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红不再抽泣,慢慢站起来,有点绝望地丢下一句“吴哥,是死是活,你别再管我了”,一下子冲出屋外,楼道里便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很快,这咚咚的脚步声也消失了。雷应莲悄然进来,小心地捡着满地的碎玻璃片。吴楚雄呆呆地看看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了。
等睡在**,雷应莲说:你知道不,最近咱们五印又出了件稀罕事。破产后天天在街上卖菜的李雯主任,最近打彩得了大奖,奖金居然有五百万。老太太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差点发了疯,领奖金的时候,还是曹四亲自驾车去的。这时人们才弄清楚,原来李雯当年打的那个伙计,就是曹四他爹。现在,曹四的亲妈也死了,李雯主任又得了这么多钱,曹四和他爹干脆把老太太接了回去,一下子亲热得不得了……
这……是哪跟哪呀?听老婆绘声绘色地说着,吴楚雄哭笑不得,只惊奇地瞪大了眼。
当款款大方、仪态万千的区红走进屋里时,拓士元正陪着杜善丛在客厅里吞云吐雾。杜善丛是新任的华光市副市长,分管的工作也和他差不多,算得上直接的上下级关系。
拓士元感到自己的运气的确不坏,正所谓一顺百顺,一通百通,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这些年来,搬了几次家,最后住的还是阴暗潮湿的旧楼房,一楼,又只有三居室,为打闹房子陈丽芬没少和他吵过架。眼瞅着许多和自己相仿佛的都乔迁新居,只有自己所在的宣传部属于清水衙门,每次分新房都没份儿。有时他忍不住想,也许这辈子就只能在这幢七十年代建的旧楼里终老一生了。然而,谁曾想,不仅一步当了副专员,而且正赶上地委为地师级领导专建的小二楼新宿舍竣工,不费心神就弄了一套,楼上楼下七八个房间,客厅更是宽敞得可以开化妆舞会。陈丽芬一下子兴奋异常,不仅自任总设计师,还亲自楼上楼下跑着监工,不到大雪来临,他们一家已经欢欢喜喜搬进来了。高兴得女儿维维今儿住一个房间,明儿又换一个房间,一再说,这么多房子,就是来个小偷住三天,咱都发现不了……
女儿今年十六岁,正是兴趣广泛的年龄,新购了一台电脑,这会儿正忙着上网聊天呢。今儿杜善丛又给推荐来一个小保姆红红,陈丽芬正指挥着她布置保姆室,拓士元便乐得逍遥,陪着杜善丛海侃神聊起来。
杜善丛说:人家环球开发公司,那规模呀气派呀可真大,那才叫真正的集团公司呢。这才几天时间,设备全部到位,一幢新办公楼也快起来了,依我看,不到明年夏天,300万吨的露天矿就一定能投产。
拓士元说:当然啦,早投产一天,就是几十万哗哗的票子嘛。我的想法是,一切都要为重点工程让路。征地拆迁,能便宜就尽可能便宜。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那些过去的盆盆罐罐,该打碎坚决打碎。至于土建、民工、沙石水泥,能用咱本地的都尽可能用咱本地的,这又不违法,我们总得为咱雅安谋福利是不是?
那是、那是……
这样,要不了几年,我们雅安一定会上一个新台阶。我给一二把手汇报啦,要力争三年全区财政收入翻一番。
好、好……
这时,陈丽芬也进了客厅。红红这姑娘看上去落落大方,没有多少土气,很机灵地拿过一个圆布墩。陈丽芬脱了鞋,把两条细腿架好,让红红揉着,说:
你呀,净管别人的事,财政翻几番吧,咱还不是那几个钱?
什么觉悟!拓士元忙瞪她一眼。
杜善丛哈哈大笑:嫂子说话真实在。不过大河有水小河满,有这么大工程,还怕没嫂子的几个零花钱?
