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北方城郭

02

北方城郭 柳建伟 8690 2024-10-16 21:37

  

  戏剧室只有两个人。室主任是剧团的老编剧,一见欧阳就说:“回来了就好,能回来就好。要是县里没有了你,以后这想唱戏也唱不起来了,我写着也没劲头。你总算归队了,熬一熬,等一等吧,群众总是要看戏的。”欧阳洪梅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老编剧指着在角落那张办公桌前坐着的瘦小青年说:“该给你们介绍一下,小桂,桂雁生,一个月前调来的,写了一些快板书。这是欧阳洪梅,去年当过演员,戏唱得好。”桂雁生站了起来,弯成一只虾米,朝欧阳洪梅点点头,讪笑着:“我看过你的戏,认得的。实际上我只写过两三个顺口溜,只在厂里演过。把我弄到这儿,我还不知道该干些啥,能干些啥哩。”欧阳洪梅还是笑了一下,瞥了桂雁生一眼,没记住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征。老编剧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道:“洪梅,你家房子冲毁了,你还没地方住吧?”欧阳洪梅答道:“我暂时住在李大妈家。”老编剧道:“小桂,把你隔壁那间小屋腾出来,东西挪到办公室,就让欧阳暂时住下。吃饭嘛,买个小煤油炉自己煮。饭总是要吃的。”

  这样,欧阳洪梅和桂雁生就成了邻居。住了十来天,欧阳洪梅对桂雁生的历史知道得十分有限,只知道他家在农村,后来招工进了工厂,二十七了,还没成家。桂雁生从不主动和欧阳洪梅说话,总是欧阳问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桂雁生主动来到欧阳洪梅的屋里,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出去买点下面的菜,用不用帮你捎一把?”欧阳洪梅就觉得桂雁生实诚、善良。

  日子好像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只剩下面条和小白菜,安静得有点怪怪的。没安静几天,一个人的出现几乎把欧阳洪梅逼得走她母亲的老路。

  那是一个陌生的老青年,脸白胖,总有散不尽的笑意挂着,一副白框眼镜挂在矮鼻子上,玻璃藏掉了一些眼睛的秘密,一进来就很随便地坐在欧阳洪梅的小**。欧阳洪梅想不起熟人里有他,就说:“你是谁?”老青年再把欧阳洪梅仔细打量了一遍道:“卸了妆更好些,去年我看了一场你演的 《红灯记》,那时我在粮食局当局长,轮不到我上台接见演员,所以你不认识我。到文化馆还习惯吧?”欧阳洪梅点点头。老青年道:“这些天一直忙着布置全县的大批判,就没来看你。今天来,是通知你参加一个大型会议。中南五省要在武汉开个样板戏经验交流会,地区给县里一个名额,我就把你报上了,后天到地区行署报到,来回路费报销,每天补助八毛钱,上午把这事已通知你们馆长。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欧阳洪梅就笑了一下。老青年很随便地拉了欧阳洪梅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绷着脸,朝门口退了一步。老青年脸上露出了诧异和不快,“你不知道我是谁呀?我是县革委副主任郑党干,是把你从四洼知青点提拔成国家干部的大恩人。你就这么个态度对待我呀?今天我又是来给你报喜的,你把脸拉得二尺半,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一脸哭笑不得,又往里边挪了一步,挤出一点笑容道:“郑副主任,我不知道是你。”郑党干笑出一颗金牙,“这就对了。我就喜欢女人笑。”说着,又拉住了欧阳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又抽出了手,朝后退了半步。郑党干站了起来,“你是咋啦?全县几千知青,我为啥选中了你?你别给你脸不要脸的。又不是啥正经货,李金堂睡过,四洼十几个男知青睡过,你给我装什么迷瞪僧呀!要是身上来了,说一声,装正经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只感到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木了。郑党干过去掩了门,过来捧住欧阳洪梅的脸亲吻起来。欧阳洪梅情急之下,猛推了郑党干一把。郑党干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郑党干勃然大怒,扇了欧阳洪梅一个耳光,“你竟敢上头上脸呀你!李金堂睡得我就睡不得?我总还比他年轻些吧?他当的副主任是副主任,我当的就不是副主任?李金堂把你从四洼弄到剧团当演员,你跟他睡,我把你从四洼弄到文化馆当干部,碰都不能碰你,搞这种厚此薄彼,太不仗义了!过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装满十口大蒸笼,还没遇到一个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主儿!李金堂为了你恢复一个剧团,是大气魄。你要想唱戏,我郑党干也能把剧团搭起来,提拔你当演员队队长。我从来不追女人,她们一不笑,我碰都懒得碰!为啥?没味道,咋说这是两人一起做的事。这会你还去开,亮出你这龙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给咱龙泉扬扬名。忘了给你说了,研讨会有个内容,选出最佳阵容,把八个样板戏都演一遍,别的不说,我看你能争来演那个铁梅和阿庆嫂。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想想你该咋办。你该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国家干部,就能把你贬成工人、贬成知青、贬成农民。听说你还唱过一回旧戏,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诉我,要笑着说,懂吗?我不喜欢看你现在这种脸色。”

