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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沉浮 蔡斌(宇剑) 6592 2024-10-16 21:36

  

  这天下午,局里又来了一位副主任,传达了毛主席给小学教师李庆霖的复信和中央有关知青问题的通知。

  毛主席回信中“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暂寄三百元,聊解无米之炊”两句话,陈伦记在了心里。

  他暗想:老人家既给李庆霖回了信,知青的艰难岁月应该结束了。

  他想起了还在乡下当知青的姐姐,不知她在农村是否受到过欺负,是否遭到过凌辱,是否经常吃不饱。

  想起了姐姐,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愧疚。参加工作一年多了,除了每月给妈妈寄十元,还给哥哥寄过钱。一次五元,一次二十五元。

  寄给五元,是因为老哥想买一双新网鞋,写了信来求他,他没有多想,当即到邮政所寄了五元。

  二十五元,好像是陈程买衣服或毛衣吧?记不清了。反正,收到来信的第三天恰好发工资,他便咬牙寄了二十五元钱给哥哥。

  可是,身在农村的姐姐,他却没有给她寄过一分钱。而姐姐,每隔一周就会寄来一封信,鼓励他在高原上好好工作,争取成为一个让人瞧得起、有出息的人!

  姐姐会写诗。她的诗写得不很好,但读起来上口,很通顺;她的散文写得不错,陈伦很羡慕她的文学天赋。

  新工人中一些当过知青的大龄青年,激动了好多天,回想起在农村那不堪回首的日子,他们的眼中满含泪水。

  渠道即将全部完工,工段重新进行了劳动力分配。连长和一部分工人留在老地方,维护渠道和整修将来装木材的水堰。

  指导员带着大部分人,搬迁到了紧挨大森林的一块平地。在那里,重新修建了用石头和土墙、油毛毡搭建的工棚。

  石头房冬暖夏凉。最适合高原上的森工企业。相对固定的单位,不论人多人少,都会用一半石头,一半干打垒土墙架梁,屋顶上使用油毛毡建房。

  陈伦被分到了新工区,张春玉留在了老工区。新工区的居住条件,相对临时的老工区好了很多。虽仍是几十个人的大通铺,但这石头房子有窗子和亮瓦,每个铺位边还有一个搁箱子的小台。

  仍然以班为单位。每个班的铺前都有废油桶做的火桶。

  夏天虽然不冷了,但到晚上,仍然有人生起火桶,在火桶上煮吃的。

  陈伦所在的三班是集材班。集材,就是把采伐工人砍倒在满山遍野的圆木,赶到山下的水堰集中,再通过渠水,把这些圆木传送到鲜水河,经由雅砻江直达岷江。最后归到乐山的大渡河水运局或灌县水运处。

  集材工人使用的工具叫鸭脚子。鸭脚子用一根下大上小的粗壮红桦、一个类似冷兵器时代的铁钩组成。

  人们手持鸭脚子,把那些横七竖八、大小不等的圆木撬动、从山上滑到坡下的工作,相对于采伐工人,同属于重体力劳动,但危险性不亚于采伐。

  每天游击队员一样打着绑腿,提着装了饭菜的铝饭盒,携带雨衣,扛着长长的鸭脚子上山,到高高的采伐区把大片圆木往山下赶。中午烧起一堆火,往冷饭里加点水,把饭盒放在火上煨热,狼吞虎咽吃完。再从溪沟里舀点水在饭盒里烧开,慢慢喝下肚,把雨衣铺在松软的草地上,闭上眼睛休息一小时。陈伦很快喜欢上了这工作。

  被砍了树木的大森林,**出来的草地,一个个被割去了身子的老树篼。远远望去,活像没有了牙齿、大张着的嘴,在光秃秃的山上触目惊心。

  蓝蓝的天,白色飘动的云,清澈可见底的流水,清新的空气,火辣辣的阳光。躺在雨衣上朦胧中会听到不远处,采伐工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树倒右下山!”、“树倒左下山!”、“树倒上山!”