杜善丛这话,自然是有深意的。拓士元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点破,又独自抽起烟来。杜善丛又说:你这客厅什么都齐备,就是缺几件古色古香的东西点缀一下。你还记不记得,咱华光不是有个大收藏家外号叫什么千千子吗?改日我给你弄几件上档次的古玩如何?
这个嘛……拓士元沉吟着正要说什么,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不迟也不早,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许多时不见的区红竟然找上家门来;
看着笑吟吟又似乎暗藏着一股气的独身富婆,拓士元一下子怔住了。杜善丛自然也想不起来了,只忽忽地不住眨眼。陈丽芬摆摆手让红红别再揉了,两眼圆鼓鼓的一直在区红身上打转……连新来的红红也似乎感到了屋里的气氛有点改变,悄悄退到了一旁。
区红扭头欣赏着满屋铿亮的陈设,格格地笑起来:哈,好漂亮哟!怎么回事儿,也不说声话,让个座,莫非我真是不速之客?
拓士元简洁地说着,脑子里已迅速地翻腾开了。她来做什么?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声,直通通就摸到家里来了?自从在省城度过了那个狂热又放肆的下午,他的心就一直后悔,难道她是为那事儿而来的?一个如此艳丽又招眼的女人突然上门,陈丽芬会怎么看,杜善丛又会怎么看?这样胡思乱想着,拓士元觉得自己的脸色都在改变,真的有点坐卧不宁了。
区红落落大方地坐下,呷一口茶说:刚才听见屋里有说有笑的,怎么我一来就沉闷成这样?我说拓专员,您这是怎么搞的,我一不是来向您要钱,二不是来要官,不过是路经雅安,听说您高升了,特意来向您祝贺一下嘛,这样惊恐不安地看着我干吗?
这……拓士元干干地笑着:即使是来要官要钱,我也不紧张嘛……
那就好。我说嘛,一个大专员,还怕个平头百姓?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还是自我推销吧。我叫区红,是省电视台的。这位是嫂子吧,这位好像也面熟似的,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看她款款大方地说着,拓士元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连忙抬抬手说:他叫杜善丛,华光市副市长,对啦,你们真见过面的。上次区红和谢导来雅安,小杜你不是也在靓崽和两位喝过酒?
噢……我想起来了,幸会幸会!杜善丛立刻笑嘻嘻地说,伸出手和区红小心地握一下。
屋里的气氛慢慢地融洽起来。一阵寒暄之后,拓士元才忍不住说:小区呀,我想你找我一定有别的事,难道真像你说的,就是专门来祝贺我的?
真是这样。
区红两手优雅地一摊。
既然这样,我真该好好谢谢你。不过,无非是工作岗位的一次小小变动,真的不值一提啊。
怎么不值一提?那可是许多人一辈子梦也梦不到的。我早听人讲,您现在可是今非昔比,官做大了,架子也大得多喽。
这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我管不着,但是在我自己看来,现在的拓士元,和过去的拓士元没有两样。
是的是的,拓专员真一点架子也没有,甚至比过去更平易近人了。杜善丛连忙插话。
既然如此,我就考验你一下。区红顿一下说:明天中午,我专门设宴请客,不知您能否光临?
请客?还有谁?
拓士元警觉起来。
这个你就别管了。
那……你不请杜市长?
当然,一并请的。放心吧,无非聚一聚,绝不是鸿门宴。而且,我正要找杜市长的,说实话,我这次来,是想到华光找找那个收藏家千千子的。
那没问题,这几天他正在家……怎么样,拓专员,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的……我一定参加。而且,你可以把其他人也叫一些,我也正想和大家聚一聚呢。
拓士元终于放下心来,开怀大笑起来。
中午十二点,拓士元坐着杜善丛的车,准时赶到靓崽大酒店。
雪依旧纷纷扬扬下着,平时喧杂而灰暗的雅安城顿然素雅起来,就像一个干瘪的老太突然变成了青春玉女。车少了,行人也少了,清爽的空气沁人心脾。拓士元不顾寒冷,干脆把窗玻璃摇下来,尽情欣赏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世界。
自从当了副专员,各种宴请自然纷至沓来,但他总是避之惟恐不及。在觥筹交错、浅吟深酌之间,头晕脸红、心跳耳热之际,必然伴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现实交易。这一点,他委实太清楚不过了。相形之下,今儿算是最轻松愉快的一次。区红认识的,大都是昔日的几个文友,这些人既穷且酸,即使爱说几句刺头儿话,实际上很好糊弄,不像身边坐着的杜善丛这种政界人物。别看他啥时候也满脸堆笑、不急不嗔,实际上才是最难应付的主儿……比如这小子提出,无论如何要给加步高公司揽几千万的基建活儿,按照时下雅安的行情,光介绍费就是几十万,你答应不答应呢?
