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监的罗荣华被判了八年徒刑,肖民军也被判了六年,都拥有了参加劳动的资格。除了周日,大部分时间都被安排在外面劳动。
劳动人员有时会在用工单位吃中午饭,看守所那一份饭食仍然供应。由同监的人帮着从门洞里接了,放在他们的铺位上,待下午收工回来和晚饭一起享用。
遇到中午吃得太饱了,晚饭不一定能吃得了双份。他们会把玉米馒头存放起来,吃下两分或一份洋芋汤。吃不完的洋芋汤,有时会开恩送给陈伦。
接受人家吃不完的洋芋汤,陈伦心里很感激也很悲哀。想到从小吃苦,好不容易有了工作,过上了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却没有好好珍惜,以至落得今天的下场。
只要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成了他流氓犯罪行为的受害者。成天跟着他学拳的工人和学生,既是受害者也有严重错误,受到单位或学校训诫。成天跟着他混吃的金贵,成了勇敢揭发他犯罪行为的迷途知返者,受到了子弟校和武装部、保卫科表扬!
下一步,将有可能发生的,是林娅和他离婚,儿子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再下一步,就是和亲生爸爸一样,到劳改农场在解放军战士的枪口下,进行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
不知道,会被判多少年,也不知道是否能保得住脑袋。或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妈妈,见不到哥哥、姐姐和妹妹弟弟了。就算能保住脑袋,几年或十多年出去以后,还有脸回到家乡面见江东父老?
周末晚上吃土豆烧牛肉。按惯例,炊事员把馍发完后,再回去挑了装在两只铁桶里的烧牛肉。
炊事员刚担着铁桶进入看守所大门,红烧牛肉的香味,已经使每个人的鼻子使劲抽搐,让人犯们的喉头嚅动了。陈伦把玉米馍用筷子串了,从门洞边里伸出搪瓷碗接过一勺香喷喷的牛肉和土豆时,玉米馍却突然从筷子上溜到了地上,在有着尿水的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不少的尘土和尿液。
他捡起馍来,用筷子刨掉上面的一层尘土,不顾同监犯人幸灾乐祸或不屑的眼光,大口啃着玉米馍恶狠狠地骂道:“老子一天就吃两个你这样的东西,居然想跑?咬死你龟儿子,看你以后还敢跑不!”
晚上,人们都睡着了,陈伦用被子蒙了头,伤心大哭了一场!压抑着的哭声、不断涌出的泪,使他心口剧烈生痛。
经历了若干次批斗大会,在体育场亮了若干次相。森工局、伐木场、工段、子弟校,甚至只在球场上锻炼过的水运处,都把陈伦抓了去进行批斗。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义愤填膺对他进行了狠批猛斗。
竹桶倒豆子般全部交待了所在所谓的罪行,却仍然没能得以参加劳动吃饱饭。在看守所里坐了一年的陈伦,似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适应了饥饿和岗兵的喝斥、疯子的叫骂声,因违犯监规被暴揍犯人的哭喊声。
每天三顿饭以外的时间,被他用来默读毛泽东选集。通过数次认真学习毛泽东选集,他慢慢平和、沉淀了。不再对未知的刑期猜测,也不再对是否会被杀头而恐慌。只要现在还活着,就不必想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人,不可能预知未来,万事都有定数。
秋天在人们的期盼中到来时。陈伦接到了判决书。虽不知道将被处以多少刑期,但接到判决书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迟早和期盼中的事。
在听法院工作人员宣读判决书时,他的心思全在被判多少年,根本没有听清因什么罪名领受徒刑。
他听清了最重要的“从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十个字。心里暗自想道:幸好从宽了,所以判了三年劳教。如果从严,就不知道判多少年了。
“陈伦,你听清判决书的内容了吗?”穿着一身黑衣服,灰白脸上布满皱纹,头发白了大部分的干瘦老太婆和颜悦色问道。
“听清楚了!判刑五年。”陈伦的头垂得很低。
“因为你坦白交待的态度好,所以从轻判处了。否则,依你犯下的罪行,至少二十年,甚至无期街刑!”
“谢谢政府宽大处理!”
