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西市通向四仙镇的省级公路上,肖明川的沙漠王一溜烟地跑着。这时车上的进口远程对讲机响了,07,07,下家坎呼叫,听见了吗?请回答。07是沙漠王车牌照上的尾数,所以07就成了肖明川对讲机的代号。
肖明川说,我是07,请讲话。
对方说,加热站施工受阻,请速来协调。
肖明川说,07明白,马上赶到。放下对讲机,肖明川看看手表,估算着赶到下家坎要多少时间。
在水庙线上,每隔五十公里就建有一座加热站,因为原油在长距离输送过程中,油温不能低于设计温度,不然就灌肠了,灌肠是指流动的原油在管子里凝固了,一旦凝固了,整条输油管线将停输,那是特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肖明川的身子**了一下,脸色看上去灰不溜秋,两条眉毛找热乎似往一起揪着,像是身上哪儿正在闹病。
刘海涛小心翼翼问,不会又是胃吧,肖处?肖明川的这副难受样,刘海涛已经见过几次了,每次肖明川都说可能是胃不舒服。
肖明川倒出一口长气说,没事。然后把两条胳膊盘到肚子上,使劲压着。
沉默了一会儿,刘海涛按响喇叭,怪声怪调地说,肖处,我看就咱们地段上事多,人家郭处那八个乡镇里,就没什么人哭坟头、挡车道。
肖明川拿起一瓶矿泉水,拧掉盖子,喝了一口说,有事忙不好啊?省得胡思乱想。
刘海涛加速超过几辆拉煤的大卡车,开口道,肖处,听说郭处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整得都特明白。
肖明川没接话茬,此时他的心思,全涌向了下家坎,琢磨着这一次会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找麻烦?水庙线上的土地补偿金,早在工程开工前一个月,就一次性拨给了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再转发到需要补偿的农民手里,眼下的麻烦事,大多出在村子里,总有一些村民,找出各种歪理邪说拦阻施工,索要赔偿,而一些拿到了补偿金的农民也都不痛快,气哼哼发牢骚,说球哩,使这点点钱,哄哪个?莫说买不上一条瘦驴腿,就是买个牛皮皮粪兜,也得往里搭补哩,石油人这是咋个讲理?土疙瘩轰羊群,干掉渣儿,听不见响嘛,就也找茬儿给施工队出难题。官司扯到村子里,村干部差不多也都满腹怨气,胳膊肘儿往里拐,讲土地补偿金都给层层剥皮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种田人的瘪肚子里,到头来还能装几两肉沫沫?麻球烦哩,咱村干部,管球不了哩。
上下左右都不满意,杂事乱事就挤着来,这小半年来,肖明川在村子里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在河东村,一户村民拿祖坟拦路,肖明川搬政策,挪道理,讲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汉子就是不睬,听烦了,嚷出三个儿子,索性把肖明川和刘海涛的手机下了,然后把他俩锁进了一眼窑洞里,口口声声说,不拿两万块钱来,就把他俩当羊圈着。他俩是中午赶到的,路上没吃午饭,到了天色擦黑时,俩人都饿得饥肠咕噜。手机不在身上,求救无门。刘海涛实在受不住了,冲着肖明川鸡皮酸脸说了几句气话后,就摇晃着窑洞门,破口大骂,王八蛋,老子就是俘虏,你们也得给口饭吃吧?骂下来还真管用了,不多时,汉子的女人,惊慌慌端来一盆面片汤,汤里还卧着四个鸡蛋。肖明川拧着劲儿不吃,刘海涛不管那一套,嚷汉子的女人再送来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里九点多钟,汉子来问肖明川,事儿想通没有,肖明川没搭理汉子,汉子又说啥时想通了,就嚷他一嗓子。肖明川背靠窑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点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主动权,回头到乡上县里理论这件事时,自己就是躺着说话,也他妈的硬气。油灯给汉子端走了,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蚊虫不时撞到脸上来,填饱了肚子的刘海涛,扒着门缝,叉着腿,改词变调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你说征地中受点罪没什么/擦干泪/不要问/钱多少/我说征地中受的罪难吃消/流干泪/也要问/钱太少……大概是过了十点钟,村支书打着手电筒冒出来,吼汉子打开窑洞门,还把汉子数落了一顿,塌着腰给肖明川说小话,赔不是。肖明川这顿罪受的不轻,就一直没给村支书好脸色。刘海涛瞪了村支书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支书难为情地说,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盘盘了。唉,要说哩,他也是命不顺风,养了三儿两女,儿们都健壮,两闺女糠了,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年初他老娘也瞎了两只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肖明川还是不吭声。