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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法委书记 李治邦 5287 2024-10-16 21:36

  

  阴历腊月二十九,城市里已不时响起过年的爆竹。上午,朱慧云来到金盾招待所的客房,对伶晓玲说,穿好衣服,跟我走。看样子,朱慧云挺急切,但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忧伤,出了大门,又见一辆警用吉普已候在那里。自从住进公安局的这个招待所,聪明的终晓玲就轻易不问去哪里和干什么之类的问题了,一切只听吩咐,一时不明白的就动动心思。

  那天晚上,朱慧云带着伶晓玲走进公安局大楼,对值班的同志说,找你们魏局长,我有十分紧急的情况报告。值班同志说,魏局长午后去市委开会,走了就没回来。朱慧云说,你给局长打手机,告诉他我叫朱慧云,他认识,请他尽快来。

  在等局长的时间里,朱慧云给大岭乡的妇联主任打去手机,说拜托你马上跑终晓玲家一趟,告诉他们晓玲在我这儿,我留她玩两天,你把我的手机告诉她妈妈,有事请直接跟我联系。朱慧云还特别叮嘱了一句,伶晓玲家里没电话,你就受累,亲自跑一趟,千万别让村里再这个找那个传的。那一刻,修晓玲心里暖上来,没想看起来粗拉拉的一个人,心竟这样填细,看来,自己找了这么一位护法神将,可以万无一失啦。

  魏局长很快来了,见面就握手,喊老同学,开门请两人进了办公室。朱慧云说,晓玲,快把你跟我说过的情况再跟局长说一遍,竹筒倒豆子,啥也别落。终晓玲情知事关重大,从头至尾,如此这般,加上自己的猜想和疑惑,重又复述。魏局长沉着脸,嘴巴上的烟吸得很凶,一颗接一颗,听到半道时,还把电话打出去,说小姚吗,你马上来,到我办公室。很快进来一位警官,很年轻,比袁老师大不了许多,坐在旁边的位置上。魏局长说,麻烦大学生,从头说。伶晓玲说完了,心里觉得轻松了,不知为什么,泪水却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汹涌地流出来。朱慧云把纸巾盒放在她身旁,又揽住了她的肩头。

  魏局长问朱慧云,你们来这里时,没什么人知道吧?

  朱慧云说,我们有意等到下班,是随下班的人一块出的机关。下出租车时也有意躲开了公安局,应该没问题。

  局长微微点头,说,那就这样,一会你陪小终同志去招待所吃晚饭,饭后你回去,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不要让人有任何感觉。小终留下,就住在我们局招待所里,一为保护举报人的安全,二也方便协助我们进一步的调查。请小伶同志再辛苦辛苦,吃过饭后,抓紧把你刚才说过的情况都写下来。这个事情非比寻常,我和姚警官马上研究,再有什么情况,姚警官会随时与小伶同志联系。

  在心里,伶晓玲越发敬佩这位朱阿姨了。原来什么时候出机关,在什么地方下出租车,她都是经过算计的。这样的一课,年轻人去什么样的大学才能学到呢?

  警用吉普开出市区,驶过雪野,回到县里,又直奔了孟令煊公司所在的大岭乡。那幢小楼前,正密麻麻围了近千人,可人们又被警戒线无情地阻挡在了数十米外。楼门前,众多的警察荷枪而立,还有警察在往外搬送档案柜、编织袋之类的物品,将它们都装进了印着警徽的大货柜车里。

  伶晓玲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欢畅地奔涌起来,胸膛里也擂起了咚咚的大鼓。如果举报前,把家里的那一万元钱先提取出来呢?这个念头风一般的掠过,伶晓玲顿觉好笑,自己怎么了,怎么会生出这样愚蠢的想法?

  围观的人们**起来。一行人被押出小楼,都聋拉着脑袋,捧着手铐。在走进囚车前,孟令谊停了停,还仰起脑袋,望了望冬日铅灰色的天空,那张面孔就像乡下人烧给死人的黄裱纸,充满绝望。

  佟晓玲眼前闪过袁老师在QQ里描述过的画面,那个画面被袁老师称为恐怖,不由恨恨自语:“刀螂!”

  朱慧云不解:“你说什么?”

  伶晓玲问:“袁老师有下落了吗?”

  朱慧云没有回答。有人敲窗,又指指停在人群外的几辆小轿车。朱慧云拉伶晓玲下了车,随着敲窗的秘书走过去。

  “张书记,吴县长,她是终晓玲,这个案子就是她举报的。”朱慧云向站在小车前低声商量事情的两位领导介绍。

  两位领导的相貌都不陌生,以前在家里,伶晓玲常在县里的有线电视上看到。但此时的领导远没有在屏幕上亲切平和,都冷着脸,就像这个季节的天空,只是向伶晓玲微微点了点头。略显年轻些的那位问朱慧云:“听说是你带她去的市公安局?”

