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生病,不病精神头,也不蔫脸,看上去好人一样。油田工会主席老苏,这次就是这样。老苏刚从青岛开会回来,说话还满口海鲜味呢,病倒了他自己都纳闷。
老苏可能是病在了心脏上,那一刻他喘气吃力,脸都憋成了紫色,住进医院后,医生当下也没把老苏的病落实到肺呀肝呀什么上,叫老苏别害怕,观察治疗。
老苏住院,跟一般老百姓住院可不一样,油田工会主席,官位到了副局级,一个副局级领导住院,病房里还能不热闹?刚住两天,老苏就吃不住劲了,心说这住院比上班还劳神,嘴闲不住。老苏身体不弄,这十几年里没住过院,所以说老苏是那种没有住院经验的局级领导,感到住院比上班累,也是合情合理。
这夭日落不久,采油三厂工会主席老钱来看老苏。老钱跟老苏相识多年,曾在一个单位里跑前跑后。
“嗬,好空调,凉快!”老钱走进病房说。
老苏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嫌冷,有毛毯。”
老钱拍打着手中的折叠扇,耸耸肩说:“要分房了,你也住院了。我说苏主席,你这病是纯天然呢,还是人造的?”
老苏笑道:“二合一。”
老钱坐下问:“哪的事?”
老苏合上手说:“新品种,大夫们正在研究呢。”说罢指指心脏。
老钱叹口气,瞥一眼门口说:“我还想你这里人多呢。”
老苏直直腰说:“你是第一轮探视的收尾人,你不露面,这第二轮探视也没法儿进行呀。”
老钱乐了。就在这工夫,安装公司的周经理来了,老钱挤挤眼说:“看来这个收尾人,恐怕也得竞争竞争哄!”
周经理提来一袋子时令水果,老钱挑起眼皮说:“周经理,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周经理放下水果,不屑一顾说:“这要是算得上行贿,十二亿中国人,少说有十亿都行过贿。苏主席,您说呢?”
老苏说:“快洗点水果,老钱吃了,嘴就老实了。”
周经理洗来荔枝,三人边吃边聊,不像是在病房里,倒像在家里。后来老苏问周经理,那台六缸奥迪交没交上去,周经理就发起了牢骚,说:“那么多二级单位,那么多六缸奥迪,上头偏偏收我们公司的,明摆着熊我们嘛!”
老苏笑道:“气大伤身。不过一辆六缸奥迪,交就交了嘛,坐什么车还不是坐,又不是金屁股。不瞒你说,想当年我回老家坐小驴车,坐得也来劲着呢,该知足就知足吧。”
听老苏提到了小驴车,老钱心里就不痛快了,满脑子里嘀嗒着驴蹄子声,思绪一下子溜回了那一年——
老钱的爱人跟老苏是一个县里的,论起来,老钱就是老苏的半个老乡。老钱的岳父家在县城里,老苏的老家距县城有十几里路。某一年老钱回岳父家过春节,在火车上跟老苏不期而遇。那时他二人同在一个单位,老钱混上了副科长,而老苏还仅仅是个跑龙套的办事员,那时的老钱比老苏牛气。老钱口气显贵地问老苏下了火车怎么往回走,不方便的话,就用车先送老苏一趟。老钱知道自己跟爱人一下火车,就能坐上老岳父的北京吉普。
老苏说:“谢谢钱科长,不必了不必了,有车接我。”
这时老钱的爱人在一旁插进话:“你也真是小瞧人,就你岳父有吉普车呀,咱苏老乡的表哥,那也是公社的当家人。”
老苏含含糊糊地一笑,脸上多少有些尴尬。
下了火车,老钱跟老苏敲定返程日期,就各奔了东西。
说来事有凑巧,那天若不是遇上堵车,老钱和爱人也就不会目睹那个场景。北京吉普顺原路回时,被一辆抛锚的大卡车堵住了去路,无奈北京吉普只好调头走城外的路,结果老钱就看见了老苏。
老苏坐在一辆小驴车上,腿上盖了一床棉被,缩头藏脑像个刚出院的病人。那个与小驴车并行的女人,个子不高,头上围块绿头巾,长相接近了丑字。
老钱叫司机把车速减慢,拉开车窗喊老苏,老苏望来的目光,又惊讶又窘迫,闹得老钱脸上也发紧,跟老苏没说上几句话,就再见了。
“那是他老婆吧?真难看。”老钱爱人很有优越感地说,“怪不得他在班上不爱提他老婆。”
老钱回头望望,小驴车越走越小。
老钱说:“在火车上他说有车接,我核计着会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没想到竟是一辆小驴车。”
老钱爱人一笑说:“他有辆小驴车坐,就不赖了。”
等过了春节,回单位上班后,老钱爱人也不是成心拿老苏取乐,只图新鲜和好玩,跟同事们交流年事时,把老苏坐小驴车的事抖了出来。
然而,老钱的爱人却是没想到,人们听了她的见闻后,就拿她的见闻当笑话去捉弄老苏,老苏那张脸可就挂不住了,红了白,白了红,气头上跟好几个人翻了脸,甚至还大吵过。
从这以后,老钱吃了爱人的瓜落,他明显地感觉到老苏不把他这个副科长当回事了,能躲他就躲他,躲不开也是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搞得他心里别别扭扭。有一回老苏在楼道里见了他,老苏都没给他好脸色,他心里堵得够呛,回到家就埋怨爱人嘴碎,瞎咧咧得罪了人吧!