村支书就从怀里摸出两瓶高粱白,拧掉盖子,嚷汉子取来四个大海碗,把两瓶酒咕嘟咕嘟折进四个大海碗里,抽抽鼻子说,肖协调,你俩弄吧,一人弄两碗,弄成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说到这,村支书往凳子上一蹲,操着手,嘘口长气,不再吱声了。弄酒摆事,是这一带的乡俗,就是借酒量高低来比论输赢。肖明川咽口唾沫,端起一只碗,一口气直通通灌下去,跟着他在汉子不知为什么打愣的空当里,变戏法似又连下两碗,只给汉子剩下一碗。酒场上,下急酒是肖明川的特长,速战速决,但像今天这么个下法,过去也是不多见的。村支书看到这里,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长叹一声,埋下头没词了。汉子直勾勾盯着小桌上的三只空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肖明川硬撑着掏出两百块钱,拍到小桌子上,什么话也没撂下,转身离开窑洞。头重脚轻的肖明川,把持着最后一股清醒劲,歪歪扭扭摸上车,正在听歌的刘海涛被他带上车的酒气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脸上一看,见他眼神不会拐弯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时汉子跑过来,把两部手机还给刘海涛。肖明川咬紧牙关,迟缓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刘海涛马上离开。车子刚出村,肖明川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刘海涛停下车,嘟哝道,再怎么,也犯不着这样玩命啊,我说肖处。肖明川哼哼唧唧一堆烂泥了。刘海涛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把肖明川拉到了县医院……
四十分钟后,沙漠王掀着一溜尘土,开进了下家坎加热站。
正在此段施工的队伍来自河南,负责人四十来岁,是个会算计更会找辙的人,说话办事一向躲亏,施工中该业主掏的钱他不垫分文;该业主解决的矛盾他的舌头从不拨拉,因土地问题耽误的工时,他都一小时一小时地记在本子上,秋后再找你算总账,是肖明川接触到的乙方施工单位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
今天吃完晌午饭,施工队准备平整那块种着洋芋的坡地时,发现一位白发苍苍,身穿布衣布裤的老太太盘坐在地头,望着一地油绿,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稻草人。负责人没敢上前询问,退了队伍,静观事态发展。再往下,老太太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生根了,坐在那儿无声无息。负责人料到这里面肯定藏事,就呼叫了07。听负责人叙述了一下经过,肖明川就朝老太太走过去。
肖明川认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姓赵,昔日复勘这块坡地时,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蛮知情达理的。
此时夕阳灿烂,洋芋地被照得通亮,飞着的蝴蝶金光闪闪,轻拂的微风里,弥漫着土地干燥的气息。
赵老太太面迎夕阳,佝偻的腰身轮廓,镶上了一层晶亮的金边。走在这片田园般的风景里,肖明川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
赵大娘。肖明川开了口,在赵老太太面前蹲下来。
哟,是肖同志哩。赵老太太笑了。
肖明川点点头,欲言又止,目光在赵老太太皱皱巴巴的脸上,捡到了几片潮湿的泪痕。
等不到收获的日子,这些洋芋就铲了,说来是挺让人心疼的,唉!肖明川口气惋惜。
赵老太太直起身子,拢回额前一络散发,嘴角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来。
肖明川叹口气,此时的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家这块被征用的洋芋地,不同于管沟用地,管沟占用的土地,一般都是临时性征用,等管子埋下后,沟就回填了,来年地面上该种啥还可以种啥,而加热站征用的土地就不一样了,让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土地是农民的**,是农民们祖祖辈辈、生生息息的寄托,当眼睁睁看着一块熟悉的土地不再是耕田时,农民的某种惶惑,城里人是很难揣摸透的,因为土地给予农民的不仅仅是粮食。
赵老太太挺起胸,望一眼远处停歇的工人,歉意地说,肖同志哩,咱莫不是妨碍了你们公家人忙事?嗨,咱不想那个啥,咱就是想,在这地头上坐坐,瞅瞅,闻闻啥的。
肖明川心里一扯一扯的,他觉得老人家淳朴得让人心酸。
赵老太太站起来,拍拍屁股,拉住肖明川的手说,肖同志,瞧这日头,往回使劲哩,走,到大娘家歇歇脚,喝碗水,吃个饭,大娘给你做荞面饸饸。
肖明川声调涩涩地说,赵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