值!对儿子下不了手,他用半袋高粱米从外乡雇个刀手——他外号叫一刀,说他一刀可不是干这事,杀猪宰牛,劁猪骟马,一刀就成,祖传的刀口药秘在黑布口袋里,割完朝上一抹,哎,不闹发(感染)。碰巧,也骟人,方法独特,一刀就成。
凤久躺在门板上,怕他害怕蒙了眼,手指捆绑牢。光赤的小肉墩儿晾在黑黢黢的、烟熏火燎的从门上现卸下来的门板上,小东西嫩在裆里,浅粉色像只透明的萝卜。之前,他对凤久爹说,他断子绝孙与我无关,凤久爹说无关。
一刀师傅将那把在铁匠炉打的特制钩镰,磨得刃口雪亮。他左手拽起肉嘟噜,右手“嚓”飞刀而下,随着一声嚎叫,一股血注溅喷……凤久,在木板上,直直躺七天,后养了百日,直到过了一个夏天(伏天),拔掉插入的苇子管(导尿),自然排尿了,算成功啦。这是凤久八岁那年的事。
割下的**,必须长久保存,待太监作古缝回原处,算做全尸。那个年代,没冷冻技术,放几十年不坏?沙城的能人有办法,将它炸肉段似的炸透,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掖到猫够不着的地方——房棚上。
凤久进宫还算顺利,有于公公照应着,空****的红墙里,又多个裤裆空****童监凤久,到娘娘园子里叫“凤”什么的怎成,于公公给他改了小顺子……太监堆里苦斗苦争的,成了内相,大家都叫他白内侍。
积赞下些银子,叫人捎回家,家里便用它置房置地。效仿老太监的样子,在沙城给凤久娶了媳妇,并领养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沙城出了个太监,六品正侍呢!全城人——码头人光彩。可谁知凤久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奴才。
凤久最难受当值,皇帝翻象牙签牌,牌上写着皇后娘娘、妃嫔主子的名字,翻到谁,就背谁去养心殿。脱得精光的美人钻进口袋,凤久背着送到龙**,她从皇上脚下钻进皇上的被窝,他便隔着云屏候着。皇上吭唷和妃嫔的咿呀,他听着,小腹部发痒,悄悄地磨蹭……他便回味,妃嫔胸前肉蒲团微颤的感觉……折磨人呐!
凤久死时冬月17,家人愣是把尸首从京城拉回,照风俗,将油布包的东西缝在两腿中间,又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当夜,白云飞做个梦,梦见油布包从房棚取出,打开竟是一包蜻蜓,红色。
婚礼的日子定在农历腊月初六,公历是16号,双的日子,加之,星期六,占了三六,吉利,顺溜。
白家的小院在一个月前,进行一翻新改建,原来的四间砖平房,一分为二,中间砌道半人高的墙,院墙留个窄门,叫角门。按沙城风俗,东大西小,即东屋住辈分大的,西屋该是新房。可白金堂常做出逆理的事儿,谁敢扳他的脖梗,谁扳得动哟。他坚持住西屋,就依他性子好啦。
做新房的东屋,靠道临街,加之有偏厦子,显得宽绰。
洞房,是大姐请人装修布置的。吊了塑棚,镶包了门窗框,做了墙围子,铺了仿大理石的地砖。土炕饰上床头,像双人床,装了吊灯、壁灯,家具板式结构,沙发茶几……与楼房内装修无二。
墙上一幅婚照,身穿结婚礼服的白云飞十分帅气,新娘袁亚清在洁白婚纱托衬下,似出水芙蓉。摄影师抓拍了一对新人的幸福瞬间……沙城有家“好莱坞”婚纱影楼,摄影师是从广州请来的。他俩的婚照,被陈列在影楼的橱窗里。人们见了,都啧啧赞美:
“真漂亮!”