爱人不以为然,说:“就是那么回事嘛,我又没给他造谣,怕说?怕说甭坐驴车呀,有本事去坐红旗轿车!再说了,他不愿意能怎样?看他那受罪样儿,还能出息到哪去,坐一辈子小驴车吧!”
老钱爱人看老苏,还真看走眼了,往后的日子老苏活得很运气,也很踩点,当上了副科长、科长,后来又当上了副厂长,把老钱比矮了一大块。因为老苏当上副厂长时,老钱才是正科级,瞪着两眼被老苏领导了。
不过老苏当上副厂长后,倒也没有愣跟老钱过不去,要说小来小去的敲打倒是有过。一次,老钱陪老苏去开会,路上司机也不知犯了什么邪,想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翻出老苏当年坐小驴车那档子事,老苏马上就沉了脸,拿锉人耳锯人心的话,把司机熊成了白脸哑巴。
当时老钱真是坐不住了,恨不能立刻跳下车,他明白老苏跟司机动的不是真火,老苏是在借司机找自己爱人的前账。
事后老钱想,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长毛也长了几层,老苏怎么还有怨气呢?都说老苏当上了副厂长后,待人比从前更和 气了,挺能放得开的,看来老苏的骨缝还是没张开,肚量不过如 此,小驴车的事,他怕是要记一辈子了。
岁月流逝,老苏像命中注定是个仕途上的幸运儿,从副厂长到副局级,似乎没走多少路,这叫老钱在那些岁月里,没少感叹什么叫怀才不遇和一帆风顺。尤其是老钱听说老苏副局级以后时不常就在一些场合津津乐道那一年坐小驴车的事,感慨就格外震心,琢磨着副局级以后的老苏,跟副局级以前的老苏,究竟差在了哪儿?过去羞于开口坐小驴车,而今又张扬坐过小驴车,这一守一放,怪耐人寻味的……
沉浸在小驴车的年代,老钱猛然意识到,在那个年代里,自己不比他老苏缺什么,甚至还比他有出息,自己毕竟高过他一头,于是带几分玩世不恭地说:“我说咱苏主席,现在怎么自己说起了当年坐驴车的事?不怕丢面子啦?讲讲,是怎么想开的?”
老苏并不卖关子,说:“那时说嫌丢人,如今说可就是轶事哄!”
周经理接上话:“名人轶事,名人轶事。”
老钱说:“驴车轶事。”
老苏点头说:“对对对,驴车轶事。伟人明星什么的,都有这轶事那轶事,我老苏这辈子,能有个驴车轶事也蛮不错。”
周经理有板有眼地说:“真事,真就是名人轶事!”
老钱心里一堵,想白周经理一眼,但转念一想,犯不上,也没道理,自己再干一年半载就吹灯拔蜡了,可人家周经理才四十出头,怎么能不四处寻觅高升的机遇呢?就垂下目光,仅仅是脸色不太如意。
当夜,老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当上了油田一把手,于是也有了一些类似“驴车轶事”的轶事,感到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