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陈伦被送到局机关,住进了职工医院。
职工医院的葛医生,本是雅安地区医院副主任,有相当高的医术,只因反右斗争中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下放到了森工局监督劳动。
他的爱人和歌唱家姓郭兰英同名同同姓,原是内地一家县医院院长,本有无限光明的前途。只因在决定人生的选择上,坚持不愿和葛医生离婚,由此丧失了大好前程。和他一起到了森工企业,心甘情愿当了一名普通医生。
受过良好高等教育并医术高明,对所有患病工人、当地藏族同胞热情友好。全身心为驱逐痛苦、挽救生命的职责而勤恳工作在高原上。夫妻二人受到广大工人和藏族同胞极高的赞誉。
当陈伦被紧急送到手术台上时,了解了大致情况后,以儒雅闻名,极少发怒的葛医生发火了!
在换衣服时,他愤怒责问在场的局保卫科长:“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青年,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被毒打得这么严重?三场还是共产党领导的企业吗?”
同样在换衣服消毒的郭兰英,一边忙着,一边严肃地说:“哪怕是犯人,也不能下这样的毒手!”
保卫科长老曾是个四十来岁的高个中年,在部队呆了二十多年,从副团职转到森工局还不到两年,在老局只是一名闲着的副科长,不十分了解企业情况。西道森工局成立后,被任命为保卫科长。虽名为保卫科长,可明显感到,在处理很多事情时力不从心。大小事务,必须革委会分管的副主任点头。而分管副主任文革前是老局生技副科长,对保卫方面的工作一窍不通。
虽对分管工作一窍不通。但对权力却有极强占有欲,保卫科大小事都亲自管,哪怕处理一件很小的职工纠纷,都亲自参与。
老曾心里不满,可也没有办法,军人出身的他,知道下级服从上级,更知道特殊时期,必须服从。
听着葛医生的牢骚,看着躺在手术**陈伦血肉模糊的惨样。曾科长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三场警卫排徐排长是他的老战友,转业比他早几年,俩人关系相当好,隔三岔五总会在一起喝酒,回忆在部队的快乐时光。
他心里清楚徐排长的素质相当高,绝不可能让手下动手殴打工人,更不可能把人打得如此惨状!
可是,三场保卫股长杨云河在电话里明确介绍说,致这名新工人严重受伤的原因,属警卫排处置不当。
尽管,现在还没有弄清事情的起因,但,他对老战友手下把一名年轻工人打得这样严重,心里很难受。难受中,夹带着几分忿恨。
葛医生夫妻进入手术室,在手术台前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缝合陈伦眼睑下长长的伤口和鼻梁正中的一道裂伤及前额的伤口,就用了一个多小时。
郭医生擦着额上的汗,轻声说道:“这个年轻人破相了。三处伤口都会留下终生相伴的疤痕。”
葛医生叹口气:“如果只是这些外伤,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男人嘛,脸上有几处伤疤没关系,只怕他脑子和胸腔里有内伤,那就惨了!”
“现在看来,胸腔内应该没有问题,可这么久了还处于昏睡中,说明他的脑袋受到过重创。”
葛医生气愤的说:“真不明白,三场那帮人在干啥。搞阶级斗争,把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整得这么惨!什么世道!”
郭医生赶紧捂住他的嘴:“你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就管不好自己的嘴?这么多年的苦头还没吃够?”
葛医生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口气,摇晃着头轻叹道:“唉!”
“但愿这个年轻人早点从昏睡中醒来,不然,只能转到厅职工医院去了!这里的条件,根本不适合救治脑伤病人。”郭医生思忖着说。
“走吧!值班室躺一会,天马上就要亮了!让值班护士密切关注,有事情及时通知。但愿能出现奇迹!”
天亮了。六点多钟时陈伦醒了过来。他习惯地想要坐起身来,想要伸手去摸衣服,却感觉那里不对。睁眼一看,发现手背和输液的管子连着,嘴上还有着厚实的罩子。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浓浓的来苏水味,刺眼的日光灯,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使他明白了睡在医院的病**。
护士重新把他按在**,温柔地叫他闭上双眼。因为动过手术的眼睑,不宜睁眼,否则以后会留下疤痕。
紧紧闭上双眼,仰躺在**。感到全身疼痛,感到两只手臂麻麻、软软的,头部炸裂般跳痛,脸口发闷有强烈的呕吐欲。
他咬牙控制着不吐,身上虚汗一个劲流淌,腹中翻江倒海的难受。朦胧中,昨晚发生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卫按在地上,头被大头皮鞋踩着,毛巾堵住了嘴,双手被扭在背后使劲往上提几乎令他双臂骨折;细麻绳不但将两手捆得结结实实,而且套住了脖子,强行使脑袋向后仰着。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让他脑部充血,感到眼睛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晕头转向被拖进一间黑屋,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一阵木棒打昏,根本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他清楚记得大工棚里发生混乱时,当大多数人都混战到外面的坝子里时,他莫名其妙感到工棚里会发生什么事。鬼使神差般提着一根抢来的木棒,返身回到了没有几个人的大工棚。
他清楚看到一个人把廖星丽搂在怀中,摔倒在通铺上,看到那个人压在了廖星丽身上,在她身上大肆动作。
虽刚满十五岁,不解男女之间事。但,读了那么多小说,听老工人们讲了太多的男女情事,心里还是明白男人压在女人身上做什么。
他妈的,打架打到女人身上去了。这人真太不要脸了!暗自在心里骂着,他有过一丝犹豫,心里猜想,或许人家是你情我愿,平时没有机会,趁现在绝大多数人都到了外面。趁人们的心思都放在打架上去了,偷尝一回禁果。
正想转身到外面去观战,可想想不对,如果是双方自愿偷吃禁果,绝不可能选在这种时候。虽然工段每天学习,号召人们晚婚晚育,但对男女正当恋爱却并没刁难,也没有什么具体要求。晚上学习结束后,在公路上、操场坝或小树林里谈情说爱者大有人在。这种时候,在大通铺上寻欢?除非神经出问题了!
