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件事龙雀没有跟爸爸说。一个是逃跑的牲口回到屠宰场的事情,一个是花背的事情。
这些日子段老倌专心伺候蜂子,刚刚淡忘花背,何必勾起他的伤感呢。蜂群也一天天稳定下来,工蜂们在远远近近的杜鹃花之间往来,贪黑起早,很少偷懒。偶尔淘气,飞到附近的村庄玩耍,也是快去快回,多多采蜜,把损失的产量补偿回来。不这样做,便觉得对不住那个至高无上的蜂王。蜂王随和,率先接受了段老倌这个人,继续养尊处优的生活。
段老倌收获了第二桶蜂蜜,还得到一些蜂蜡和蜂王浆。两天后,那桶蜂蜜被一个英国的摄影师买走,父子俩在帐篷里庆祝了一下。这笔收入也有白青的功劳,龙雀舀一勺蜂蜜奖励白青,白青吮吸甘浆,眼神清澈如水,前蹄愉快地踢着地面。龙雀还跑到山顶信号强的位置,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妈妈他们赚到钱了。
妈妈的回应却很理智,说:“别那么得意。赚这么点钱就兴奋,不应该。小心乐极生悲。”
龙雀承认妈妈的话有几分道理。
第二天早上悲剧便发生了——几只工蜂惨死在蜂箱外面。段老倌大叫不好,打开手电筒检查蜂箱内部。所幸蜂王和蜂后都安然无恙,不过蜂脾损坏了一大块。
“罪过罪过。这些债又要记在我头上。”段老倌压力很大。
段老倌懵了,居然想不出凶手是谁。
龙雀想起农布讲的一些常识,对爸爸说:“能不能是蚂蚁干的好事?”
段老倌蹲在蜂箱前仔细检查,果然发现蚂蚁。段老倌钦佩地看着儿子,心里生出一丝不安:难道他也像花背不中用了?碾死几只蚂蚁简单,这事放在段老倌身上就难了。他自以为杀生的指标已经完成了,无论如何不能再碾死蚂蚁,一只都不行。段老倌为难了。从前养蜂的经验突然跑光,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两天,段老倌的脑子不太好用,
“过来说说,儿子。”段老倌盯着忙碌的蚂蚁,蹲在那里束手无策了。
龙雀凑过来,胸有成竹地站在爸爸身旁。这时候,他显得比爸爸高大。
治理蚂蚁,农布讲过几种办法,龙雀故意没有采用。龙雀这次要用自己的脑子解决问题。龙雀不慌不忙,绕着蜂箱足足走了六圈。他有足够的耐心。
段老倌受不了,闭上眼睛朝儿子摆手:“别转了行不行,我都晕了,比喝一斤青稞酒还发懵。”
龙雀停住脚步,“有了!照我说的做,肯定行。”
龙雀的意思是用木杆做支架,把蜂箱托起来。蚂蚁只能看见地上的蜂箱,看不见高处的蜂箱。把蜂箱支起来,蚂蚁就傻眼了。
段老倌思索片刻,没表态,龙雀蹲下来直视爸爸。
段老倌却站起来,说: “我老不老啊。好办法让你给想出来了……”
说到这里,花背敏捷地在段老倌眼前一闪而过,这是花背年轻时的狂奔。段老倌耳边甚至想起一串密集的马蹄声。这是幻觉,段老倌承认了。
龙雀说:“那还等什么,开始干吧。再磨蹭,蚂蚁又要来打劫了。”
段老倌却说:“不知道花背在善宝寺过得习惯不?那地方太小了,不如草甸子上宽敞。”
龙雀说:“你把它送走的,又不是我。爸,给你提个意见,你可不如从前果断了。”
段老倌摇摇头,“我让屠刀害了。我就不该去当什么屠夫。”
龙雀站在爸爸身后,“幸亏我陪你养蜂,不然你得赔光本钱,连蜂王都得赔进去。”
“别扯太远,说花背呢。”
“你那老马的日子过得挺好,信我的。”
段老倌扭头看着儿子。这个小家伙越来越目中无人,“给老子说说,它怎么个好法。”
龙雀扳着手指,“天天跟老狗、老鹅和老母鸡在一起,饿了吃草,饱了散步。那儿的喇嘛都是好人,不像你用鞭子抽它。”
段老倌转回身,“我用鞭子抽它?有这事吗?”