伴娘白云影将袁亚清送进洞房,大姐在厨房做两碗面,端到新郎新娘面前。
“大喜的日子,宽心面你俩多吃。”大姐说。
新郎新娘免强吃了一小口。
“你们早点儿休息吧,累一天啦。” 大姐带头走出去。
白云影在袁亚清背部掐一下,把某种意思传达给她,新娘领会,脸红红的一笑。
白云飞有点发呆,坐在沙发上,像在等候火车,很无聊,没精神。
她先闩门,撂下窗帘,二层,很厚。铺了那双绣着鸳鸯的缎子被,她脱了上衣,只剩下衬衣时,她一眼的渴望:
“云飞,上床啊。”
“嗯。”白云飞像忘了今天的事似的,说,“我坐一会儿。”
她没在往下脱,钻进被窝。刚铺的被褥,挺凉。她抱紧双肩,等待温暖。一颗激动的心像只小兔子,怦怦地跳,跳得她一阵阵脸热。
他走向录音机,将一盘磁带塞进去。在一首蒙古民歌中,他重又坐在沙发上,双肘拄在膝盖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干坐着。
“云飞,我准备好了,你上来呀。”很暗的壁灯中,她伸出白玉一样的胳膊叫他,眼里闪着她**的兴奋之光。
歌带中的马头琴,如泣如诉。
“云飞……”
白云飞脱衣服,很慢。
红色的被子掀开一角,精光的身子分毫毕现,一双眼睛迷离。他蚕脱壳似的一点点钻进去,她说:“都脱了吧。”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剥掉他下腹包装物,她周身燃烧着情欲,抱紧他,双腿蹬踹着,她喘息道,“我受不了,云飞。”
热乎乎的嘴唇,吻着他鼓胀的**,化着他的冰,心里萌发着幻想:一个魁梧男人在亲吻他,亲自已最美最骄傲的东西……他曾经被一个人这样亲过,发生在出租屋里,那个声音说:“你是我的最爱,亲爱的女孩。”他希望重现这个声音,胸的凸物被揉抚着,通身向外鼓隆,忍不住发出呻吟……啊,他的呻唤戛然而止,一只手在他**故事着,他憎恶地推开那只手,说:
“别碰它,我恶心。”
恶心,碰它恶心?她兴致寡然,刚才那个让她迷醉的东西,快刚阳起来,在手中阳刚……她喟然长叹,躺倒一边,低声啜泣起来。
白云飞在她哽咽中直身许久,他从云里雾里醒过腔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哄道:
“别哭,亚清。”
“云飞,今天是我们蜜月第一天啊。”她抓住他的手,塞到自己两腿间,说,“我是处女啊!”
什么东西在茸着,头发梢撩擦的感觉,凉湿湿他的手。她软语道:“爱爱它……”他希望那个地方——一块春天的草甸子,一朵红月亮花香迷人。他觉得这块草地就在自己身上……她唉呀、唉呀地美哟。
突然,游丝般的声音传来:“上来,快上来,求你啦。”
他的手带着草地的馨香味儿,缩回身,木在一旁。她睁大双眼,十分陌生地看他,妩媚变成愤怒:
“我们这是结婚吗?”
“亚清,”他苦笑一下,她心想做的事他知道,怎样过程他清楚,可他厌恶的东西正因为他的厌恶,情绪低落惘然那里。他歉疚说,“明天吧,我一定……”
“明——天!”她抻长了这两个字。
不管昨夜发生了什么,血色的圆球升起,她现在是白家真正意义上的媳妇。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眼泡红肿,这是不能让家人看见的。于是她反复用冷水洗,又厚些妆,总算掩盖住。
几个姐姐,齐刷刷地到院。她们做饭,大家一起吃早饭。作为过来人的三个姐云霞、云秀、云香,见亚清、云飞都很自然,有说有笑,只是她们个个显得疲劳、缺觉,都知道她们昨晚干了什么。
白云影的目光里含着神秘和羞涩,她疾迅瞥她的昔日拜把子姐妹今天的兄弟媳妇身体某部位一眼,旁边没人的时候,她悄声问:
“告别了吧?”