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把廖丽星打晕了,想趁现在没有人注意把她奸了!想到这里,他浑身冒出汗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对准压在廖星丽身上那人狠命一击。
手电光下看清那人是梁刚,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刚的口碑相当好,而且平时和廖星丽相处也很好!好几次,他看到梁刚和廖星丽在场部后面公路上散步。还看到他们坐在阳光下的鲜水河边,沙滩上金灿灿的光点,使他和她脸上笼罩着一层耀眼的光芒。
可事实是,把廖星丽压在身下的人,正是大多数新工人看好的梁刚。
看着梁刚头上流淌的鲜血,回想起廖星丽和梁刚一向的友好关系。他曾犹豫梁刚和廖星丽的行为是否属于你情我愿,半推半就或一厢情愿,或干脆就是强行为之。
廖星丽愤怒的表情和责骂,使他明白,刚才那一棍没有打错。
不知什么原因,从小学开始,或早在乡下,他就开始同情女人。后来看了《红楼梦》更是赞同贾宝玉“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那句名言。
还在读一年级,只要班上男同学欺负女同学,他都会挺身而出,勇当护花使者。如果其他班的男同学欺负了本班女同学,绝对会被他狠揍一顿。
兴隆街高建英对他的关爱,幸福街黎竹春对他的呵护。参加工作后,张春玉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铭刻在心。
虽然,世界有胡大姐那样的不善女人,但更多女人是好的。和女人相处,他会感到心情愉悦。和女性坐在一起,他会非常健谈,会有充分表现的欲望。如果和漂亮的女人挨着坐在一起,他会从心里到肢体都有舒坦的惬意。
帮女孩打架,于陈伦看来,是天公地道的事。帮漂亮女孩打架或做其他事情,他认为很光荣!
起码二十五岁的廖星丽,虽和张春玉长得不一样,属于相当丰满、成熟的大龄女。但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圆的酒窝,圆圆的屁股。总是轻言细语的声音、甜甜的笑容,给他的印象极佳。
同在一个班劳动,廖星丽大姐姐般关心他,每次吃肉都会从碗里拨一些到他碗里。每到休息时,总会和梁琳一起拉他坐在一起。三个人有如亲姐弟一般开心地讲故事,开心地笑着在草地上打滚。
或许年龄悬殊太大,她们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男人,只把他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小弟弟。用老工人的玩笑话说,只当他是一只还没开叫的小鸡公。
确定廖星丽遭受了侮辱,他更加来气,反扭梁刚把他拖到了大门外。一是想制止新老工人无谓的战斗,二是想让大家评理,痛揍人面兽心的梁刚,为廖姐出气。
没想到,刚到门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想说的话,便让警卫按在了地上。被捆得全身发麻,被揍得失去了知觉。
就算梁刚是沈麻子的外侄,可他明目张胆企图强奸廖星丽的行为,就不应追究?无产阶级专政,难道对沈麻子的亲戚就不起作用?
陈伦不明白:好心制止了梁刚的犯罪行为,反而被抓起来被揍了个半死!
