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王上路后,肖明川的屁股怎么也坐不安稳,脸色也不好看。
刘海涛苦闷地说,早不闹晚不闹,单挑这时候闹,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你背后放冷枪吧肖处?
肖明川摸出烟,不声不响地点了。此时他不想在嘴头子上找根源,找到找不到,他都怕情绪失控,嘴里喷出火来,把自己烧着了。他吐出一口烟,心想石崖畔村的老支书,是个站得直坐得正的朴实人,没啥特别理由,他是不会让那些残疾人站出来闹事的。当沙漠王开进石崖畔村废弃的石灰石矿区时,肖明川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在两节等待焊接的管子两侧,齐齐地坐着无精打采的工人,圆头大脸的林队长,铁青着脸,掐腰叉腿,站在一台发电机旁。男男女女十几名成年村民,还有一群娃,或蹲或站,散在工地上,四周听不到机器运转的声音,空气里混含着石灰和焦煤的气味。
沙漠王还没熄火,林队长就三步并两步赶过来,怨恨地开了口。大约四十分钟前吧,这里的情形,可不像现在这样平静,空气紧张,十几名成年村民,除了瘸子哑巴,就是瞎子聋子,这些人相互帮衬着,冲进工地后各尽所能,拉电闸,夺焊枪,扯电线,推仪器,喊赔偿,劝阻的工人稍与他们有身体接触,他们就倒下去打挺。这些年里,从不同地区不同施工环境中吃亏吃出一些经验的林队长,这时就掏出一把面值十元的票子发给残疾人,谁知残疾人不稀罕,一人再加一张,残疾人依旧不动心,林队长一看偏方不灵了,要坏事,今天这个场面,拿几个小钱怕是按不住了,于是只得呼叫07。
林队长回过头说,肖协调,我看这些人来头不善!
肖明川说,林队长,你先把队伍拉回去,什么时候开工,你等我话吧。
林队长低头瞅瞅脚尖,无可奈何地说,又要误工了。
肖明川噘着嘴,苦笑着点点头。
硬邦邦的土地上,拖拖拉拉蹭来一串脚步声,肖明川心里一颤,扭头看见村长慢慢悠悠走来,就急忙赶过去,握住村长的手说,村长。
村长小个子,小脸膛,扫帚眉,右眼角上有一块疤瘌,气色看上去很是饱经风霜和一无所有。村长拂拂额头,拧紧扫帚眉说,肖协调,那个啥,咱来喊你进村说事,老支书候着你哩。
肖明川掏出烟,抽出一根给村长,村长别着脸,一摆手,挡了回来,肖明川就没再让,看一眼林队长,把那支村长没要的烟插进烟盒,跟着村长走了。进村见了老支书,老支书跟肖明川握手时,脸盘子一红,哽噎地叫了一声肖协调,肖明川回了一句老支书。
让过肖明川茶,老支书开门见山说,肖协调,咱挡你道,眼前是理亏哩,不过你莫怪咱刁蛮,咱这都是给人逼出来的。
村长靠在桌边上,愁着脸,补来话,那个啥,肖协调,要不是有岔弯村的事比照,石崖畔村,也规矩哩。
再听下去,肖明川才理出头绪,原来岔弯村拿一座废弃的砖窑场,挡道挡来六万块钱。
村长别着两条腿,塌着腰,乞求道,肖协调,那边郭协调能转动的事,咱想你肖协调一把抓,也抓不空哩。
又是擦边球,肖明川心里像是给人放了一把火,脸上也映出了火影子。老支书见状,唉声叹气地往下垂眼皮子。村长撂在桌面上的右手,这时就翘起了五指,掌心紧压桌面,来回拧动,磨擦出细碎的吱吜声,听得肖明川头皮直发麻。
心火还在燃烧的肖明川,此刻真想放开嗓子嚎叫,或是面对面跟郭梓沁打一仗。然而转念一想,嚎叫后又能怎样?打一仗,你肖明川能沾到什么便宜?到头来大家会看谁的笑话?一些事拿到明面上说,反说正说,横说竖说,也怪不着擦边球什么,人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栽花种草养树,营造绿色家园,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你肖明川上火,那是自找的,活该!肖明已经感觉到了,郭梓沁这家伙有一只无形的魔手,而且这只魔手,就活动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给自己致残一击。
村长一脸解放前的表情看着肖明川。老支书咳嗽了一声,为难地把一封写给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的公开信递给肖明川。
村长说,肖协调,你帮帮石崖畔村,下来,咱给你肖协调竖块功德碑哩。
肖明川没吭声,目光落到公开信上。公开信就一页纸,字也不多,肖明川很快就看完了,眼前一片模糊,信上的字直往起弹跳。
老支书说,村上,正集资往村里扯电线,还合计着,打几眼深水井哩,只是这银两,八下里凑,也抓不拢口,这泡愁钱尿,憋到了鸡嘴口,才想起来学一回岔弯村,嗞你们一下哩。肖协调,咱听人讲,郭协调的钱,都是从上头扒来的,你也替石崖畔村,伸一次巴掌吧。那个啥肖协调,咱还听讲,你们上头,还留着摆弄事使的灵活钱哩。
