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现在家里一人在罐头厂剔牛肉,另一个在香肠厂做香肠,这样一家人就有机会亲眼看到罐头镇上的绝大多数欺诈行为。他们发现,每当畜肉腐败到一定程度,再也派不上其它用场了,就被做成罐头或者香肠。再加上曾在酱肉车间工作过的乔纳斯所讲述的见闻,他们已经从内部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里的腐肉工业的丑恶,他们也终于彻底领会了那句在罐头镇尽人皆知的俏皮话的涵义——他们把猪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派上用场,除了猪叫声。
乔纳斯曾讲给家人,酱肉车间酱出来的肉都是酸的,他们给这样的肉搓上苏达粉,这样就能除掉肉上的酸味,然后卖给自助午餐店。他们用五花八门的化学手段处理各种各样的肉,鲜肉、腌肉、整肉、碎肉,他们可以调配各种颜色和口味儿。他们有一套神奇的设备生产酱火腿,有了这套设备,他们既可以节省时间,也可以提高产量。这台机器上又一个空心的铁管儿,连在一台水泵上。工人把铁管儿插进肉里,用脚踩一下机器上的一个装置,几秒钟之内,火腿就被注满了酱汁。即使是被注入酱汁的火腿有的也还是散发出一股臭味儿,这股臭味如此难闻,以至于车间里的工人们都想逃离现场。不过,他们还可以注入第二种更厉害的酱汁,这种酱汁可以彻底除掉臭味儿——工人们称这道工序为“给它们加点儿百分之三十。”注入酱汁的火腿再经过烟熏,可是经过烟熏的火腿有的仍然有异味儿。以前,他们没有办法再处理这样的火腿了,所以只能做为“三等品”卖掉。后来,一个聪明人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他们把火腿的骨头取出来——因为骨头周围的肉更容易腐败,然后插入一根烧得炽热的铁棍烙一烙。有了这个发明之后,他们的产品就再也没有“一等品”、“二等品”和“三等品”之分了,只有“一等品”。无论是烂到什么程度的原料,屠场主们总是有办法把它们加工成一等产品:“无骨火腿”就是把碎猪肉塞进肠衣里;“加州火腿”就是把所有的肉都刮掉剩下的连着关节的锁骨;美味的“去皮火腿”就是用最老的老母猪肉做的——老母猪肉皮厚且粗糙,看了没人会买,于是他们就把肉煮熟、剁碎、压成块儿、贴上标签“特等品”!
只有那些彻底腐烂的腿肉才能送到伊莎贝塔所在的车间。这样的肉被每分钟两千转儿的旋转刀片绞碎,掺进半吨其它的肉,这样腿肉上的臭味儿、酸味儿就一点也闻不到、尝不出了。人们从来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剁进了香肠。在欧洲,已经过了保质期的发霉、变色的香肠会被扔掉,而这里的屠场主们会把它们捡回来,经过硼砂和甘油处理后,倒进绞肉机的漏斗里,这样就重新做成香肠,在国内销售。有些肉就胡乱地堆在地上,地上满是泥土和锯屑,工人们就在这地面上踩踏,并把几百亿个肺结核细菌吐在上面。有些肉一大堆一大堆地堆在库房里,库房的天棚漏水,脏水就滴落在肉堆上,上面有数千只老鼠在尽享美餐。当然,库房里光线昏暗,你是看不到老鼠的,可是工人们只要把手在肉堆上一划拉就能划拉下一捧一捧的干鼠粪。老鼠人人讨厌,于是屠场主们就把老鼠药撒在面包屑里来对付它们。老鼠被毒死了,于是工人们就把死老鼠、面包屑和猪肉一起倒进绞肉机的漏斗里。这决不是在编造故事,也不是在开玩笑。工人们把库房里的肉铲到推车里,即使看到,工人们也没有心思去捡死老鼠——跟香肠里其它的东西比,死老鼠不算什么。车间里没有洗手的地方,所以吃饭之前工人们就在即将被舀进香肠肉馅里的水洗手。熏肉的边角、腌肉的残渣以及所有其它杂七杂八的废料都一并倒进地下室的破桶里,而且一放就是很长时间。根据屠场主们制定的严格的节约制度,有些工作每隔很长时间才值得付人工费去做,其中包括清理这些破桶。这些桶他们每年春天清理一次。这些桶存放了一年,里面少不了尘土、铁锈、旧钉子以及脏水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被一车一车地倒进漏斗里,和鲜肉一起被绞成肉馅儿,做成香肠,然后端到人们的餐桌上。有些做成熏肠,但是做熏肠太浪费时间,而且成本高,于是他们就让他们的化学处理部门用硼砂去除异味儿,用明胶染成棕色。从那个大碗里出来的香肠都是一路货色,但是包装的时候有的就被贴上了“特制”的标签,卖的时候这种“特制”香肠每磅要多收两分钱。
现在,伊莎贝塔就是置身于这样新的环境中,她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工作。这是一种让人变得麻木不仁、冷酷无情的工作。这工作不给她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让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她成了她所看管的那部机器的一部分,她身上任何一个工作不需要的官能都注定要退化直至完全丧失。这部残酷的碾压机唯一手下留情的地方是让她对任何事情都变得漠然。渐渐的,她变得迟钝木讷、沉默寡言。晚上,她和奥娜、尤吉斯汇合在一起,然后三个人一起走回家,经常一路无语。奥娜也习惯了沉默——奥娜,那只整天叽叽喳喳的小鸟。她现在满身是病,面容愁苦,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回到家里,他们也是默默地吃着他们不得不吃的东西。晚饭后他们偶有交谈,不过话题也都是他们所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不幸。稍后,他们就会爬进被窝,倒头昏睡,一动不动,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早晨,他们在烛光中起床,穿上衣服,然后回到机器旁。他们现在浑身的器官都变得如此麻木,以至于不知道饿。只有孩子们嚷着食物不够吃。