  上午和下午,工作时间内会休息半小时,这半小时,陈伦都用于躺在雨衣上睡觉。当然,不一定能睡着,但在蓝蓝的天空下,空旷的大山松软草地上,闭着双目养神,实在非常舒爽。

  有经验的老工人,一些来自贫困乡村的新工人,把休息时间科学利用了。

  他们会去挖草药,也根据季节捡拾山货。大得如同白萝卜的党参、沙参,像极人手掌的“佛手参”及一种叫做人参果的野果,人们每天都能弄回不少。

  这里的蘑菇种类很多,青杠、白桦树上生出的蘑菇和耳子都很好吃。

  特别是白桦树上生出的蘑菇,有如一簇簇、一朵朵洁白的袖珍小伞,好看极了。用清水淘净和着盐肉,再加入高原特有的白萝卜煮熟,那味道鲜得用四川话说,真是“不摆了。”

  还有一种叫“马皮包”的蘑菇,形如白色大篮球,剥开表皮里面嫩如豆腐,切成片加肉煮熟后。味道之鲜,语言和文字形容难以形容。

  新、老工人,都有要好的饮食伙伴。这种饮食伙伴,会在晚饭时聚在一起用捡来的山货炒几个肉菜,或用猪肉罐头煮一锅蘑菇,或盐肉炒木耳、野兔、马鸡之类大锅煮了。几个或十来个人围着,一声不响吃喝,或大声喧哗着划拳闹得不可开交。

  几乎每晚,都有人喝醉。

  醉了的人,或挥舞着手臂发酒疯,或扯着嗓子大叫,或缠着人重复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人喝了酒打架,相互打得鼻青脸肿。

  只要没有打出血,或只要不太出格,各班一般不会向上面汇报。

  如果见红了,或其中一个被打得爬不起来了。工段干部会把得胜者捆在树上,使其在夜风中呆上二小时,然后责令写检讨。

  第二天,挨了打的和被捆了的人,照样提着饭盒,扛着工具,大声说笑相互打趣,在晨曦中向山坡上爬去。

  陈伦没有朋友,也一般不和人打伙吃饭喝酒。

  他不屑于和这些粗野的人们为伍,更不屑于和他们讲那些男女之间的事。

  潜意识里,他认为和这里多多数人没有共同语言,更不愿变成粗野之人,固执地认为不可能长期在一线当工人。

  虽没读多少书,却自我认定有很高文学修养,当工人只是暂时。甚至莫名其妙认定,将来一定会成为众人仰望的佼佼者。

  脸上随时挂着微笑,衣服随时干干净净,海拔不到一米六的一工段的统计员黄胜和,是林校毕业生。

  黄胜和是渠县土溪人,参加工作已十年,相对新工人而言,属于老资格森工基层干部。

  他老婆姓杨名云霞,同样来自渠县土溪的一个高挑个子、脸色红润的漂亮女人。

  杨云霞读过初中,因家庭贫寒无力再读书,只好听从父母安排,早早嫁了人成为高原上生儿育女的家属工。

  家属工是森工企业特有的编外人员,各工段照顾两地分居、家在农村的老同志,安排他们家属参加一些简单劳动,付给低于在编人员的报酬。

  家属工分长期和短期两种,长期家属工的户口仍在老家农村,但结婚后不再回家,随军一样随了工。随工段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拿着微薄的收入。为森工企业的发展,贡献着青春,为森工企业生育接班人。

  杨云霞嫁到高原以后,为黄胜和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在场部子弟小学读书。她带着三岁的女儿,和男人住在离大工棚不远,紧挨厕所的一座小木板房里。

  小木板房隔成里外两间,里面睡觉,外面是灶房和烤火、吃饭的地方。

  得知陈伦是楠山县人,杨云霞非要和他认老乡,三番五次到大工棚里来叫他,请他到家里去吃饭。

  每当杨云霞来叫陈伦,便有一些老工人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做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那些话和表情让陈伦捉摸不透,也没心思琢磨。

