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宾馆三楼小会议室。
省委书记蒋效东、省长陆宗成黑熏熏的脸上透着愤怒。何东阳坐在椭圆型桌子的对面,与何东阳一起的还有西州市除高天俊在内的所有常委。何东阳说:“此次事故共造成12人受伤,其中轻伤10人,重伤2人。现在全部安置在市人民医院救治。初步查明事故发生原因,主要是施工方在施工过程中使用不合标号的钢筋、水泥等施工材料所导致。目前警方已控制了相关责任人员……”
何东阳还没汇报完,蒋效东突然打断何东阳,拍着桌子,怒道:“饭桶,全是一群饭桶!你们今天还有脸坐在这儿吗?”
蒋效东把桌子嗵嗵响,然后拿起手,指着何东阳继续骂道:“哦,你们就是拿这样的豆腐碴工程来迎接我的?就是拿这种工程来糊弄老百姓的?我们在坐的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的老百姓入住后发生这样的事故,我们不但无法向西州人民交待,就连全国人民都没法交待。我们将真正成为中国历史上头号罪人!”蒋效东又一次拍响了桌子。何东阳和所有的常委们都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蒋效东一眼。此时,如果地上有道缝,何东阳真想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想出来。王中平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着何东阳,心里比谁都乐。他想蒋效东骂得越狠越好,最好立即免了他俩的职,那自已不可以轻而易举地升上一级吗?说不定还能升两个台阶呢!
蒋效东继续道:“一幢楼倒了是小事,我们某些干部的思想如果倒了,才是最可怕的。谁敢说,其中就没有腐败问题。我看难说。现在天俊同志已经成那样了,东阳同志要负起这个责来。下周,我要听你们常委会的集体表态。”
省上领导走了。省纪委的人来了。
何东阳感觉身上背着千斤巨石,每走一步都感觉心力交瘁。即便这样,他还得每天带着灿烂的笑容面对身患绝症的老婆。送走了省纪委的人,又到省委去做检查。这明明是高天俊好大喜功,不听劝阻导致的后果,现在却让他去替他人擦屁股,一肚子的怨气,憋在心里,没法发泄出去,他只好自己独吞了。从省城回来后,何东阳感到心重极了。又一个星期天,他一个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到年轻的夫妇牵着小孩子的手,悠然地遛马路;中年夫妇与同自己一样高的孩子谈笑风生;老年夫妇在儿子儿媳孙子的围拢下漫步向前。何东阳突然觉得这一切被人誉为天伦之乐的幸福,他还没有享受一天,老婆就马上要离开他了。这多半辈子,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得到的又是什么?他幸福吗?这些平常的再不能平常的问题,他却无法回答。经过柄灵寺大门时,他原本想进去,可又觉得这个世界上靠天靠地靠神灵,都没有靠自己踏实。他回头的刹那间,看到墙壁上写着几句话,他停下车,轻声地念了起来:
亮月穿云肃气寒,菩提一半莲一半。
清歌有意理千思,净水无私空万念。
大善从容欲我知,真言恺切倩谁返?
袈裟起落**尘埃,身后功名烟几点?
何东阳念完,不觉长叹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眼里却不知不觉地浸满了泪水,他轻轻地擦了一把。似乎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一个人生重大的决定。
胡亚娟的病情好一阵坏一阵,但她只要看见何东阳的时候,都是一脸的笑。见何东阳见来,她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丈母娘正忙着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等温度合适再端给胡亚娟喝。见何东阳进来也笑笑,说:“回来了!”何东阳点点头就走到胡亚娟跟前。
何东阳笑笑说:“与其喝那么烧酒难受,还不如多陪陪我的老婆!”
胡亚娟瞪着何东阳说:“你什么时候突然觉醒了,知道陪老婆了?”