然而奥娜的灵魂并没有死去——他们的灵魂都没有死去,只是在休眠。偶尔,他们的灵魂会醒来,这是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时刻。记忆的闸门有时会突然打开,过去的欢乐向他们招手,久远的希望和梦想向他们发出呼唤。这时,他们会在重压下尝试着动一下,可是刚一动他们就感觉到那压力是无比的沉重。他们被压在下面,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呼喊。但是他们重又感觉到了痛苦,这痛苦比死亡更可怕。这是一种他们从来不肯提及的痛苦——全世界不认输的人从来不肯提及的痛苦。
可是他们确实被打败了。他们已经输掉了这场赌博,他们被扫地出门了。他们无非是输在了工资、食品账单以及房租这些并不崇高的事情上,可是他们的失败并没因此而减少悲壮色彩。他们曾梦想着自由,梦想着看一看周围的世界,梦想着学习一些新鲜事物,梦想着过上体面而清洁的生活,梦想着孩子们长大成人。现在,这些梦想都一一破灭了,而且永远地破灭了!他们投下了所有的赌注,可是现在他们输了,他们失去了一切。在还清最后一笔房款、奢望得到一丝解脱之前,他们还要劳作六年。可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们无法再忍受六年这样凄惨的日子!他们输了,他们落魄了——没有人来拯救他们,他们看不到希望。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大都市给予他们的只是遍地的垃圾、满目的荒野、无垠的沙漠和死寂的坟墓。夜里被惊醒的时候,这些思绪就会袭上奥娜的心头。她静静地躺着,生命中最原始的恐惧那双血红的眼睛正直视着她,她吓得甚至还怕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她偶尔吓得叫出声来,吵醒劳累了一天的尤吉斯,于是他会暴怒。后来,她学会了默默哭泣——现在,他们的心很难再碰到一起!他们的梦想似乎被埋在了不同的坟墓。
作为一个男人,尤吉斯也有自己的苦恼。他身后有另一个幽灵在跟着他。他自己从来没有讲过,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提起它——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它的存在。然而,在跟幽灵的搏斗中,他丧失了曾经有过的全部的男人气概——有一、两次,天啊,他甚至失去的更多。尤吉斯沾上了酒瘾。
他工作在地狱的蒸锅里,一天接一天,一周接一周。到现在,干起活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疼;他的脑袋里日夜回响着海浪声;走在街上,他感到建筑物总是在摇晃。要想使自己从这无尽无休的恐怖中得到一时的解脱,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喝酒。喝了酒,他会忘掉疼痛,甩掉重负;喝了酒,他不再感到天旋地转。喝了酒,他又能控制住自己的头脑、思想和意志。喝了酒,已经死去的自我重又复活,又开始和同伴说笑了——他又成了男子汉,生活的主人。
很长一段时间,尤吉斯喝酒从来不超过两、三杯。喝一杯,他就可以免费吃一顿饭,他说服自己这很划算。再喝一杯,他就可以免费再吃一顿饭。这时,饭再也吃不下去了去。如果再买一杯酒喝,那可是难以想象的奢侈,这是对穷苦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的挑战。可是,有一天,他终于下水了。他喝光了兜里所有的钱,像工人们所说的那样“半醉半醒”地回家了。这是一年以来他最快乐的时刻。可是,他知道,这快乐不能长久。于是,如果有人破坏他的快乐,他就会发疯,对人、对世界、对生活发疯。可是,疯狂的背后他又对自己感到悲哀和惭愧。过后,他看到了家人的绝望。他算了算自己所花的酒钱,不禁潸然泪下。于是他开始了和这个幽灵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
这是一场无休止的搏斗,永无休止的搏斗。可是尤吉斯并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也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思想斗争。他深深地陷入痛苦和绝望中,只要在大街上走一走他就像是上了绞刑架一样。街角处肯定有一家酒馆儿——也许四个街角都有,街区中央也有几家。每家酒馆儿都热情地向他招手,他们有各自不同的特色和魅力。每天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从酒馆儿门前经过,他看到酒馆儿里面温暖的火炉、柔和的灯光和热气腾腾的美食,也许还能听到里面优美的乐声、人们兴高采烈的交谈,看到一张张亲切的笑脸。以前,在街上尤吉斯总是喜欢紧紧地搂着奥娜的肩膀,心无旁骛。如果让奥娜知道他现在染上了酒瘾,那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想一想他都会发疯。可是,这事儿说来对他也不公平,奥娜从来没喝过酒,她不理解他跟酒瘾搏斗的痛苦。有时在苦苦挣扎的时候,他真的希望她能理解酒瘾是怎么回事,这样就不用在她面前感到惭愧了。他们甚至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忘掉烦恼,抛开一切——尽管是一时的。