  实在推脱不过,他有时也会去黄胜和的小木房。

  黄胜和、杨云霞对他很热情。三岁的小女儿对他更是非常友好。每每会坐在他腿上,缠着他讲故事。

  除了陈伦,一个叫程志军的青工,也经常光顾小木房。

  程志军是部队转下来的安岳人,在部队时入了党,代理过一段时间排长。人们都以为他会改穿四个兜的军装时,却复员回了老家农村。

  在农村当了几年支书,因为膝下无子的伯伯在森工局工作。大招工时,被当作职工子女招了进来。

  程志军长得人牛高马大,但声音尖细如古时的太监。

  到工段当天,他就被挑选到了采伐一线,现在已是采伐班长。

  新工人转正定级时,全段只有五个二级工的指标,程志军和陈伦都是候选人之一。

  五个人中的四个因为上级的指令,属于铁定。唯有的一个机动指标,在候选人之间激烈争论。

  为了能得到这个指标,讨论会上有两伙人,为程志军和陈伦争论得相当厉害,几乎发展到动手打架。

  最终,工段给陈伦的评价是:有劳动热情,工作积极,但团结同志不足,性格孤僻,政治学习发言不主动,综合结论为:一级有余,二级不够,建议定为一级工。

  程志军的结论是:政治合格,以身作则,能带头完成任务,但对于班里同志管理不善,致打架事故时有发生,综合结论和陈伦一样:一级有余,二级不够,建议定为一级工。

  闹了半天,那个让很多人眼红的二级工,落到了另一个采伐工人欧贤林头上。

  有小道消息说,欧贤林的舅舅刚调到本伐木场任总支副书记。

  转正定级以后,和实习期的差别是每月多了十来元人民币,由以前的每个月四十八元二毛,提到五十九元。

  虽程志军和陈伦在定级时,有过相当剧烈的争论,但事过境迁,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当时的不愉快。陈伦虽然得到过二级工的提名,却根本就没想过能得到,现实使他明白,工作干得再好,不被领导认同都等于零!没有坚强的后台,要想出人头地?难!

  黄胜和的小木房,渐渐成了程志军每天必然光顾的地方。

  每到晚饭时,陈伦总会出现在黄家。有时,从伙食团买来饭菜端到黄胜和家,和他一家三口人共享。有时,杨云霞做好了饭菜,站在门前大声叫他去共享。

  饭后,只要不学习,或学习结束后。陈伦也会和杨云霞聊天,会聊到很晚才回工棚睡觉。

  黄胜和虽个子小,但却是坐不住的人,知道程志军每晚必然到家里玩,却没有一起聊天的兴趣。因为特别爱好下棋,晚饭后他或参加学习,不学习时就会跑到工棚里找人下棋。

  把老婆和女儿丢在家里,自顾玩乐,是森工企业工人的一大陋习。

  有时,程志军会坐在黄家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得嗓子发干不能再唱。他的嗓音像女高音,而且唱得很准,在一工段没人比他唱得更好。

  每当程志军唱歌时,杨云霞会怀抱女儿,坐在小板凳上痴看着他,专注地听着他唱,眼眼里的表情复杂、游离。

  有时,他连学习也不参加,吃过饭帮把碗筷收拾好,就坐在黄家的小板凳上,和杨云霞聊天。通知学习的哨音响了,撒谎身体不适委托黄胜和帮请个假,继续和杨云霞漫无边际瞎聊。

  陈伦不愿占别人便宜,去黄家吃过几次饭后,感到欠了他家的情,便托人在县城买了两套童装和一只刚宰了的肥羊送给杨云霞。

  接过陈伦送去的东西,杨云霞既高兴也有点不安,真诚地对他说:“兄弟,我们是家乡人,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以后千万不能再乱花钱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要学会存钱,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

  陈伦装得很大方的笑道:“家里不需要我寄钱,经常来信问我钱够不够用,有时还会寄好吃东西来。”

  同在黄家吃过两次饭,程志军把陈伦当成了好朋友。每天下班后几乎都会叫上他一起到黄家。经常,会在那里耍到很晚。

  很多时候,陈伦回工棚睡觉了,程志军还不舍得离开,一直到黄胜和揉着眼睛回家,方意犹未尽起身。

  上班,下班,学习,和程志军一起到黄家聊到很晚,回宿舍睡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陈伦在这里重复着简单枯燥的生活。

  转眼到了七三年。

  进入二月,按四川习俗该吃“年渣闹”那天。因为没有黄豆,磨不成豆腐,自然没有豆腐渣和着菜煮“年渣闹。”

  那几天雪下得很大,工棚外的积雪几乎把门封了。没有办法上班的工人们,只能在工棚里休息。

  从工棚里到伙食团,很短的一段路,因为积雪深及膝部,走得相当困难。没能力做豆腐和“年渣闹”,但杀了一头自养猪的伙食团,除了回锅肉和排骨萝卜汤,再也弄不出什么好吃的。