也不知工段上的新老工人之战,怎么了结。难道,梁刚欺负廖星丽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胡思乱想之际,昏昏睡去。
陈伦被急送到局职工医院后,蔡贤能亲自和林和尚等人对话,让他顾全大局,叫新工人们回到大工棚开会解决今晚发生的事情,分清事非,明确责任,当面给大家一个交待。
保卫股和警卫排的人,全部集中在场部小礼堂,由沈主任和局保卫科同志一道,调查毒打陈伦的事件。
林和尚要求新工人中派出代表,参加保卫科的调查,或至少旁听他们的调查,被沈红革拒绝了。他振振有词地说:“保卫部门调查案情,连我这个革委会主任,如果没有得到邀请,都必须回避。怎么可能让普通工人参与?绝对不能坏了国家法律的规定。”
蔡贤能好心劝得三工段同志回到大工棚,认真听取了新老工人的发言,征求了连长和指导员意见后公开表态:偷酒行为错误,要求公开检讨是应该的。但不能扩大矛盾,更不应该辱骂新工人男盗女娼。不管新同志老同志,都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才走到一起来了。新同志应尊重老同志,老同志要主动关心新同志!中华民族是具有传统美德的民族,不允许诋毁人格的言行再次出现。
至于梁刚对廖星丽犯下的罪行,自有保卫部门和公安调查处理。相信会给全体同志,给受害者廖星丽圆满交待。
最后,蔡贤能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不论新同志还是老同志,请大家认真想想:我们来到这里是干什么的?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我们是来为社全主义建设伐木,而不是打架斗殴,更不能相互残杀!无产阶级**形势大好的具体内容,应该是革命和生产同时抓起来。只闹事、揪这个斗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行为,是不可取的!希望大家认真汲取血的教训,把精力用在生产上,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努力争取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新时代工人!”
半个月后,陈伦出院了。
陈伦住院期间,廖星丽提了几个罐头,和梁琳一起到职工医院看过他,抱着他的胳膊,伤心大哭了一场。
看着被白色的绷带缠得只剩眼和嘴的陈伦,为缓和气氛,梁琳打趣道:“我们的帅小伙,这次破相了吧?以后找女朋友可能要受影响哟!”
陈伦裂着嘴怪笑着:“我也不知道拆开纱布是什么丑样,可能找不到女朋友了。”
廖星丽抹着泪叹口气,半真半假幽幽说道:“可惜你太小了,不然我就做你女朋友,嫁给你。”
梁琳在她背上使劲拍了一下:夸张地耸着肩“哇!亏你想得出,就是年龄差不多,小陈也和你不般配呀!”
廖星丽翘起小巧的嘴:“为什么不配?”
“你这么圆滚滚的一个超丰满体积,小陈那除了骨头就只有皮的可怜样。如果你真嫁给他,恐怕要不了一个月,就会让你整得只剩骨头!”
廖星丽又羞又气,挥起粉拳,正要捶打过去,梁琳却夸张地笑着,朝病房外跑了出去。
看梁琳跑到了门外,廖星丽悄声告诉陈伦:出事当晚周端午出于气愤打了杨云河,不但抽了他的耳光,而且在其腰部狠踢了几脚后,担心遭受报复逃走了。
工段及场部警卫排,满山遍野寻找了半天没有结果。按沈主任旨意,给局里打了一份“因偷盗伙食团食物而畏罪潜逃”的报告交差。
陈伦长长出了口气:“他是条汉子!走得好呀!但愿,在今后的人生中,还能和他相遇!到时非得一醉方休!”
“醉醉醉!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怎么像老江湖一样动不动就一醉方休?”廖星丽轻轻在陈伦额上点了一下。
出院证明上,葛医生开出的结论是:头部严重受损,中度脑震**,需继续休息,不适合重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
场部对新工人重新进行了分配。陈伦和张春玉、郑土匪以及二十个雅运处职工子女,分到了离场部最远的一工段。
此前,工段正式传达了局革委会通知:蔡场长因为二工段山火事件,受通报和记过处分,被免除场长职务,改任局设计队队长。
蔡场长在三场的威望,使梁琳被照顾到场机关学打字,受辱的廖星丽被调到了局招待所。
沈明亮虽有当教导员、革委会主任的爸爸,但却是扶不起的阿斗,什么事也做不好,不管分到哪个股室,都没人愿意要。照顾到了营林队,和一帮女工人混在一起,每天从事轻松劳动。
由于蔡场长离任前的坚持。当过兵,有五年党龄并读过高中的林和尚,被留在了场部子弟小学,担任临时负责人。
徐玉梅留在了三工段,大部份南充招来的新工人,被分到了刚经受过山火肆虐的二工段。
对于那场新、老工人打架事件,局保卫科调查了一阵。却什么结果也没有、什么结论也没下。
警卫排全体人员集中排查了三天,谁也不承认打过陈伦,更没人承认把他带到过黑屋里,就连谁捆了他,也查不出具体的人。
最后,场革委的结论是:因警卫排管理无方,致混乱中陈伦受伤,给了徐排长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和行政记大过一次。
什么人绑的陈伦,什么下的毒手,徐排长心知肚明。当了人家的替罪羊,他心里更是一清二楚。可没有办法,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三场,是沈红革的天下。
强奸未遂的梁刚,被局保卫科带走后,再没有了消息。
有人说,他被公安局抓去关了几个月,因证据不足释放了。也有传言说他根本就只在保卫科呆了两小时,就让沈麻子派人接走了,很快办好了调动手续,调到了另一家森工局。
有人说得更邪乎,没有受到任何处分的梁刚,调到另一家森工局提拔成了指导员。
传说归传说,无法验证,也难以弄清真伪。
在局招待所当了服务员的廖星丽心里明白,梁刚肯定调走了,而且绝对没受任何处理。
因为,局保卫科和公安局都没来调查过她,没有人来了解过当晚发生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