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六月的北京,路边的树木已经褪去了嫩色,北京俨然是一座悄然接近夏季的暖融融的都市了。这天上午在首都机场,一架从西安飞来的客机,因故没能停靠到指定的停机坪上,而是在离停机坪较远的地方落稳了。
机舱门打开,空姐一旁站立,微笑相送。从机舱内走出来的乘客刚一露头,肖明川的身影就出现了,上身一件烟色立领茄克衫,下身一条深蓝色牛仔裤,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羊皮包。走下舷梯,两只脚一落到地上,肖明川活动了一下健壮的腰身,就登上了转运的机场大巴。
肖明川没有托运行李,轻松从出口出去了。
肖明川这次回北京,奔的不是什么会议,也不是给哪个领导召见,他是赶回来见郭梓沁一面的。昨天晚上,集团公司纪检部门的一个朋友给他打电话,说是法院明天宣判郭梓沁等人。肖明川尽管不觉意外,但还是问朋友们为什么不早点给他消息,朋友就说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这个电话也许就不打了,肖明川一听朋友跟他见外了,就赶紧拿交情话往关系上抹。
撂下朋友的电话,肖明川心里就消停不下来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十分清楚,法院的这一次宣判,是对郭梓沁等人的终审宣判了。自从去年底在顺义培训中心与郭梓沁分手,肖明川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郭梓沁,尽管他去年在离京前曾多次找人想办法,试图通过特殊途径见上郭梓沁一面,但终归没能如愿,仅仅是在去西安上任的前一天,他七拐八绕地问到了郭梓沁爱人姚千仪的手机号,给她打了一安慰电话,并告诉她,自己就要去西安了,以后那边有什么事,让她不要客气。在找机会见郭梓沁一面的那几天里,肖明川从知情人嘴里得知,郭梓沁和姚千仪在经济上没有糊涂账,这些年里他们是自己挣自己花,不然姚千仪这一次也就给郭梓沁拖下水了。那天姚千仪在电话里没怎么说话,情绪拿捏得还算稳定。事后肖明川曾想,郭梓沁与姚千仪的空壳婚姻,倒是在郭梓沁的经济问题上,成全了姚千仪一个清白之身。
肖明川没有向集团公司要车,也没招呼熟人来接他,他走出机场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盘上机场高速路,肖明川心绪不宁,回忆着自己与郭梓沁在水庙线上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尤其是上演在宽沟里的生死场面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时,他耳边轰然响起了洪水肆虐的咆哮声,还有宽沟大面积坍塌的撕裂声,喉咙骨禁不住滚动了几下,身上一阵阵发紧,像是记忆里的那个惊险场面,随时会在前边什么地方重演。
在法院门口,肖明川一下车,就给正在焦急中等待他的纪检部门的朋友拉住了手,边往里走边说,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
肖明川急切地问,开始了?
朋友说,差不多了,没准儿这会儿正宣判呢,快进去吧。
法庭上气氛庄严,肖明川看见郭梓沁、曹董事长、谢天来等人面对法官,在这些人的背后,一排排座位无一空闲。朋友左右张望了一下,用手势示意肖明川就在后面站着听。肖明川调整了一下呼吸,四下看看,发现头一排右侧最靠外边那个座位上的女人站了起来,低头摆弄着手机,往侧门走去。肖明川运了一口气,落下绷着劲的肩头,冲着那个空出来的座位蹑手蹑脚走去。路上,有熟人拿目光跟他打招呼,他只顾点头。
法官始终在说话,但肖明川却是听得模模糊糊。
肖明川坐到了女人倒出来的空位上,心里怦怦地跳出了起来,像是偷了人家什么东西,目光往哪儿落,都落不稳当,飘飘忽忽,像是正在给风吹着。就在他努力控制情绪的时候,他的后背被人捅了一下,他肩头一抖,本能地回过头,目光就撞到了曾经在顺义培训中心陪他过夜的那个副处长脸上,他匆忙点了一下头,转过身来。
肖明川扭动着脖子,终于在有限的范围内,找到了窥视郭梓沁的最佳视角。从这个侧面,肖明川看见了郭梓沁的小半张瘦脸,那上面的气色显然不怎么耐看,灰不溜秋,疲惫中透出憔悴,颧骨的轮廓,比过去凸显多了。当发现了郭梓沁鬓角上闪亮光时,肖明川这才意识到郭梓沁有白发了,心里就颤悠起来,本能地咽了口唾液。而也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郭梓沁的脑袋,稍稍往肖明川这边扭动了一下,肖明川心里一抖,猜想郭梓沁是不是用眼角余光看到了自己?肖明川这样推测着,身子不由自主地侧了侧,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意图,想必是尽量让自己的脸冲向郭梓沁。后来肖明川的眼睛看花了,郭梓沁鬓角上的白发,居然变成了一根根柔软的银针,不停地朝他飞来。肖明川一眨眼,背上袭过一阵寒气,跟着就起了鸡皮疙瘩,他不得不避开郭梓沁鬓角上的白发,把目光移到他的脑袋上。肖明川想,现在的郭梓沁与在水庙线上的那个郭梓沁,还有比较的空间和余地吗?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