到后来,只要醒着,他就一直在喝酒的欲望中挣扎。他变得脾气暴躁,他恨奥娜,恨整个家庭,是他们挡他的路。他为什么要结婚!自己可真是个傻瓜!他把自己紧紧地拴住了,他把自己当奴隶卖了。就是因为结婚他才不得不呆在屠场里,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像乔纳斯那样一走了之,让屠场老板们见鬼去。肥料厂里几乎没有单身男人,有那么几个也只是把这里当成了跳板,伺机逃走。这里几乎所有工人干活的时候都心思,他们回忆着上一次喝醉的情形,盼望着再一次喝醉。而尤吉斯,他要把挣的钱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他甚至中午也不能和其他工人一起出去,他只能蹲坐在一堆肥料上吃午饭。
当然,尤吉斯的情绪并不总是这么坏。他仍然爱着家人。目前只是一段艰难时期。比如说,小安东纳斯就总是能用笑脸征服他。可是,现在的小安东纳斯是没有笑脸的,因为他起了一身的红包。小孩子易得的病他都得过了,一个接着一个。一岁之前,他得了猩红热、腮腺炎、百日咳;现在他又得了麻疹。家里只有考曲娜照看他。他们也没有请医生,因为太穷。反正孩子得了麻疹也不会死——至少不经常死人。看到孩子的可怜样,考曲娜有时会急得掉眼泪。不过,大多数时间他就被圈在**,没人理会。把他放在地上可不行,地上冷风飕飕,万一得了感冒,他会死的。晚上,他被绑得严严实实,怕他在一家人都在昏睡的时候踹开被子。他就一个人躺着,哭闹着,一连几个小时,哭得浑身抽搐。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躺在那儿咿咿呀呀地闹。他正发高烧,两眼红肿。白天看,他简直就是一个小妖怪,一个布满红包的湿漉漉的泥球儿,一大块紫色的惨兮兮的东西。
不过,这孩子实际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凄惨。虽然在生病,但他已经是家里最幸运的人了。他所遭受的痛苦完全能够忍受——也许他正是以哭闹的形式向世人表明他的健康。他是父母青春和欢乐的结晶,他会像魔术师手里的小树苗一样转瞬间长大,他会主宰整个世界。通常,他会整天东倒西歪地在厨房里转悠,面黄肌瘦——一家人的开销分到他头上的那份还不够他吃,他还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小安东纳斯只有一岁多一点,可是一家人谁也制服不了他,除了他父亲。
安东纳斯似乎耗尽了母亲的所有精力——没有给后来的弟妹们留下一点点。奥娜又怀孕了,这事儿一想起来就令人害怕。即使是麻木而绝望的尤吉斯也知道这对一家人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们每天都生活在诸多烦恼中,可是一想到奥娜怀孕的事,他还是吓得不禁浑身发抖。
奥娜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垮掉了。现在她开始咳嗽了,跟死去的安东纳斯老爹同样的病症。自从那个悲惨的早晨被贪婪而冷酷的电车公司赶下车、赶到大雨中之后,她身上就出现了不祥的征兆。现在病情开始加重,以至于晚上他经常睡不着觉。比咳嗽更可怕的是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头疼得厉害;突然无缘无故地哭泣;有时晚上回来浑身发抖,长吁短叹,倒在**便失声痛哭。有几次,她几乎完全失控,变得歇斯底里,尤吉斯被吓得差点儿疯掉。伊莎贝塔解释说,女人怀孕的时候都这样。可是尤吉斯怎肯相信,他不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说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实际上,悲惨的生活和该死的工作正一步一步地侵害着她的肉体和精神。她不适合做那种工作——没有哪个女人适合做那种工作,女人不应该被允许去做那样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让女人有其它的活法,那就把女人都杀掉,一了百了。他们本就不应该结婚,生孩子。劳苦的人们都不应该结婚——如果他,尤吉斯,早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他本应该把眼珠子挖掉。他越想越激愤,几乎要失去理智,自己也要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看到一个大男人变成这样,谁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奥娜立刻镇定起来,扑到尤吉斯的怀里,央求他别发火,平静下来,安慰他说自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她就会枕在他的肩膀上悲伤地啜泣。尤吉斯看着她,眼神凄苦而无助,那样子就像是一头受伤了的猛兽,而黑暗中敌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