“问你弟弟!”袁亚清猛转身,目光慢慢扫过新房窗上的大红双喜字,泪水涨潮一样涌上来。
“呀,幸福成这样啊。”云影说,她读过亚清写的一篇小说,说新娘第一夜悲喜交加……她还想说什么,二姐云秀隔墙叫云影过西屋包饺子,她说,“亚清,我去啦。”
“哎。”袁亚清答应一声,没转身,一脸的泪水。
一天、二天、三天……一周过去,白云飞被袁亚清的肉体暖温着,她已把渴望表现得**,他没践诺,没有。焦灼使她憔悴了,消瘦了,她暗暗哭泣。
“云霞,”白金堂说出他的猜疑,“他们两口子是不是吵架了,不大对劲似的。”
他们俩出现在家人面前,虽有说有笑,给人感觉笑得缺陷,说的也极少,怎么也不像是正度蜜月的人。
“是啊,有那么点儿。”白云霞说,“爸,这个事儿交给我,我能掏出云飞实话。”
出现这事,在白云霞的意料之中。在北京,云飞把心里话对她说了,一定做个女孩。结婚,是母亲逼,父亲逼,大家都逼,他被逼入洞房。云飞服用相当长时间的雌激素,至今没有胡须,胸脯倒高昂,性是不是废啦?倘若不是,他想做女孩,当丈夫他有心理障碍,障碍有克服的希望。不管怎样,一定弄清楚。
北京发生的事,始终瞒着家人,除大舅刘凤璋外,再没人知道。当然白金堂一无所知,儿子声音变细变尖,他发现了,只听得不很舒服,没往别处想。如果把云飞在北京被拘留真相告诉他,非气死他不可。
儿子结婚,他心里乐,他多次站在老伴遗像前,说:“云飞娶媳妇啦,咱俩快当爷当奶喽。哎,你呀,没福啊。”
老伴刘淑珍虽然望着他,眼皮没动,听他倾诉。
白金堂点燃支卷烟,放在供桌上,哭似的说:“过几年,叫孙子给你点烟。”
十五天的婚假,只七天白云飞就上班了。工会主席很人情味儿:“好好休息几天,新婚蜜月,大家都理解。”
医院到了年终岁尾,事情多起来,总结会、表彰会、奖金兑现、布置下年工作等等。工会要忙职代会、走访离退休职工、发放特困金、生活费,院工会人不多,加主席在内才两个半人,干事白云飞算整个儿的,另名干事兼行政办公室副主任,屁股今天坐工会,明天坐办公室,因此只能说是半个人。两个半人做近千人的医院工会工作,加之逢年底,够忙的。
“好吧。”工会主席给他分配了活儿,填写特困职工审批表。
大姐云霞电话下午打来的,说你姐夫请你来家吃晚饭,他酱焖鲫鱼。他痛快答应,真馋了鱼,必是大姐夫做的那种。
到大姐夫家,防盗楼门一开,他闻到鱼腥味。大姐来开门,扔过一双拖鞋,换啦。
“云飞来啦。”大姐夫手握血淋淋的剪子,他正开鱼膛,招呼一下,又钻进厨房。
“科长亲自下厨!”白云飞玩笑道,“密切联系群众!”
“胳肌[4]姐夫,在单位我管三个人,在家就惨喽,四把手呢!”