肖明川集中精力听法官宣判,直到“判处郭梓沁有期徒刑五年”这句话,清晰地灌入他的耳朵,他才再次把目光移到了郭梓沁身上。
法警上前给郭梓沁戴手铐,郭梓沁这时转了一下头,目光就扫到了肖明川脸上。肖明川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与郭梓沁的目光对接,尽管他在来路上,设想过郭梓沁面对宣判后的种种表情,像什么怨恨了,胆怯了,忏悔了,挣扎了,绝望了,以及破罐子破摔什么的,但他刚才从郭梓沁的那一眼里,好像没有找到那些词汇所赋予的东西,郭梓沁那一眼里携带的东西有速度,有亮度,也许还有能量什么的,总之是在肖明川的意料之外,让他一时不好用语言来表述。
然而,尽管郭梓沁那一眼里流露出来的东西难以让肖明川解读,但深藏在那一眼底处的一股很难被人轻易察觉到的活气,还是让带着感恩心理奔回来的肖明川捕捉到了。
肖明川呼出一口长气,紧巴巴的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一直都在紧蹙的眉头也散开了。稍后,肖明川不知怎么的就明白过来,这会儿自己能够放松下来,完全是因为刚才郭梓沁眼里那股活气流动的缘故,确切地说,那股活气是一股掺杂着疼痛的活气!肖明川在心里过滤着那股疼痛,仿佛那股疼痛能滋养他什么,化解他什么,或是警示他什么,他在心潮起伏中,渐渐感知到那股隐匿的疼痛,对郭梓沁未来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了——郭梓沁的心并没有死,他埋在眼底的生命疼痛,就是他心气的折光!
肖明川再次松动了一下眉头,心想这样就好,领了五年刑期的郭梓沁,又让自己看到了他生命的另一面,拿得起放得下,放下了站得住,站住了不萎缩,从生命难得这个意义上讲,一个被判了刑的人,也还应该有生命的尊严意识,套用俗话说,就是去死,你也得有个不含糊的死样,给生命一个敬意,或者说是一个道歉,除非是那种性格扭曲,心态畸形,对自己和社会彻底绝望的人,才会把对生命的全部放弃,在法庭上通过空洞的眼睛排泄出来。现在肖明川有理由认为,郭梓沁这是在认罪中,善待了他自己的生命,一如他昔日冒着死的危险,在洪水奔腾的宽沟里,善待了我肖明川的生命一样。
郭梓沁等人被法警带出去了,法庭里响起了乱乱哄哄的声音,几个熟人赶过来跟肖明川握手过话,肖明川左右应酬。后来他看见陈部长朝自己走来了,就拔腿迎了上去,握手问陈部长好。
陈部长不露声色地说,回来了肖组长,回来听听也好。
肖明川道,陈部长,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领导汇报一下我那里的工作情况。如今有了在京城外独挡一面工作经历的肖明川,在说话与办事上,已经不缺少沉稳了。小心当官,认真做事,这八个字,眼下差不多刻在了肖明川心里。
陈部长边走边说,噢,你主持办事处筹备小组的工作,有半年多了吧?
肖明川侧身让过后面的一个女人说,快有七个月了陈部长。
唉,陈部长感叹道,一晃你在西安都待了快七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说到这里,扭头看一眼肖明川,再问,这期间一直没回来过吧?
肖明川道,是的陈部长。
辛苦。陈部长说,又问,明川啊,有没有着急把筹备小组的招牌换成办事处的牌子呀?
肖明川搓着手说,挂哪块牌子,责任都是一样的陈部长。
陈部长笑笑,临分手时说,既然回来了,就别忙着回去,下来找有关领导多沟通沟通。
肖明川回味着陈部长的这番话,意识到陈部长这是在拿话点拨他,多少有些正在往深处关心自己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陈部长的嘴是一张有分量的嘴,他的某些声音,有时就是一个人仕途上的路标;他的某些意思,有时就是组织上待实现或是正准备落实的目标。多沟通沟通的涵义,说白了就是多走动走动,多交流交流,驻西部办事处筹备小组的牌子,虽说早晚是要换掉的,但这早与晚的界线究竟在哪年哪月里划定,说起来就与肖明川的沟通能力和努力方向有密切关系了。付出才能得到嘛,活动才有机遇嘛,你肖明川栖身西安,不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你不时常回来跟领导唠叨唠叨,汇报汇报,请示请示,领导哪能知道你在西安都干了哪些具体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