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夜车要比平时多费一倍的精神气。过了十二点,王众犯困,呵欠一个接一个,半瓶风油精抹上也压不住。这时候他就不满街找客了,车子固定停在某家娱乐场所跟前,守株待兔,这样客源稳定,间歇还可以眯上一会养养精神。
这时间,载的人以醉鬼为多,这不,王众刚闭上眼,车窗嘭嘭砸响了,一张胖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压出一个大白饼,他的伙伴担心他把玻璃砸烂,赶紧把他往后拉一把。王众下车打开车门,大饼脸被朋友拉扯上了车,车里立时漾起一股酒臭味。王众摇下半边车窗,透进新鲜空气。
大饼脸虽说喝得神志不清,维权意识清晰,拍着大腿嚷,为什么不开空调?为什么开窗?车油钱我出了,一定要开空调……话流利地说了一串,终于被一个惊天动地的嗝打断,他的胖脑袋向朋友这边歪,朋友赶紧闪开。
王众将车子停靠路边,对稍清醒的伙伴说,扶你朋友下去吐干净了再上来吧。
大饼脸下车吐了半天,没吐出来,神经兮兮地看看四周,拉住朋友的手说,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拉我到这里来?
朋友说,现在是送你回家,你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
大饼脸说,不对,这肯定不是回我家的路!大饼脸激动的冲王众挥舞拳头,你到底是往哪里开?
王众说,你家是不是在竹溪路28号?
是的!
我现在就是往竹溪路上开。
朋友显然有点不耐烦了,把大饼脸往车里推说,上车吧,还有几分钟就到了。
大饼脸用手撑住车门喊,我不上,我不上,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个穷酸司机不对劲吗?他肯定是想绑架我,我有钱,很多的钱,所有的人都打我的主意……
王众听得可气可笑,用手护住大饼脸的脑袋,帮忙着把他往车里弄。大饼脸突然回头在王众脸上砸了一拳,打在眉骨上,王众眼冒金星,痛得泪水哗哗淌,用手一摸,手上沾了粘粘的血丝。大饼脸指着王众拍手大笑。
王众捂着半边脸骂,你们把车钱给我付了,老子不拉了。
兄弟,别跟个醉鬼计较,你们出夜车不是为了多挣两个钱吗?我替他给你道歉了。要不是喝成这样我们也不会打车,我们还能没个车开着吗?大饼脸的朋友说着掏了三百块钱塞到王众手里。
大饼脸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王众手里捏着钱,他品得出那人话里的轻蔑,要在过去,这三百块他想都不想肯定砸回他们的脸上,可如今他听得进这话,以前公司经理的教育他怎么就听不进呢?是啊,他跑夜车不就为了多挣一点,哪来这么大脾气?三百块和一拳头相比,好像三百块钱要重得多了。
第二天早上王众没出早车,他眉骨上头越来越痛,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了,半边脸看上去像只摔破的瓜。等他爬起来做早餐的时候却发现施诗出事了。施诗整晚上开着空调睡觉,着凉发高烧,39.5摄氏度。
王众不敢送施诗上医院,他知道打点滴烧退得快,上一家私人诊所让医生开退烧药和吊瓶,医生见他鼻青脸肿的,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给自己看病,建议他先去看五官科。
药先拿回家让施诗服了,静脉注射王众不会,他给诊所一个刚下班的小护士塞了红包,让小护士教自己打。在手臂上扎了七八针后,王众认准了,下针要胆大心细,就当扎的是一条橡皮管。他浪费了几条输液管和一瓶点滴,终于看到药液顺畅地一滴滴流入血管,他拔下针头,踌躇满志地打道回府。
王众拿起施诗手臂的时候,却没有像扎自己那样干脆利落了。他拿起的这条手臂多细多软呀,白得像纸的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他在施诗手背上已经反复消毒了几次,皮肤变黄了,胶带扎住手腕,血管鼓起,王众半闭着眼咬咬牙一针下去,他的眉心好像也被针扎了,跳了跳。王众紧张地盯着输液管,看药水一滴滴顺畅流动,他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王众没生过什么大病,当上出租司机后,吃饭不正常,肠胃有时会闹些别扭,但也没让他上过医院。看施诗烧得脸透红,嘴里嘟嘟囔囔说胡话,王众除了紧张还好奇。他学电视上看到的做法,制了两个冰袋敷施诗脑门上,一开始可能觉得有点凉,施诗脑袋歪一边,稍稍适应后喜欢这清凉了,脑袋又歪回来找冰袋。王众拔弄施诗的头发,看她安静躺着的乖乖样,与平时剑拔弩张尖酸刻薄的形象相去万里,忍不住低下头,在那红脸蛋上亲了一口。吊完几瓶药水,他给施诗测了体温,真能干,降了一度!王众又在施诗脸上喳叭一口以示鼓励,响声大过实际内容。施诗本来一直蔫蔫不太清醒,连上厕所都是王众扶着,不知怎的,王众这喳叭一口,施诗眼睛突然瞪开,定定盯着王众。
醒了?你,你感觉怎样?王众被抓现场结结巴巴。
施诗好像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她醒来第一句话关注的是王众青肿眼睛,你的脸好丑。
王众马上用手捂住左眼。
施诗不再看王众了,闭上眼睛说,我渴。
王众赶紧跑着去倒水,把施诗扶起来喂,一边喂一边思忖着刚才那一嘴施诗是不是觉察了,手上的水杯忘了缓一缓,施诗呛得咳嗽,脸上刚退下去的半分红又上来了。
喝了水,施诗说,我要吃山竹。
好的,好的,知道饿就好。王众忙不迭答应,出了门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山竹为何物?听施诗叫嚷的渴望劲,肯定不会是山上长的竹笋。他不敢转回去问施诗,到菜市场上问了一个卖酸笋的老太婆,山竹在哪有卖?