老支书的这些话,算是捅到了肖明川腰眼上。当初韩学仁给郭梓沁六十万回头护花,这事在协调员里震动不小,大家七嘴八舌没少诉苦,肖明川也是感慨万千。在那些天里,一些不服气的协调员也学着郭梓沁的做法,给韩学仁打要钱的报告,肖明川一看这阵势,觉得再不伸手,就有可能吃亏了,于是也弄出一个要钱计划,但后来一看韩学仁跟谁都不软,打报告要钱的人,哪个也没成事,就放下了凑热闹的念头,把那个要钱计划撕碎了。再后来,有个协调员在六十万上就是想不开,一气之下,跑到车西找韩学仁闹了一场,结果没几天,这个协调员就给开回了本部。
老支书又说,肖协调,咱石崖畔村,盼口甜水、盼片光亮、盼了几辈人。说罢,老支书怆然泪下,粗糙的脸上一塌糊涂。
肖明川低下头,把公开信又看了几遍,心想,擦边球去韩学仁那里弄钱有借口,自己这不是也有现成的说法吗?为什么自己这张不斜不歪的嘴就张不开呢?肖明川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渐渐就在杂乱的感触中,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把拉过木凳子,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一次性碳水笔,摘了帽说,这封信写得过于简单,骨头多,肉少,还得往里输点血才能较劲。
村长可能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戏剧性场面,愣了半天说,谢谢肖协调,谢谢肖协调,那个啥,缺啥,你问,咱给讲。
老支书两只浑浊的泪眼里,慢慢的放出光来。
肖明川边问边改,一口气花去了半个多钟头,添添改改,硬是把公开信填补丰满了。他清清嗓子,念给他俩听。
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
现将水庙管道途经我村,造成待复产的石灰石矿区永久性关闭一事,特向你们提出申请,望你们在经济上给予适当补偿。水庙输油管道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我们都认识到它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贵单位施工期间,无论是在土地征用,还是其他方面,我们石崖畔村都给予了大力支持和协助。然而,修建这条管道,对石崖畔村来说却是喜中掺忧。众所周知,我们石崖畔村地处边远地区,全村800多人口,人均0.64亩贫瘠土地。在这十年九旱的地区,靠种地很难维持生活。可喜的是,进入新时期以来,在党和政府的指导帮助下,石崖畔村先后办起了石料场、白灰厂,现在一些村民的生活(这里主要指残疾人和那些孤寡老人)主要依赖采矿卖石、烧白灰的收入来维持。现探明,我村青石矿区储量700万吨左右,每年开采量约14万吨,全村用于烧白灰和采青石的劳动力200余人。
基于上述真实情况,我们恳请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赔偿人民币40万元,请务必给予考虑……
听到这里,老支书和村长的喘息声,一个比一个急促,在他们听来,加工后的这封公开信,字句有板有眼不说,关键是赔偿数额,由原先的20万,一翻番成了40万,肖协调的笔,劲头大哩。老支书和村长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肖明川喝了一口茶水,转过身子。
村长搓着手,扫帚眉里冒着喜气说,肖协调,你就是咱石崖畔村的大恩人哩。
看村长这副激动样,就好像公开信里说的那40万赔偿金已经拿到了手里。老支书的屁股离开凳子,蹲在地上,卷了一支叶子烟。这一刻肖明川的心情也不像刚才那么压抑和委屈了,他从这一对乡村干部眼里,读到了许多让人心酸的东西,他的感觉无法回避他们的生存烦恼。
老支书点了烟道,肖协调,讨钱这个事,能不能办顺畅,另说哩。明儿,叫工人们该咋干,就咋干吧。
肖明川沉思片刻,心说将错就错吧,但愿走的不是一条死胡同。他比谁都明白,在这个较劲的节骨眼上,万万不能松劲,也就是说,一旦开了工,还要个狗屁钱?帮忙的手,既然已经伸进了石崖畔村,那就得想法子往钱上抓了,于是他不得不再次支招,说,一旦开工的话,我怕对方……
村长眨着眼睛,很快就反应过来,接上说,那些落残人,就搁工地上当摆设了,咱等你肖协调下话再撤。
肖明川说,我回去就往上递交这封公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