  欧阳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不愿做一个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爱唱戏了。戏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汉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然后坠落在一条大河里,真好。欧阳洪梅去了武汉,果真挤进最佳阵容,演了一场 《红灯记》、一场 《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选择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慢慢走进缓缓东去的大波,一切苦难都终结了。

  会议期间,一个后来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员似乎在尝试着接近她。“郭建光”长得英俊潇洒,一双眼睛会说话。男人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点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对她说:“我对你的行为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欧阳洪梅执意要听到个答案。

  “你好像并不急着赶回去。”“郭建光”笑着说,“我正好也不急着赶回去。你好像特别喜欢这条大江,我正好也特别喜欢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当出门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远行当成弹奏绝唱 《广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愿意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欧阳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对你可能很不合适。”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去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江朝这个城市外边走。“郭建光”很爱说话,“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实这里的东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对美已经迟钝了,但愿你不属于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吗?东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会改变主意。”

  “你以为一个人的主意就那么容易改变吗?”欧阳洪梅赌气道,“我偏要去看看东湖的落日。”

  欧阳洪梅伫立在微风中,摇曳的柳丝下,忘情地看着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盘红日。“郭建光”道:“看见了吗?湖水在燃烧,在燃烧。”欧阳洪梅冷冷说道:“那是你的错觉,湖水永远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机,“你不反对和这一片死寂合张影吧?”欧阳洪梅没有说话,没有动。“郭建光”低下头对着焦距道:“那是温度不够,你看,你看不见,你在这取景框中,正和这湖水一起燃烧哩。”欧阳洪梅没有反驳。

  “你不是要看看这条大江吗?”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江的美并不在它流过城市的这些地段,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它的华彩乐章在三峡。我从那里路过多次,我想,我想过多次在长江三峡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欧阳洪梅不禁一颤。

  “你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干净!死在这样的水里,该有多好啊。你这么喜欢这条江,不去看看这样一段洁净,不觉得亏得慌吗?我有朋友在航道局,两天就能赶到那里,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起航去重庆检修。你不反对吧?你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你不会反对,是吗?”

  欧阳洪梅没有反对。船过巫峡,“郭建光”和欧阳洪梅下了船。船长鸣了一声汽笛,探出头喊道:“新城,三天后有船下来,别让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欧阳洪梅这才知道“郭建光”是带她来看神女峰的。两人在小码头上买了干粮,沿着一条难走的山路走着。傍黑的时候,两人爬上一块平台。

  “郭建光”指着平台的北边说道:“这就是我最后选定看长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头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会月亮出来,你就会体会到她在这里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一条细长的白带就在神女的脚下飘过,那就是滔滔东去的长江了。神女变得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动了起来。欧阳洪梅感到内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动着,在这种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几步,纵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结了。她显得十分冲动,望一眼远处那细长的白带,望一眼岸上不知伫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涛声隆隆,间或有一声猿啼一样的声响,更使这片夜景显得孤寂而悠长。欧阳洪梅跪着朝南边挪了两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颤着声道:“我怕——”