杜善丛和加步高是亲戚关系,过去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由此可见,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多么幼稚啊!今后,务必在这方面狠下点功夫了。
人说下雪天是喝酒天,一向人气旺盛的靓崽,今儿更是车水马龙,楼前宽大的广场上已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一进大厅,拓士元就忙活起来,不住地有人打招呼,不住地有人跑过来握手套近乎。对于这一套,在经过最初的新鲜之后,现在他已经颇为厌倦甚至反感。正踌躇间,旁边一个雅间里已窜出一个人,硬把杜善丛拉进去了……拓士元心里厌烦,又无法发作,只好在大厅里等着。
不一会儿,杜善丛出来了,已喝得满脸通红,连忙伏在拓士元耳边低低地说:
专员啊,您知道这里面坐的是些什么人?
拓士元不吱声。
一个是崔浩,您肯定认识的,就是这家酒店的老板。一个是曹四,您不认识也听说过的,就是玉楼春集团的老总。这家伙居然最近又新挎了个女的,听说原来是对面美思乐港式快餐店的领班,特漂亮,硬挖过来的,还给了个公关部长之类的头衔……还有几个您就不认的了,好像是雅安黑道上的,不过表面看起来却道貌岸然,一点也不显山露水……
拓士元连忙打断他的话:黑道上的?崔浩、曹四怎么能和黑道上的在一起,是不是他们也是黑道人物?
这我就不知道了。
拓士元瞥他一眼,却无法断定这话的可信程度,又连忙问:你提到我没有?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那样,这点觉悟我总还是有的……其实,我和崔浩他们也只是酒肉朋友,一看有黑道上的人,吓得我立马就跑出来了……杜善丛察言观色,小心地解释着。
不等他再说下去,区红已笑着迎了上来。原来他们定的雅间就在隔壁。拓士元只好不动声地和区红打招呼,赶紧进了房间,又嘱咐服务员把门关上,才扭头严肃地对杜善丛说:作为领导干部,以后少和这种人来往,否则,你要吃十亏的!
是……是。杜善丛还从未见拓士元这样严肃过,立刻意识到刚才自己那番话搞糟了,吓得直点头,又悄悄向区红扮个怪相。
这时拓士元才注意到,屋里已来了不少人,有吴楚雄、吴丽红、尚釆薇,还有成乐雁!一个年轻后生他不认识,大概是区红的司机吧。杜善丛的司机也不知打发到哪里去了。大家看到他,好半天都不吱声,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点复杂,说不来是什么味儿。看来区红今儿一定是有意为之的,居然把这伙人都叫来了。各种凉菜已摆满了桌子,酒也斟好了。拓士元问区红还有什么人,区红说全到齐了。既然如此,还是争取主动的好,做领导的,就必须有一点领导的气度和派头,表现出过人的姿态来,拓士元率先举起了酒杯:
诸位,咱们都是自家人,同行同道的,用不着寒暄介绍。难得区红女士来一趟,把咱们大伙儿都招呼起来。其实这些天来我也一直有这个心思,只可惜一时间事情太多太杂,一直也没有腾出时间和大家好好聚一聚。今儿,我就借区红女士的酒,首先和大家共同干一杯!