  “是。终晓玲找到了我。”

  “找我和张书记出席孟公暄捐助大会的也是你吧?县里没有公安局吗?问题不能在县局解决吗?”话问得也像这个季节的寒风,让人心里打颤。

  “人命关天,我怕泄密。”朱慧云的口气也强硬了。

  “可你是县里一个部门的领导,这点起码的组织观念你还应该有吧?稳定大局也是关天大事!消息突然之间就传得满天飞,四乡八镇养了刀螂的人都发了疯似的往这里涌,别的县也有人在动作,马上就过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让市县领导都措手不及了知道不知道?现在,县局干警和县委县政府机关的所有人都出去堵截了,市里的武警部队也在紧急往这边调动,你以为你还立了大功是不是?”

  朱慧云怔了,左右看了看,那眼神里透出无奈,也透着倔强,说:“两位领导,盲目启动孟令暄独家助学责任在我,我有错误,我可以检讨,我也可以请求处分,但我支持伶晓玲举报案情没错,我请求另找个地方,跟两位领导好好谈一谈。”

  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位年纪大些的领导说:“妇联由县委直接领导,要说责任,我难辞其咎。老吴,咱们先抓紧处理稳定问题,别的事,交给我,容后再议好不好?”

  县长有些气急败坏:“要说县委,我也是副书记,我批评她几句没越权吧?”

  “什么越权不越权,扯哪去了嘛。好好好,慧云同志,我和县长正忙,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县委书记给朱慧云使眼色。

  终晓玲呆了,傻了。这种场景,她没见过,更没经历过,甚至闻所未闻。自己给朱阿姨添麻烦了吗?

  朱慧云转身拉伶晓玲重新坐进吉普车,吩咐:“去县医院。”

  终晓玲的心又坪坪地跳起来。去县医院?干什么?去看袁老师吗?袁老师是病了还是伤了?严重吗?伶晓玲想问问朱阿姨,可朱慧云揽着她的肩头,就像怕自己的孩子走失,那张原本温和慈爱的脸庞也山石一样的绷着,毫无表情,一双眼睛空远地望着车窗外的前方。她在想什么?是想领导刚才的批评吗?养刀螂的人们骚乱起来,责任真的在朱阿姨吗?伶晓玲咽下了已到嘴边的问话,把身子更紧地依靠了过去。

  终晓玲忘了,医院里除了病房,还有太平间。吉普车在太平间外停下,扎眼的是,门口竟挺立着两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终晓玲跨下车门,身子抖起来,是那种彻骨彻肺的寒冷。她颤着声音问:“姨,怎么来这里?”

  “孩子,挺住。”朱慧云给武警战士出示了一纸手令,然后,更紧地揽住伶晓玲的肩头,眼睛里已是泪雾蒙蒙。

  那是一间单独的停尸间,平时是供亲友和逝者告别用的。眼下,除了几个花圈,停尸间里空空旷旷。一张狭窄的停尸床摆在正中间,上面覆盖着雪白的床单,床单起伏着,就像大雪覆盖着的亘古山峦。朱慧云轻轻地将床单掀开,便见一个人怕冷似的侧卧蜷睡在停尸**。逝者的头脸已被擦洗干净,身上也更换了新衣裤,但那衣裤穿得不很规整,因为他早已僵硬了身子。致命伤在头顶,那是重重的钝器一击,皮开骨裂,也许行凶者怕人们认出他的容貌,又在他的面部给了几下,因此那面目便皮开肉绽,青紫着,肿胀着,又被彻骨的冰寒永远定格成了眼下的凄惨。

  “袁老师,袁老师,你是袁老师吗?”终晓玲去拉逝者那只如冰石一样僵硬的手。

  朱慧云不言,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但逝者左唇角那颗高粱米粒大的黑痣伶晓玲还是认得的。下课了,同学们围着袁老师说笑,有同学说,袁老师的那颗痣怎么不去掉呀,小心癌变的,听说去医院用激光一打就没了,挺简单的。袁老师说,这颗痣怎么能去掉呀,它是美人痣呀。同学们一片大笑,就这一声“美人痣”,把课堂上的枯燥烦闷和焦头烂额都一股风般的吹去了。

  伶晓玲伸出手去,想在那颗“美人痣”上摸一摸,但手悬在袁老师的脸颊旁,又停住了,大颗的泪水淋下去,一颗又一颗,滴在那颗“美人痣”上。终晓玲说:“袁老师,回去吧,同学们等着你上课呢。”

  朱慧云又揽住伶晓玲的肩头:“孩子,回吧,袁老师是功臣,是烈士,他给你留了信呢。”