老太婆瞪他一眼,菜场里怎么会有,水果摊上找去。
王众到水果摊上去问,果然有叫山竹的,样子圆溜溜,黑不溜秋,闻起来没有任何香气,要命的是一斤十五块,更要命的是这东西跟铅球一样实沉,八只就二斤半。王众拿回去,按施诗的指示剥开硬皮,里面的果肉白得透明,只不过少得可怜,就好比剥了一只柚子,掏出一只桔子大小的瓤。王众忍不住骂太坑人。
施诗一口气吃了七只,还剩一只。王众说,再接再厉,一扫光,卖水果的说了,山竹是清火败毒的,你吃了对退烧好。
施诗说,剩下这个留给你,这东西不便宜,我也只吃过一次。
“剩下这个留给你”几个字说得特别小声,对于王众来说却是如雷贯耳醍醐灌顶了。这是他第一次从施诗那里听来温柔话语,现在再让他上街买几斤山竹,他照样乐意。
施诗的烧很快退了,胃口一时还恢复不过来,闻什么味都不行,只能吃白米粥和水果。王众一直没出车,在家里陪着端茶送水看星星绿菜叶子什么的。
一场高烧似乎把施诗烧成熟了几分,王众肿着半边脸夜不安寝的侍候,她心里明白,如果换作父母也不见得比这周到。这个怪人虽说不知好歹地把她关起来,到头来还是把她宠坏了。她的病也生得不光彩,整天整晚地将空调开到最大档,是想多耗电,给王众担子压重些。损人不利已,施诗少有地羞愧了。
王众除了在外跑车,剩下的时间基本上是在家里陪她。算一算,几个月下来她和这个男人呆在一起的时间仅次于生她养她的父母了。父母舅舅舅妈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这人凭什么要对她好?她甚至会这么想了,那天晚上的事也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碰上王众,她现在的情形会糟糕百倍。
施诗病后,王众将杂物房先前用砖头封起来的窗户扒开。窗户打开,阳光亮堂堂进来,透着风。王众在家的时候,虽然大门内的铜锁照样锁着,施诗可以在屋里任何一间房走动。施诗还和王众一块在客厅里同桌吃饭了。施诗拿起筷子,王众也拿起筷子,施诗说,我叫施诗。
王众盯着施诗,一下子明白不过来。
施诗又说了一遍,我叫施诗,姓施舍的施,名是诗歌的诗。
王众受宠若惊地重复了两遍,施诗,施诗,好听的名字。
施诗毫不谦虚地点点头,当然比你叫王众好听,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
王众说,这是爷爷给我取的,他是希望这个家枝繁叶茂,人口众多吧。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剩我一个了,爷爷爸爸早过身了,妈妈在我小时候改嫁到广东,再也没见过。
王众虽然是平静地说这些话,施诗却有小小的不安,她赶紧转移话题。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特别喜欢和别人聊天,在网上我可以同时和十来个人开聊呢,以后吃饭的时候你跟我聊聊在外面见识的新鲜事,我成天呆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
王众说,我开车只顾着看路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施诗说,不可能,带着两只眼睛就有见识,何况你有四只眼睛。
施诗又捉狭了,王众说不过她,想想得在她跟前树立自己的形象,于是放下筷子将当年狂追银行抢劫犯几百公里的英雄事迹现场感十足的描绘了一番,并跑回房里拿出获奖证书锦旗等作证。
施诗听得眼睛圆了,看不出英雄原来就在身边,她非要王众比划当时子弹从他肩膀上飞过的情形,王众这下得意了,长脸了,正搜肠刮肚看还有什么热辣刺激的故事搬出来给施诗听,施诗指着他眉头上尚余的瘀青说,那几天我发烧,迷迷糊糊一睁开眼就看见你的肿脸,吓了我一跳,你是不是在外边跟人打架?快说说。
难得施诗有这么大的兴致,虽然那天的事没什么值得宣扬的,王众还是摆出来给施诗听。王众说那个醉鬼照我以前的脾气,别说是给我三百块,就是给我三万我也非把他扔河里泡个凉水澡清醒清醒,别以为有两个钱全世界的人都打他的主意,张狂。
施诗听着有点不是滋味了,她怀疑王众的好脾气是因为缺钱压出来的,因为要买空调,要买健身器,他除了要加夜班,还要练就一个好脾气。施诗说,你把下面两层房子租出去吧,你如果怕我的动静太大,我可以不说话。
王众笑了,不说话怎么可以。
施诗笑了笑,嘴巴开合了几下说,你猜我刚才说了什么?
王众说,没声没响的像鱼吃食,谁知道你说什么。
施诗说,笨蛋,你可以按口型猜呀。
施诗又张了几下嘴,王众依样画葫芦重复了一遍口型,拍拍脑袋,知道了,你说,鱼很好吃。
施诗兴奋地拍手,答对,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这样说话,很有趣吧?
王众说,这样说话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每次我要跟你说话一定得跑到你跟前来,不然你怎么看得见我说什么。
那有什么不好的,两个人说话本来就应当面对面的,谁也不将谁放在眼里,还说什么话?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起床在厅里碰面了,施诗张了张嘴,王众也张了张嘴。两人相视一笑,他们说的都是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