说罢,拓士元殷勤地举着酒杯,和大家逐一碰过,吱溜喝了下去。
奇怪!今儿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似乎都心事重重,一脸的凝重。除了杜善丛,每个人都只呷了一小口。拓士元正不知如何说话,杜善丛已大声嚷嚷起来:
不行不行,谁不喝干杯中酒不能坐下!我要提醒大家,这可是拓专员敬大家的酒。专员是什么,那可是地师级领导。我们雅安三市十县,三百五十万人,两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共才不过八大专员是不是?区大姐,你今儿做东,你带头吧。
区红本不胜酒力,架不住他这么说,正要咬咬牙喝下去,吴楚雄突然按住了她的杯子:
慢着!刚才听杜书记一讲,我才算是茅塞洞开。好家伙,既然这么大的专员,我们怎么能让专员给我们敬酒呢?刚才这一杯不算。在座的全是些女人家,我不管他们,我先单独敬专员一杯,向我们亲爱的光辉的拓专员表示真诚的祝贺——服务员,拿大杯来!
杜善丛和拓士元紧挨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慌忙站起来阻止吴楚雄:别这样别这样,咱们都是老熟人老朋友了,何必太较真,我知道拓专员下午还要开会呢……
不等他再说下去,吴楚雄已抢过服务员手中的酒瓶,刷刷倒了两大玻璃杯,自己端起一个口杯说:
走开杜书记,你少在领导面前卖乖好不好?我们拓专员是最具有平民意识、民主意识的领导,你难道不知道?而且他老兄刚才也说了,我们是同行同道,都是些臭文人,过去我们这些人天天聚会的时候,你杜书记还不知在哪道梁上呢。
拓士元心里明白,吴楚雄这个人一向軍得很,一旦触着他那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奥迪车也拉不回来的,只好满脸堆笑说:要祝贺也可以,只是不能只祝贺我一个。你大概还不知道,小杜早不在团城口了,现在是华光市新任的副市长,你难道不应该先祝贺他一下?
这……杜善丛苦笑不迭:我的好专员,你怎么把火引到我这儿来了?
听拓士元这么说,吴楚雄心里又一动。在他的意识里,杜善丛不过是一个长相滑稽、人小鬼大的老土鳖,居然也当了副市长?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这世事的变幻也太出人意料了。也许不是这世界变化快,是自己的判断系统出了毛病。这些日子出了许多事,特别是成乐雁的快餐店被砸之后,他忽然觉得失去自信,应付不了当前的时世了。一趟趟跑派出所,跑工商局,跑工商联,一次次忍受白眼和莫名的奚落,他才真正意识到,当初如果成乐雁不听他的话,一开始就和这些部门拉好关系,哪里还会出今天这么大的麻烦?吴楚雄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本来是要故意奚落拓士元的,怎么竟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连忙镇定一下,指挥服务员给杜善丛斟酒,依旧高举着口杯说:真是失敬得很,原来杜书记也高升了!那么,我就以一带二,共同恭喜两位喽。为了表示诚意,二位谁喝不了给我倒上,我一定代劳。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满满一口杯酒已喝了个底朝天。吴楚雄亮一亮杯底,很大度地把空杯摆到他俩面前。
拓士元和杜善丛相互看看,也不再犹豫,咕咕地喝了下去。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尚釆薇向来是酒场上的热闹人,但今儿的情绪特别低落。要不是区红一再打电话,又把车开到家门口,是说什么也不出来的。不论走在街上还是坐在这里,她总感到每个人都直愣愣望着她,不是恶意的嘲讽就是幸灾乐祸的微笑。尽管费了好大周折,那个业务科长的头衔总算批下来,郑挺局长也在全局大会上宣布了,但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单位还是那样一个单位,办公室也还是那么个样子,除了增加两级工资,每月多领几十元钱,有几个昔日的同事不怀好意地尊她几声尚科长,她真的感受不到一点儿变化和欣喜……早早地下班回来,没有见白明理的面。这些日子白明理一直很少回家,她也懒得见他。这一晚却不知怎么搞的,特想这个没出息的老公。她开始独自做饭,一连做了好几个拿手菜,都热腾腾的端在客厅里。许多时不亲自做饭了,做一次竟觉得挺累也挺有乐趣。后来白明理闷头闷脑闯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吃着,她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温馨。等吃罢饭,白明理突然一动不动盯着她,盯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说:你这样看我干吗,没见过你老婆?白明理却奇怪地说:见过是见过,但没有看懂过……我想问你,你真爱我吗?她当时不由得笑了:你以为呢?白明理却冷冷地说:不要说了,你从来没说过这个字的。我知道你不爱我,也瞧不起我,否则你就不会在外面疯跑,不会做出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了……听了这话,她不竟大吃一惊,追问她做什么了,值得他如此生气。白明理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说: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了,还用我说?不过也不能全怪你,我也对不住你的……老实说,我也有了自己的相好的,虽然各方面都不如你,但有一点,她挺崇拜我的……你考虑考虑,咱们还是离婚吧!