  “郭建光”像是为了安抚她,伸出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悠悠地说着:“一个人来这里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这同样的景色,我爬上了这个平台,准备从这里一纵身,结束缠绕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万次决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着身子爬过去,探出头看了一眼下面滔滔东去的大水。那一年父亲死了,死于这几年刚刚发明的坐土飞机整人法。我在一个煤矿挖煤,没日没夜地挖呀挖的,整个世界都像煤一样黑呀。后来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结果呢,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还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还能和你一起同赏这美丽的夜景……”欧阳洪梅喘着气,颤抖着身子道:“你别说,你别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是一个资本家、大资本家的孙女……我爱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几个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干校……我又回去当知青,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弃的破抹布,成了一只没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过,然后就把我移交给县革委副主任……他要让我回去后答复他。我父亲病死了,母亲自杀了……我想跟他们去……团聚。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了,再没有了。我坚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坚持了,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郭建光”道:“坚持吧,坚持吧,几亿人都在坚持。你说这景色美不美?”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你不觉得这么走遗憾吗?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见这种风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长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风景,干吗要亲手把它毁了呢?谁也毁不掉这种风景,所以几亿人都在坚持。”

  欧阳洪梅再仔细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要在这一片风景里饱尝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欢愉,我不能就这么走,不能,这么走我到那边能有什么可回忆的瞬间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难锈蚀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岁呀,难道这是天意?苍天呢,你可怜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边只会做噩梦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这样一个好心人派来为我送行,送给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说:“别嫌我肮脏。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给我一点点,我走起来也就会感到富有。你不是说我美吗?你不是骗我的吧。给我一次,给我一次,完完全全给我一次,我会记你一辈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压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懂。这也是一种坚持,是一种抗争,我也没有多少气力独自坚持了。我们就一起坚持,用一切能看见的美坚持住。 黑暗呢, 到处都是煤的颜色……”

  两个人滚过几十平方米的草地,像是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躺在那里沐浴着月亮柔和的冷光。欧阳洪梅伸手摸住几个粘在头发里的草籽,对着月亮看着,看着,脸上自自然然地浮出了一抹充满活力的笑容,自言自语说着:“抗争,抗争,抗争……”“郭建光”喃喃说道:“还是那一年,妈妈割了手腕,妹妹跳进了长江……那一天,我就像今天一样躺在这里,久久地看着那早化成了石头的神女。突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她的耳语:‘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经历了多少刀剑风霜雷鸣你知道吗?身边就是长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跳?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下去,等下去。’我真的感到羞耻了。只用一跳,什么都能完结,这太容易了。我就骂自己:你是个懦夫,只会挑最容易的事去做,连几万万年前的一个弱女子都不如。你想做什么,我绝不拦你,因为我不能拦你一生一世,再说那又是最容易的事,你什么时候都能做成。报到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妹妹死前的半个月,眼睛里这种东西一直在倾诉,可惜那时我听不懂,所以我就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只是想带你来听听神女的耳语。因为我想,妹妹要是听过了神女的耳语,肯定不会再做那件最容易做的事了。她漂亮,能歌善舞,充满朝气,她一定能听到神女的耳语。”

  欧阳洪梅从草丛里站起来,整整零乱的衣裙。

  “郭建光”惊坐起来,“你,你没听见?”

  “听见了,”欧阳洪梅答道,“谢谢你,我要回去。”

  …………

  回到龙泉县文化馆的当天晚上,欧阳洪梅敲开了桂雁生的房间。

  “桂大哥,”欧阳洪梅开口就问,“你愿不愿意娶我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桂雁生没敢回答。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我也知道。”欧阳洪梅接着说,“桂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很作难……你就帮帮我吧。你会答应的,你会的。”