  在回市里的路上,朱慧云的手机响起来。朱慧云说了两句,就把手机给了终晓玲,说你妈找你,告诉她放心,很快你就可以回家过年了。没想伶晓玲接了手机,就听妈妈哭起来,说你个傻丫头,去办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先跟家里说一声呀。村里不少养了刀螂的人听到信儿,结着伙儿跑到咱家来了,进院子就骂你不够意思,还不如一条护着三邻的狗,想举报为什么不先给村里人打声招呼,让大家把签合同的钱先要回来啊。你爸坐在炕上跟大家拍胸脯子,说我们老伶家的合同也在这儿呢,不是也没退钱吗。人们的气撒不出,就砸窗砸门,连院子里那口放嚼货的大缸都给砸了。妈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一声,可别急着回家,等消停了这一阵再说吧,妈的这意思你听明白没?这两天你要回来,村里人的唾沫也能淹死你呀!咚晓玲心里紧上来,浑身打起了寒战。她想起了刚才县长对朱阿姨的那顿喝斥,怎么会这样?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呀。她说,妈,那就让他们砸吧,出出气吧,袁老师为这事,连命都搭上了。妈妈惊了,顾不得哭了,问可真?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呀!这挨千刀的,可真下得去手呀!朱慧云坐在旁边,手机里的意思她都听明白了,不由长长地叹息一声。

  伶晓玲是在市公安局姚警官的办公室电脑里读到那封信的。在回市里的路上,朱慧云告诉她,袁老师的尸体是在密林深处找到的,隐埋在深坑里,上面压着厚厚的土石和积雪,但天寒地冻,尸体还没腐烂。警方估计,袁老师遇害可能在一个月前。至于怎么找到的袁老师,又怎样破的案,因为案情尚未最后终结,眼下还属机密,警方不肯透露。警方只是告知,在检查袁老师的尸体时,在他的裤袋暗囊里发现了一只电脑上用的U盘,U盘里存着袁老师的举报材料,也存着写给f晓玲及写给他女朋友的信。袁老师的裤袋很特别,内侧藏有一道拉锁,拉开,便是暗囊,足可藏进一只小巧的U盘,可能就因为这,才没被杀人灭口者发现销毁。朱慧云叹息说,真是苍天有眼啊!终晓玲摇头否认,不,是袁老师机警过人,就是死了,他也要牢牢地抓住恶人的一条腿!

  在姚警官的电脑上,终晓玲先读到的是袁老师的举报信,写给“吉岗县委、县政府及相关部门领导”,他列举事实和数据举报,说HRT生物药剂公司打着收购蛙螂籽的名义,实质是诈骗集资,鱼肉百姓。他们白天收购蝗螂籽,夜里便去悄然焚毁,彻底掩埋,并已陆续将数千万资金转移国外。他们的最终目的极可能是突然消失,彻底隐匿海外。袁老师强烈要求,有关领导务必尽快出手,斩恶除魔,阻止民众的血汗钱再付东流。

  伶晓玲问:“袁老师的这封信发出去了吗?发给了谁?”

  姚警官面无表情:“请谅解,案情尚未终结,无可奉告。”

  伶晓玲说:“肯定是发出去了,不然他不会遇害。”

  姚警官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却问:“袁老师比你年龄大多少?”

  终晓玲答:“八岁多一点。”

  姚警官说:“他要是有你这么机警谨慎就好了。”

  伶晓玲重重地摇头:“我不机警,也不谨慎,是袁老师用他的死,提醒我必须去找朱阿姨帮助拿主意。”

  “可直到今天,你才知袁书博的牺牲啊。”

  “但我已意识到他遭遇了不测,他还给我托过梦。”

  姚警官上前亲自点下一个键子,说:“你接着看看袁老师写给你的信吧。”

  终晓玲,你好。

  原谅我突然中止了与你的联系。为了第一手的证据,也为了我不想放过的一个人生传奇,我自己给自己下了命令,要去当“卧底”了。单枪匹马,前程迷茫,可能充满坎坷和风险,甚至是血雨腥风。哈哈,我是新时代的孤胆英雄杨子荣,还是那个挺着铁矛去扎风车的堂吉歌德?我不想让你,也不想让任何人为我担惊受怕。所以,我只能选择一时的沉默,并选择可能因此而带来的误解与垢骂。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将重回讲台,面对我心爱的学生,重新拾起我将终生心系的教案、粉笔和教鞭,到那时,我会向你和同学们讲述一个充满刺激与挑战的真实故事,我们再一起朗声畅笑吧。

  你永远的朋友哀书博

  名字下面是写信的时间,三个多月前。那个时候,袁老师还在学校,他早就把这封信写出来了,他早就下定了只身追恶,深入虎穴的决心,但他却一直没有把信发出来。伶晓玲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袁老师的信,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深深地刻在心里,泪水再一次奔涌,可她不擦,任其泪泪长流。

  许久许久,俘晓玲才喃喃地又吐出两个字:“蝗螂!”

  原载《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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