天啊,简直无法想象!一向如此窝囊的男人,俗话说三棍子打不岀一个响屁来,居然还有了自己的相好的?她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就像突然坠进了无底的深渊。然后她便大发雷霆起来,连吼着滚滚,滚得愈远愈好,刚刚吃剩的饭菜全扣在地上,家里所有能打的东西全打碎了,只是没舍得砸电视……等她清醒过来,一片狼藉的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早没影儿了。
从此,她和白明理就一直处在不和不离的冷战状态中。有一次,她突然在大街上看到了白明理的身影,身边还跟着一个文文弱弱的姑娘。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姑娘八成就是加步高包过的那个“二奶”……等她如一头发狂的母兽一样冲过去,已只剩下了满街窜动的陌生人。
此刻,她该怎样面对这个一直刁难她而又春风得意的拓士元呢?有时她觉得,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她那个所谓的科长也许早就批了下来,白明理也就不至于会和她闹离婚。有时她又觉得,不管怎样,最终还是这个男人帮了她,否则她也许至今还当不上这个科长的,毕竟如今是人事冻结期间……看到大家都沉默下来,尚采薇终于举起酒杯说:
拓专员,我也敬你一杯,真心感谢你对我的关照。
拓士元已喝多了,两眼红红地盯着她:这……是真心话吗?
完全发自内心。
那么,我一定干。而且,你记着,不管外面怎么说,我永远是尊敬你的,也永远是你的真正朋友。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是有些时候,办事情需要时间、需要忍耐……
好的,咱们一言为定!
尚采薇很真诚地吞下了这杯火辣辣的酒。
看着尚釆薇受感动的样子,吴楚雄再也忍不住,蓦地又端起酒杯说:敬爱的拓专员,我再敬你一杯!
拓士元忙摆摆手,似乎也像尚采薇似地受了感动:好老吴,你我是弟兄嘛,怎么能让你敬我呢?
吴楚雄颇不以为然:怎么不能?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今非昔比了,你现在代表的就是我们的政府,我敬的也是我们的政府嘛。所以,即使这个代表是一个傻瓜,我也照样会敬的,何况是你呢?
一下子,拓士元实在弄不清他这话究竟是奉承还是挖苦,只好傻乎乎地笑着,同时就感到心里更加憋气,只是实在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地方。看他这样子,吴楚雄更加得意地说:
其实一个人大可不必把话说得那么漂亮,所谓好话出于口而无穷。但是,更重要的是听其言而观其行,一个行动比一打纲领更重要。釆薇实在是个玻璃人,如果不是有人蓄意陷害,她能到这个地步吗?
拓士元突然变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即使有什么意思,你不比我清楚?吴楚雄两眼炯炯地看着拓士元,一直看得他低下头,才冷笑着说:许多事瞒得了别人,却不一定瞒得了我!不过,事已至此,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我只问你,关于乐雁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听吴楚雄咄咄逼人地说着,拓士元一直捉摸不透,不知道他真掌握了什么把柄,还只是在瞎咋唬?关于尚采薇,拓士元扪心自问,虽然没帮过多少忙,至少也没存过什么歹心。即使那次在沿河宾馆,把石海和她安排到一个房间,说到底也没有什么的。石海与她关系暧昧,这些年来已是人所共知,他只不过是稍稍利用了一下这个关系而已,而且做得人不知鬼不觉,说不来他们俩心里都还感激不尽呢……现在,吴楚雄把话题突然扯到成乐雁身上,拓士元才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立刻反问说:乐雁……有什么事?