  欧阳洪梅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抗争。

  郑党干得知欧阳洪梅和桂雁生结了婚,很快作出强烈反应。旋即,桂雁生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开旧车床,欧阳洪梅到了县毛巾厂二车间当一名普通工人。欧阳洪梅没有被处理到四洼,因为郑党干让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厂,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无力扛起欧阳洪梅这样一个女人。新婚一个月,他就和欧阳洪梅分居了。他不愿意再次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又过了一个月,县文化馆通知欧阳洪梅搬出那间小屋。

  又过半个多月,郑党干下台了。

  欧阳洪梅很快和桂雁生办理了离婚手续。

  和桂雁生离婚不久,欧阳洪梅遇上了农业局的技术员魏世宗。欧阳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样恋爱着,生活着。这个迟到的春天,给欧阳洪梅带来了无限的慰藉,无限的温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学毕业后分到龙泉县农业局当技术员,妻子在一九七○年死于难产,以后的七八年一直鳏居。欧阳洪梅这时一心想离开龙泉,魏世宗马上回柳城联系了地区刚刚恢复的农科所。因为魏世宗不愿让欧阳洪梅到柳城当个普通工人,毁了欧阳的艺术前程,执意要为欧阳联系到柳城的剧团,然后两人一起离开龙泉,欧阳洪梅感念魏世宗一片爱心,自己也不愿放弃自小就酷爱的戏剧,只好留在龙泉那家破败的毛巾厂的单身宿舍,等候柳城曲剧团的通知,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的演员考试。李金堂在欧阳洪梅的生活里已经变成一个传说。

  初秋的一天,李金堂突然间出现在欧阳洪梅那间低矮狭窄的单身宿舍。政治生涯中的两次大起大落,碾碎了他在这个领域的所有梦想。复出之后,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离开龙泉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让他学会了更加珍惜生活。刚刚在龙泉又站稳脚跟,李金堂就想起了欧阳洪梅。一个声音在心底里鼓**着:不能失去她。两人面对面默视了良久,李金堂伸出大手,颤抖着摸摸欧阳洪梅的头发,叹口气说:“小梅梅,我对不起你,这几年让你受苦了。”欧阳洪梅咬着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李金堂,她想变得狠一些,表现得坚强一些,对这个男人冷酷一些,可是,眼泪先扑簌簌流了出来,身子下意识朝旁边一闪。李金堂脱了大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眼睛把屋子细看一遍,“这些年大形势就是这样,个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我那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成了龙泉县右倾翻案风的根子。”欧阳洪梅擦了眼泪,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谁也不怪。你没有错,你做得都对。我并没有怨过你,这是命。”李金堂叹口气,“总算过去了。几年时间,龙泉各个方面都不成样子了,半年多了,总算理顺了关系。我早知道你在这里,竟一直抽不出空来看看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欧阳洪梅哆嗦了一下,最终没把手抽出来,任凭李金堂握住,淡淡说道:“我也早知道你回来了。你要操龙泉几十万人的心,大家都说,龙泉不能没有你;也只有你能收拾了这个烂摊子。我过得挺好,真的,挺好,很平静。”李金堂慈爱地看着欧阳洪梅,用了一下力,把欧阳拉近一些,“你和桂雁生离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年你和他结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怎么能配得上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隔呀。你不用跟我说,我也知道,你嫁给桂雁生是郑党干逼的,好在他还知道个怕字,没敢太为难你。郑党干已经被抓起来了, ‘文革’期间他至少与六次血案有关,最不可恕的是他组织人斗死了公安局赵局长,我主张杀了他。”欧阳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继续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继续唱戏。我得好好给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几年过去了,我又老了许多。本来……你知道,我想先把两个女儿嫁出去。然后,然后……”欧阳洪梅插话说:“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能轻易让人挤出去。”李金堂听得鼻尖一酸,顺手把欧阳洪梅揽在怀里,忘情地亲吻起来。开始的几秒钟,欧阳洪梅像个木偶一样任李金堂摆布着,当她发现自己又横躺在李金堂强有力的臂弯里移向简单却十分整洁的小床后,惊叫一声,挣脱了下来,红着脸,喘着气道:“李副书记,李副主任,我就要结婚了,就要离开龙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戏了。其实,当个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这回变成一个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头问道:“你爱上了他?”欧阳洪梅点点头。“他爱你吗?”欧阳没有吱声。“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他叫魏世宗,是农业局的技术员,七八年前死了妻子。”“没听说有这个人。他的人品怎么样?”李金堂追问着。