“别听他诉苦。”大姐拉小弟到客厅里,茶几摆着几样水果,她说,“喜欢吃什么,自己动手。”
白云飞选只安梨。
大姐在小家可谓领导待遇,穿着整齐,显然家活儿一手不伸。到了南头(因家在一条地方铁路南边,姐家新楼在城北边,习惯这样说)她什么活都干,扫地洗碗、切菜做饭,给老爸洗衣服、擦鞋。南头北头,大姐判若两人,可见她在小家的地位,要么姐夫牢骚。
“姐夫说他是四把手。”
“小朔给排的。”大姐扒香蕉递给云飞,“说我是一把,她是二把,兔子是三把,你大姐夫是四把。”
排法挺逗的,云飞就笑。姐家确实养一只白毛红眼珠的兔子,在小朔的房间里,是她心爱宠物。
大姐夫在厨房常哼着歌子,他百唱不厌的《梦驼铃》,没完没了送战友踏征程,他当过连长,部队复员转业的,战友没少送。
“云飞,怕辣不?”厨房那边问。
“少放,云飞不敢吃辣椒。”大姐抢先说,代小弟表态了。她对云飞说,“他弄的酱鲫鱼,饭馆水平。”
大姐夫酱鲫鱼一绝。他要选二两左右重的鲫鱼(开河鱼更佳),白鳞亮眼,鳞白说明是走水——河里野生的,肉嫩刺儿软,眼亮则鲜活。去鳞去腮,热油炸透,而后放入锅中,加辣椒、葱、姜、蒜等调味品,大酱用自己家做的纯黄豆大酱,炆火焖一小时以上。吃时可从头到尾,刺儿碎软如肉,香。
大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他,云飞眼睑有点松弛,缺少化妆品的呵护,皮肤较北京粗糙很多。结婚后,竟结掉他脸上的欢乐,人很颓唐。
“云飞,亚清对你不好?”
他摇摇头,否定。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都不快乐,爸都看出来了。”大姐云霞坐近了他,“告诉我……”
“姐,我不想说。”
“过去你有一点儿事都告诉我,现在长大啦,心里没我这个姐姐是吧?”大姐云霞不高兴,他心里不安,急忙说,“姐,真的没什么。”
“这桩婚姻你不满意?”
“哪是什么婚姻,是陷阱。”白云飞终于说了实情:我本不想结婚,至少在没变成女孩前不结,一个女孩怎能和女孩结婚呢?你们都是凶手、罪魁,一齐推我进陷阱,妈不见我掉下去不闭眼,爸步步紧逼,还有姐你们,拼命推我。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我的理想追求、人格尊严,有我思我想,我恨我爱……可你们不顾我的痛苦,胁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我掉进陷阱,你们高兴啦,我呢?谁能想一想痛苦深渊中挣扎的我啊!
大姐白云霞愕然。
“传宗接代,自欺欺人。白家最光宗耀祖的是太监,太监给这一族人套上宝贵的光环,后人无比崇敬他。崇敬的是一个阉人,是他的传宗接代吗?老太爷白凤久他极不情愿丢掉**,是家人残忍割掉它,剥夺他做男孩的权力,我本是女孩,你们又逼迫我按上**,去做男孩,你们的所为与当年老太爷他爹有什么不同?强暴,强暴!”
大姐白云霞说我明白啦,你们没有同房。
“荒唐!让女孩同女孩同房!我讨厌,我恶心!”白云飞道破实情。
婚结到这个份上,是尴尬,是悲哀。可设身处地为新娘袁亚清想一想,她嫁了人,同床了却没做那事,自身痛苦不说,外人信吗?洞房第二天,云影问她“告别”了吗?告别指的是她告别处女,她没法回答,一眼的泪。她把男女之间的性事,想得过分简单,固执地认为,在女人胴体面前没有英雄可言,没有正仁君子。女人身体可以征服世界,何况征服男人。
“云飞,亚清怎么办?你痛苦,她就不痛苦吗?守着男人不碰她一下,那痛苦你体会过吗?”白云霞完全站在袁亚清一边,说得更深入,“女人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一个男人爱她。嫁给你,她把一切都给你,贞洁、生命,一切的一切。可你要了吗?没有,拒绝真心爱你的人的爱,那是不道德的,甚至是卑鄙。”
训也训了,骂也骂了,白云飞揪粒葡萄放入嘴里,身体有股浴后的轻松感,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