自从坐下,成乐雁一直少言寡语,像一尊抑郁女神。这些日子,成乐雁倒是来过多次电话,但是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拓士元就推说自己正开会,赶紧压了线。过去那个曾经给过他无限温情的成乐雁已经死了,如今的成乐雁只是雅安街头一个招人注目的女老板,即使坐在办公室,他也时常能听到许多有关这个女老板的风流韵事。而他现在是堂堂正正的副厅级领导干部,怎能再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这个念头,自从成乐雁打电话要回来,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所以,听到她说要开饭店,他立刻筹了一万块钱送去,既是对过去那段情分的一个补偿,同时也就意味着从此双方两清,再也不欠什么了……这些年来,在所有与他接触过的女人中,成乐雁是最让他动心最令他难忘的一个了!惟其如此,就更必须横下心来,把她所留下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眼神、每一缕气味,都从记忆中抹得一干二净。大好前程摆在眼前,他可不想像某些被曝光的官员那样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所以,今儿一进雅间,看到成乐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拓士元就有点后悔,只好竭力回避着,尽量不和她忧郁的眼神碰在一起。这个吴楚雄,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成乐雁有意怂恿他这样说的吗?在众目睽睽之下,拓士元只好竭力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和厌恶,故意调侃地说:
是不是想让我做媒,寻一个如意夫君?
成乐雁伏在油渍渍的餐桌上,浑圆的两肩**着,似乎真的哭了。
吴楚雄也不再呛他,有点含混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拓士元感到,除了一旁干愣着的杜善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连一直坐着发呆的吴丽红两眼也似乎在放光,区红更是死死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真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恰恰发生在他曾经钟爱过的这个女人身上!听着吴楚雄不甚连贯的叙说,一股怒火在拓士元心中聚集,很快就要喷薄而出了。呆了这么多年,雅安的情况他是很清楚的,不等吴楚雄说完,拓士元立刻拍着桌子愤怒地说:
不用再说了!这事明摆着的,美思乐和这家靓崽饭店门对门,当然是生意上的死敌。而崔浩、曹四本来就是一伙,不是号称雅安的四大能人吗?况且自从楚楚被他们弄走,乐雁又多次上门向曹四讨要过人?所以,不用调查我也可以断定,这次砸店,表面看是流氓滋事,实际上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破坏行为,幕后指使者脱不了曹四、崔浩这伙人的干系!好哇,他们竟敢如此放肆,这事包在我身上,不管分管不分管,这件事我管定了,你们就等着瞧吧!