何东阳愧疚道:“以后,我就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胡亚娟马上高兴道:“当然好了!”说完又觉得哪儿不对劲,马上用惊慌的眼神看着何东阳问:“不,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何东阳道:“没怎么。我突然觉得好累,我想辞了这个市长,呆在家里,天天陪着你,过一种平常人的日子。”
胡亚娟马上撅着嘴道:“你以为我喜欢你天天这样啊!没有事业的男人,哪个女人还要你!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死也不会同意的。”
何东阳没声了。
夜里四点钟时,胡亚娟突然用手把何东阳推醒,何东阳吓得一咕噜坐起来,大声问:“怎么了?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胡亚娟咯咯地笑着,看着何东阳胡乱地拉着衣服开始穿了。何东阳一看胡亚娟的样子,愣愣地望着她,忙乎的手也停了下来,松了口气道:“没事啊?把人吓坏了。”何东阳又躺了回去。
胡亚娟躺过去,头恰好靠进了何东阳的臂弯里。何东阳搂了搂,说:“怎么?把我弄醒。”
“没事,我睡不着,老想过去的事。”胡亚娟笑眯眯地,眼睛里冒出幸福的光,说:“东阳,你说这日子过得也真快啊!转眼我们结婚都24年了。”
何东阳说:“是啊,真是太快了。那时候你还是一黄花闺女,现在……”说到这儿,何东阳猛地停住,觉得这个时候说胡亚娟“老太婆”不合适,马上接道:“都快当婆婆了。”
胡亚娟翻身趴到何东阳胸前,说:“看看看,言不由衷了吧?老太婆就老太婆,我又不是怕。”说完又躺回去,说:“儿子才谈呢,谁还知道在哪年哪月呢!”
何东阳笑笑道:“快了!”
胡亚娟又道:“哎?你还记得那年冬天,我给你送烤红薯吃的事吗?”说完胡亚娟眼睛望着天花板,幸福地回味着,一脸的羞涩。
何东阳说:“怎么能忘呢!红薯是热的,你的手却是冰凉的。我还帮你焐了半天脸和手呢!”
胡亚娟有些害羞地说:“去,谁知道你当时心里想的什么。想起来,你说我那时怎么就对你那么好呢!真是傻啊!”
何东阳呵呵笑道:“那是我长得帅呐!
胡亚娟推了何东阳一把,道:“别孤芳自赏了!谁稀罕!”
“哎,说说你在那个小饭馆跟踪我多久了?”
胡亚娟一听何东阳说,就笑得止不住了。笑了一会儿才停下说:“想起来都不可思议,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还给你付饭钱。”
何东阳又道:“别打岔,说主题,跟踪我多久?”
胡亚娟说:“谁跟踪你了,我只是恰巧碰上你好多次,看你那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个坏人,就有把你收留的想法了。”
这回轮到何东阳哈哈地笑了。
笑完了,胡亚娟突然幽幽地说:“我从舒扬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影子,她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何东阳惊了一下,说:“你怎么会突然想起她呢?”
胡亚娟说:“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跟我当年对你是一模一样的……”停了好一会儿,胡亚娟又说:“我知道,她逃婚是有原因的。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把舒扬找到,她会让你幸福的。”
当胡亚娟说完,何东阳的心都要快碎了。一直以来,他认为把与舒扬的交往隐蔽得天衣无缝,岂不知,胡亚娟全都清楚,只是她没有说出来而已。当说到“死”,何东阳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愧疚和感激的泪水,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胡亚娟哽咽道:“别这样说,不会的,我要陪你走到地老天荒。”
胡亚娟轻轻地擦去何东阳脸上的泪水,说:“人生无常,谁也无法阻断天堂的路。我什么都清楚,你们为隐瞒我,太累了。我说出来,这样大家都轻松些。有你,我就会坚强,我一定努力陪你走到最后。但你一定不能胡思乱想,你辞了市长,能表明什么?只能表明你是一个失败者,别人会拿冷笑的眼神看你的。无论我能不能陪你到老,你都必须走下去。你不是一直跟我说,要做一个为老百姓做好事的大官吗?你还没做到大官,你的理想还没实现呢,怎么能轻易地就当逃兵呢?”
何东阳沉重地点点头,手机闹铃响了起来。
胡亚娟定定地看着何东阳,仰仰头,说:“去吧,上班去吧。我没事的。”
何东阳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望高天俊。
高天俊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左半身却不能动了,就连左半个嘴也动不了,一见到何东阳就急得想说什么,可嘴角斜拉着,口里伊哇着,别人什么也听懂。好在右手能动,只能通过一只笔来交流。就这样也显得特别吃力。他能写字时写给何东阳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对不起你!政绩工程害死人!”然后右眼角边涌出泪。
何东阳说:“高书记,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吧。”
半个月后,高天俊被儿子弄到了美国。临走时,他又写给何东阳一句话:“我对不起西州,病好了我还会回来的,你一定要将西州这艘大船先撑起来!”
高天俊走了,西州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其实,平静在任何时候都不是绝对的,仅仅是表面的平静而已。这种平静,可能马上就会被新一轮的矛盾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