龙雀说:“你经常这样干,特别是前几年。”
段老倌没再言语,许久才说:“现在后悔了。从前干的事,都后悔了。”
龙雀说:“一个人要是天天都后悔,没出息。主要是别再干。”
段老倌又蹲下来,这样离儿子近些。他从儿子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直接说,别跟我拐着弯儿说事,太费劲。”
龙雀指着白青,“以后也别拿鞭子跟白青说话,我受不了。”
段老倌嘿嘿笑了,“我又没使劲抽它,不疼。”
龙雀站起来,“它不疼,我疼。”
段老倌径直走到马车跟前把鞭子拽下来,在白青眼前亮了亮,又朝儿子亮了亮,一扬手。那根年代久远的马鞭嗖地飞出去,在空中做了个优美的造型,落在一片杜鹃丛。马鞭从此结束虐马生涯,成为一根纯粹的鞭子。鞭子的功能一丧失,管它叫皮带更准确了。后来,它被蚂蚁盯上,经历一年多的啃噬拖曳,它终于抵达蚂蚁的洞口,成为蚂蚁们膜拜的巨型大面包。这是马鞭最后的身份:长条大面包,属于蚂蚁们。
马鞭飞走,父子俩又平静下来。没什么好说的,动手吧。他们花去一整天时间把蜂箱捧到天上。
当天下午,蚂蚁果然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它们相继收到几只蚂蚁发来的信息,说这里有大量的食物。于是奔走相告,从四面八方赶来,终于汇成一支又一支庞大的队伍。它们都在猜测这次大餐的现状和味道。有的认为是一块大糌粑,有的认为比糌粑还大,应该是一块巨型青稞饼。一路议论纷纷,抵达了目的地,几只队伍汇成一个蚁阵。
结果并非如此。它们在这里周旋很长时间,并没有发现巨型食品。几只队伍甚至发生了摩擦,都指责对方提前搬走了那块食物。一阵激烈的辩解才确信是上当了,便四处散开,开始追杀那几只撒谎的蚂蚁。有几只睿智的蚂蚁注意到,它们扑空的时候,空中回**着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男孩的笑声。那笑声很坏,散发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屈辱感通过几只睿智的触角在蚁群中间传播,很快传遍蚁界。一阵无序的愤怒之后,蚂蚁们很快形成了一致的口径:给他俩点颜色看看,蚁界不该受这份屈辱。于是,蚁界先放过那几个“造谣”的同类,这是戴罪立功的机会。这真是既无辜又幸运的事情。
那几只戴罪的蚂蚁飞快潜入段老倌的营地,确实找不到原来的蜂箱了。几只蚂蚁非常郁闷,有只黑蚂蚁提议爬到树上散心,另外几个同伴却对爬树毫无兴趣。黑蚂蚁犹豫再三,只身爬上一棵杜鹃。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排遣糟糕的心情了。黑蚂蚁避开平坦的区域,沿着深浅不一的皱褶上行。这棵树经历过沧桑,树皮表面生满裂痕和疤结,黑蚂蚁的旅行磕磕绊绊,险象环生,充满全新的体验。刚爬到一半,黑蚂蚁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上了。对面的奇观把他惊呆了。
黑蚂蚁兴奋地报告:“有情况!有情况!”
下面的蚂蚁一点都不兴奋,这个毛毛糙糙的黑蚂蚁把他们坑苦了,要不是它最先传播发现巨型食物的消息,他们也不会受到牵连。它们提醒黑蚂蚁别再大惊小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有一次,再乱发消息就是自取灭亡。
黑蚂蚁说:“这次肯定没错,简直是一个奇观!”
树下的蚂蚁懒懒地爬到树上,打量着对面的“奇观”,然后闭上嘴巴,互相确认各自看到的物体。情报不能再有偏差了。再偏差的话就没资格在蚁界混下去了。
“蜂箱在树上,是吧?看清楚了吧?”
“是的,蜂箱在树上。”
“蜂箱在树上,是的。”
确认无误之后,再推举黑蚂蚁向总部发送这份重要信息。黑蚂蚁很正式地向服务区内全体蚂蚁发布了信息:“发现目标。发现目标。地点,老地方。地点,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