  应约到黄家吃饭,陈伦端着从伙食团打来的回锅肉和汤,跟在黄胜和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他家时。程志军早已到了,正在灶前帮杨云霞忙碌。

  除了伙食团供应的回锅肉、排骨萝卜汤,杨云霞炖了胡萝卜野猪肉,煮了干獐子肉、风干牛肉等。

  让陈伦几乎流出涎水的,是一盘高原上很难见到的香肠。

  切成薄片的暗红色香肠,盖过了其他肉食的味道。还没落座,陈伦口水直往下咽,恨不得把那盘香肠全倒进嘴里。

  因为雪下得太大,黄家在场部读书的儿子没有回来。

  三男一女,外加一个小不点女孩子。欣赏着屋外漫天飞舞的白雪,围坐在火塘边的小桌子,开了高梁白酒,说笑着吃起了开年第一大餐。

  从中午一点钟开始,一直到下午六点,再到晚上八点。桌子上的菜冷了又热,热了一次又一次,高度数白酒喝完一瓶再开一瓶。

  小女儿睡着了,被杨云霞抱到里间放下,回到外间继续吃、喝。

  不知什么时候了。当黄胜和再次喝下一杯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头栽倒在火塘边失去了知觉。

  陈伦大惊失色地正要去扶他,杨云霞已抢上前,和程志军把他架了起来。

  “喝不得就少喝点嘛,经常喝得人事不醒,至少睡三天才能恢复元气!”杨云霞埋怨着,和程志军把黄胜和扶到里屋。

  陈伦独自坐在外面,听杨云霞在里间帮黄胜和脱衣服和鞋,看程志军出来,从灶上的壶里倒了热水在盆里端了进去,估计是为黄胜和洗脸。

  外面的雪还在下,陈伦慢慢品着爽口的白酒,嚼着香香的干獐子肉和香肠,望着舞弄出千般身姿的雪花,想起了遥远的家乡,想起了家乡过年时的情景。

  安排好了黄胜和,程志军和杨云霞出来继续吃喝。

  陈伦有点飘了,同时感到尿胀得很厉害,便起身往门外走去。程志军关切地问道:“你有没有事?需要我扶你吗?”

  他摆了摆手:“没事,这点酒还不能放翻我!回来继续喝!”

  程志军拍着手笑道:“好!有军人脾气!回来继续喝。”

  雪花飘落在身上,很快在棉衣和帽子上堆积。抬眼望去,除了工棚顶上,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老树枯枝因披上了厚厚的雪,变得绚丽多姿。

  雪太深,行动大大受阻,陈伦发现自己笨得像一头熊。

  好不容易从厕所回到黄家门前,正要转过弯进门,却听到门内发出来一阵接一阵压抑的异样声音。

  虽喝了不少白酒,脑子很是有些混浊。但他能分辩出屋里的声音,是男女搂在一起,亲吻时发出的声音。

  顺手抓过一把雪在脸上抹了抹,清醒多了。他继续站在木房门外的拐弯处,聚精会神听里面的动静。

  杨云霞似有若无的呻吟,程志军压抑着的喘息,格外清楚传到了耳中。

  杨云霞轻声说:“你不要着急,等一会陈伦回去睡了再……”

  程志军喘息着说:“起码一个星期没有搞了,我忍不住、受不了啦!”

  杨云霞:“放开我,谨防陈伦看到。”

  程志军:“看他那样子就喝神了,现在说不定已经睡到铺上梦周公了。”

  杨云霞:“你到工棚里看看,他是不是回去了?万一摔在路上,会冻坏出病,甚至会出人命的。”

  程志军:“我才懒得管他,摔死了活该!如果不是找个人遮眼,我根本不会和他相处,早就恨死他了。”

  杨云霞:“你这人怎么不像男人,都过去的事,还记在心里?”

  陈伦从木板缝看去,裤子褪到膝下的杨云霞两手扶在一张椅子上,眼睛望着里间,背对着门,屁股高高翘起。同样裤子褪到膝下的程志军,两手从她衣服下摆伸了进去,两腿紧挨着她屁股间,全身剧烈抖动。

  杨云霞抽一只手捂着嘴,脸上的表情极为奇特,似在拼命抑止出声……

  风刮得更猛了,雪花仍在飞舞。陈伦转过身,慢慢往大工棚挪去。

  那一夜,他睡得很不塌实。老是从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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