说罢,拓士元也不劝别人,兀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又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他起身去上厕所,才发现雅间门口围了好些人,大约他们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人们还以为他们在里面吵架,等着看热闹呢!这些无聊又可怜的人们哟。拓士元摇摇晃晃挤出人群,好不容易摸进卫生间,便急急慌慌打开闸门。听着急促的淅淅沥沥声,他感到一种宣泄的快感。
杜善丛也跟进来,站在他的旁边,一边解裤子一边说:
拓专员,你喝醉了。
没有。
你刚才注意到没有,围着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烂人、闲人而已。
我相信,隔壁曹四他们的人,也混在里面。
在里面就在里面,我巴不得让他们听到的。
不过,你真不该点他们的名儿,毕竟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说话表态,还是留有余地的好……
乂有人进来,杜善丛便不说了。
从廁所出来,杜善丛赶紧寻找司机,先送拓士元回家。这时他才弄清楚,原来他的司机就在隔壁崔浩、曹四他们那一席。
悲剧就是在这个时候埋伏下了。
事过多日,当崔浩从心力交瘁的成乐雁手里接收了“美思乐港式快餐店”,并把它交给吴丽红去经营,而吴丽红正式做了崔浩情人的时候,吴楚雄的思维依旧一直停留在这次的喝酒事件上。拓士元还在当他的副专员,据传说还可能当专员呢。在他的全力支持下,整个案件查处非常迅速,几个在雅安横行乡里的黑社会人物也已束手就擒,有的已押赴刑场,有的正在监狱里服刑思罪,只有吴楚雄始终固执地认为,如果那一次他不喝醉酒,也许就不会发生此后的那一连串悲剧了。
那一次,也许是他们这个群体所喝的最后一次酒了,一瓶一瓶又一瓶,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当隔壁的崔浩、曹四也过来敬酒的时候,拓士元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区红正热情、真诚地安慰成乐雁和吴丽红:拓士元毕竟是文化人出身,有着深刻的共同之处,有这样一位昔日的朋友当大官,我们就大可不必垂头丧气,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何必惧怕区区几个坏人……就在这个时候,崔浩和曹四哈哈大笑着走进来。
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大家当时都有点发愣。
一看拓士元不在,曹四便放肆地盯着成乐雁,一直看到成乐雁要发作了,才扭头对外面人说:快快,叫我们的楚楚部长过来,向成老板敬酒。
有人在外面应着,不一会儿,楚楚已神色惊慌地楚进来,小兔子似地偎依在曹四身边。在吴楚雄所结识的女孩中,这是他最后一个寄予真情的了。从此之后,他相信自己再也不会为她们的喜怒哀乐动心了。才几天时间,这女孩仿佛换了一个人,打扮得珠光宝气,俗艳得让人难受。令人惊异的是,小姑娘显然很满足很幸福,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新新人类?
愣着干什么!曹四推推她,得意地笑着:怎么还不向你成老板敬酒?不管怎么着,她总是你过去的老板娘,这份情什么时候也不能忘的。
楚楚好难堪,磨蹭半天,只好乖乖地端起一杯酒红着脸说:成大姐,您就……喝了小妹这一杯吧。
成乐雁气得脸儿发青,恨恨地说:我可不敢当!有你这么个小妹,我还真怕折损了阳寿呢。
楚楚忽然咬一下牙:好,大姐不喝,我自己喝。一仰脖子便喝干了。
曹四又说:楚楚部长,你现在不是我们公司的公关部长吗?向昔日的老板娘汇报汇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楚楚紧绷着脸,不吱声。
说呀!
这……好,当然好。
不等曹四再说什么,楚楚已迅速跑出去了。
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的杜善丛连忙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散了吧。
慢着,我还有话说的。站在后面的崔浩立刻拦住杜善丛,往前挤一挤说:作为本店的总经理,你们都是我的上帝嘛,我非常感谢各位的光临。特别是这一位——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吴丽红,久违了,别那么紧绷着小脸,毕竟是故人嘛,不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等吴丽红说话,已醉得一塌糊涂的吴楚雄冲了上来,一把拉住崔浩的手,两眼冒火说:姓崔的,你这个臭小子,你想怎么样?
崔浩的手被他攥得紧紧的,只好讨好地笑着说:楚雄,你也是老熟人嘛,别这样好不好?你不要对我吹胡子瞪眼的。我知道,小吴这半年一定受尽了摧残,你心里有气。可是,有气你也用不着朝我发呀,毕竟伤害她的不是我,有本事你朝那些人发去!
这、这……吴楚雄当时突然就像被戳了一刀的气球,一下子薦了,抓着崔浩的手也很快松开了。
看他那个薦薦的样子,崔浩立刻又神气起来,扭头对吴丽红说:别听他们这个那个胡说,我要是你,经过这么多磨难,就一定会重新认识一下思考一番,究竟是我自己错了,还是这个社会错了。人生在世,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再清高的人,也总要吃饭拉屎。你应该学习人家楚楚,再学习这位尚女士,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街谈巷议,人家尚女士现在毕竟是大科长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