  欧阳洪梅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他对我好就够了。他爱他的妻子,曾经是个好丈夫。在省农业学院学习时,他当过学生会的组织部长。我想离开龙泉,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和他一起回柳城,他父母在那里。他确实不错,忠厚、老实,到地区农科所会做出成绩的,人也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别的心都早死了。我不想待在龙泉,一想起这几年的日子,我就恶心得要吐。我不愿意让许多人知道我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了这几年。你去了干校,我就完了,完了,我几次想到过死,我恨死这个地方了。我想忘掉这些年,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生活,当贤妻良母。这些年我把梦做得太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我得走。”李金堂默默地站了起来,讪讪地搓了搓手,结结巴巴说:“是呵,是呵。这些年沧海桑田,我应付起来都感到力不从心,何况你一个弱女子。哪天有空,你给我讲讲你的这些年好吗?我想知道谁欺负过你。这里面有董天柱吧?小梅梅,你能有个好的归宿,是我的心愿,我李金堂会倾尽心血帮助你的。”欧阳洪梅含着眼泪送走了李金堂。

  平平静静过了近一个月。有一天,欧阳洪梅忽然想起魏世宗有三四天没露面了,忍不住去了农业局。魏世宗不在。隔了一天,欧阳洪梅带上钥匙去了,打开了魏世宗的宿舍,想看这次出去留没留下什么话。屋内的东西井井有条地放着,有一些变化,生活用具都在,不像回了柳城。欧阳洪梅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想把放在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掀开一张报纸,她看见一个摊开放的笔记本,瞥一眼,原来是魏世宗的日记。忍不住翻看几页,立马看个面红耳赤。日记里详细记录了魏世宗和一个叫彩云的女人一次**过程。欧阳洪梅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这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又翻了几页,这个笔记本已经用完了。欧阳洪梅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他在日记里会怎么写我呢?低头看看抽屉,没有锁上,拉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红绸子包,里面包着六本日记。欧阳洪梅一本接一本地翻了下去。那些插了书签的地方,记载着十四年里,魏世宗和九个女人的详尽情感历程,第十个就是她自己。看了两页,欧阳洪梅已经泪眼婆娑了。她疯了似的把最后刚记了一半的日记本撕个粉碎,一把火烧掉了,在屋里等着魏世宗回来。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黑了下来。看大门的老头这时在门口探进一只花白的头,“姑娘,你该出去吃点饭。世宗回不来了。”欧阳洪梅问道:“他到哪里去了?”老头叹口气道:“上面不让说的。原以为你早知道的,你两顿不吃饭,才知你不知道的。世宗被抓了,说是打砸抢分子,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欧阳洪梅带着剩下的几本日记,去拘留所看了一次魏世宗,只说了一句话:“写我的归我了。”

  几天后,李金堂再次走进欧阳洪梅的房间。他把一串钥匙放到欧阳洪梅手里说:“这是城隍庙街88号院的门钥匙。当年这条街的房产都属于你们欧阳家,解放后你爷爷只留了一个宅院,把剩下的房子都交给了政府。你们那个院子叫大洪水冲垮了,总不能让你没地方住吧。县委决定把这个院子归还给你。另外,县曲剧团已正式恢复,已调你去任副团长。你先帮助张团长招一批演员,然后过了春节你去省戏校进修。你要好好唱戏,珍惜你的天分。其他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魏世宗在‘文革’期间确有打砸抢行为,据群众反映,他婚前婚后生活作风都不检点。经过调查,认为他‘文革’期间的行为没有触犯刑法,已经把他放了。他要求放他回柳城,说是已经联系好了单位。你看是放他回去呢,还是继续留在农业局。”欧阳洪梅答道:“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