“你服从判决吗?要不要上诉?”
“服从判决,不上诉。”陈伦的眼睛涌出了不争气的泪。他拼命抑止,可泪水却不听指挥,成串往下跌落。
在工作人员指定的签收薄上签上名字,陈伦笑逐颜开回到监舍,里面的人一下子围了上来,李光荣伸长脖子问道:“领了几年的饭票?”养
赵大鹏摇晃着脑袋:“我估计,最多十年吧。”
陈伦把判决书往赵大鹏身前扔去:“你说得太正确了!我领到一张五年的大饭票。”
赵大鹏接过那纸飘逸的判决书,一本正经念道:“刑事判决书。流氓犯陈伦……怎么你成流氓犯了?”
陈伦大吃一惊,一把抢过判决书,提高了声音:“有没有搞错?抓我的时候和宣布逮捕时,都说的是反革命罪,怎么可能判决书上是流氓犯罪!”
没有错,判决书上白纸黑字清楚写着:流氓犯陈伦,自一九七四年以来,以谈恋爱为名,先后奸污未婚女青年四名,奸污妇女一名、现役军人妻子一名,本应从严惩处。鉴于该犯人入狱后能积极认罪服法,主动坦白交待,根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特从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格老子!搞你妈半天,那些反革命罪都不成其为罪了?是不是法院工作人员搞错球了?有没有必要问问,以传授拳术为名,大肆散布对华主席和党中央不满的罪行;企图暗杀森工局武装部赵部长,抢了他的枪上山为匪,怎么都不成为罪行了?
以谈恋爱为名,奸污未婚女青年四名,应该指的是玉兰、高建英、张春玉和王洪群吧,军婚自然是商英,被奸污的一名妇女是刘……?
实在想不明白,他只好阿Q似自我安慰,人民政府没有错,更没有重判!如果和玉兰、张春玉、高建英、王洪群的行为可成“罪”,幸好公安局还没有掌握和钟敏灵、赵莉的奸情。否则,态度再好,也不可能只五年。
四个未婚女青年,加上军婚和妇女,再加上不为政府掌握的钟敏灵和赵莉,陈伦总共和八个女人有过婚外性行为,只判了五年,确实不重。
比起那些只搞了一个女知青就掉了脑袋的家伙,干一个女人就判了十多年的强奸犯,他的刑期确实太轻了。
五年就五年!流氓犯就流氓犯。老子已经在看守所坐了一年多,还有三年多时间,刑期就结束了,那时也就不过二十多岁正年轻力壮。说不定,那时的政策已经变了,只要身体不垮、生命还在,也许有过上好日子的一天。
是夜,流氓犯在硬通铺上失眠了。昏黄的灯光下他大睁双眼,回想自十四岁离开家乡来到高原,已六年多了。
六年多的点点滴嘀,在森工局接触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逐一在眼前浮现、在脑海闪回。
一番认真反思后,他恍然大悟:其实,所谓的反革命罪,根本就不能成其为罪,只是梁刚一伙人吓唬他,为了摧毁他精神意志的手段。
可是,没有人生阅历的他,直面不合常理的威胁和习难,只顾得了拼命挣扎,有如儿时在饥饿线上挣扎一般。却根本没有认真思索,为何如此肓目挣扎?以至在一片茫然中精疲力竭,最终挣扎到了失去自由!
不过,特殊的大运动时期。有人因不小心摔碎伟人石膏像被判了反革命罪而杀头,也有人因为把有林副统帅头像的报纸垫在屁股下,被抓进监狱……天安门广场,为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成百上千的热血青年、共产党员,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比起他们,陈伦实在算得上幸运者。
虽没有谋杀得了赵部长,但毕竟有过那样的想法,并且到他家查看过地形,至少算得上谋杀未遂。再就是,真枪实弹和赵部长的女儿干过。如果再判决书上再加上“奸污在校学生”一条,至少,刑期得增加二年以上吧?
不要多想了!睡吧,既然现在身为已决犯,到劳改队的时间就不远了,离吃饱肚子也不远了。
想着很快会有可能吃饱肚子。陈伦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在白米饭和回锅肉的旋转中,他闭上双眼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