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面条撒成一摊,“咋办?凉办(拌)。眼给我把细点,耳朵给我磨尖点。看看再说。”来报信的人络绎不绝。“四爷,我让小三过去看了,电影公司拿了十部新旧电影,让白家选着放,白十八已经派人去整场子了。”“四爷,百货公司送来二三十个瓷盆和两匹黑布。黑布白十八已交给几个女人拿回去做黑纱了。毛巾厂派人送来两百条白毛巾。”“四叔,乡里派人送来了四顶大帆布篷。白家准备把院子都蒙起来,里里外外挂一百只大灯泡。”“四爷,县糖烟酒公司送来二十箱白酒,十箱杏花山牌黄酒。”有人评价道:“日鬼的,白家这次大待客,竟不用花自己一分钱了。”高四喜一直不停地在屋里抽烟,半截烟丢了一地,突然,他又掐灭一支烟道:“老十,你去把六成给我叫来。”不一会儿,一个面相实诚的中年人进了高四喜的家,背靠着门一站,谦恭地哈腰说道:“四叔,你有啥嘱咐的?”高四喜笑眯眯地新开一包卧龙烟,抽出一根递给高六成道:“你家小五近来改口没有?”高六成打个哆嗦道:“四叔,看来只能动用老族规,把她沉了河算了。”高四喜嘿嘿笑着:“解放后这条规矩啥时候用过?想住班房呀?你疼小五,我知道。其实咱高家的老辈子,哪个不疼小五?小五在我孙女辈里,长相拔梢,聪明伶俐也拔梢。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窍,非要嫁给白云飞做填房不可,我也不会叫你管教她。”高六成一脸哭相,咕哝着:“四叔,不是我下不了手,老子打小子的法子我都用了,陈刺条子抽过,跪过砖头,跪过瓦片,昏过好几回,可就是不改口呀。”高四喜说:“那就算了。小五要嫁白十八,面子上是不好看。高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去给白家人当填房,这咋能行?不过,她要嫁,怕也拦不住。这样吧,你让小五去找白云飞,问出县里到底有啥大事要叫白剑干,再问出李副书记是不是真的要来吊孝,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白云飞当了村支书,这人还不算丢到家。我等着你过来回话。”
白云飞当了村支书,一肚子打算都因高白两家不和而无法落实,整天都企盼着高白两家能团结起来。小五因为恋他挨打的事他也听说了,心里很灰,也更觉得两家和解的艰难。忙碌了差不多一天,没见一个高姓的成年人前来帮忙,心里又灰了一层。因此,当小五派人叫他去说话,心里很有点忐忑。一听小五的问话,白云飞感到喜出望外。如果这个葬礼能成为两家和好的契机,前途不是立马光明了吗?高四喜出这一招,怕是想偷看底牌的。于是白云飞就把白剑和县委主要领导的关系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
高六成让小五把话重复讲了三遍,这才去高四喜家汇报。高六成道:“白剑正准备为李书记写本书,这才引出这么大的动静。白十八已经派人在白八叔的院子里设置灵堂,准备学着电视的样子,来什么遗体告别仪式。听小五说,明天县直各单位都要派人来吊孝,都是国家干部,不好让人家磕头,说弄啥默哀三分钟。白剑会来事,连刘书记也拉挂着。白剑的表妹,刘书记上个月亲自带车接送到县药厂上班了。白剑口很紧,他媳妇和地区当书记的三女大学是同学,当书记三女去北京,就把白剑赶到别的屋,自己和白十三的媳妇睡一起。你让问的,小五都问了。”高四喜就让高六成回去了。
高六成一走,高四喜一屁股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口里喃喃道:“看来有才乡长不是日弄吓唬我的。老十,看来你这个村长也不该辞。唉——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天命难违,也怪不得你我没尽心。日他妈,日后花血本也要为高家养出像白十三这样的人五人六的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好一人做主,你去把三哥、六弟、八弟、九叔、十二叔、十五叔请过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不一会,高家主事的八个人都聚在高四喜家了。高四喜一看人到齐了,站起来对三个长辈点点头,含着热泪说道:“眼下这个事是咋回事,我也不细说了。我已经把白家和县上的关系都打探清楚了。县里甭管哪帮哪派,都和白十三讲朋友,明天来吊孝的车,恐怕寨子里的几条街都盛不下。咱高家在上风头待了四十年,怕是要下来了。李副书记明天要来吊孝,刘书记怕也会有表示,白十八是个心里做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党组织拿捏完了。这几十年,咱高家在上他白家在下,也是因为咱拿捏了党组织。为这事,我把腿都跑细了,有才妹夫本来答应抠下来四个的,谁知白老八死了,没抠成。白老八是个福星,是他白家的福星,用死为白家换来了印把子。如今靠选举,是选不掉他白十八了。靠上边,咱只有个有才,有才的小命还在上头手里拿捏着,能指望吗?所以,咱只能认。我日他妈,咱高家出去的人咋都只能混个肚子圆呢?”高四喜说得慷慨悲壮,听得七个人也都是一脸悲凉肃穆,没有人插话。高四喜呷口冷茶,吐出几片茶叶子又说:“从土改到现在,平心而论,咱做的事有些过火。土改镇压人,白家杀仨咱杀一个。五八年吃食堂,白家饿死的人也比我们多。评工分这些小事就不用提了。分田到户那年,为争好地,差点出了人命,上边为咱撑腰,才摆平的。这些年,同是一张绸机,白家提留二百,咱提一百三;同是一张玉石车,白家交五十,咱交二十,这仇结得不算浅。若是强撑着硬顶,肯定顶不住,弄不好就是连本带息一起还。三五年下来,高家的元气就伤尽了。我琢磨一个主意,中不中用,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一个中心意思:和,向白家低个头,保证高家元气不伤。两个基本步骤:第一,利用这个和,要来一个副支书,一个村长,支持白十八的改革,等待机会;第二,吸取经验教训,重提那个啥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修整出几个好苗子。眼下正是个机会,利用白老八的死,把和的文章开个头。”
八个人议了一会儿,都觉得眼下只有这一条阳光大道可走。接着,就议和解的方式。本着隆重、实诚的原则,定下这么几件事:一、请五班响器,不多于白家,也不少于白家;二、白家请和尚做法事,高家就请四龙白云观的道士做道场;三、高家男女,凡够得着向白明德叫啥的,一律披麻戴孝,白布由高家自购;四、做一大挽帐,再写一联,把和解的意思表达出来;五、所需费用,按高家可养家人丁均摊。八个人推敲几个小时,确定挽帐上写四字:功高盖世,确定上联为:三百载纷争狼烟盖因兄弟阋于墙;确定下联为:一万年和平岁月皆由白公跨河去。
高十五早过古稀之年,年少时读过私塾,练就一笔好行草。饶是功力深厚,毕竟年岁不饶人,写完这三十个字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跌坐在圈椅上断断续续说道:“等墨干后,找俩仔细小媳妇剪了,帐子做好后钉上去描出轮廓,然后再用墨涂上。今天怪,咋没停电哩。”高老十说:“十五叔,电业局专门派人来查了变压器,说这几天一分钟电也不停。”高十五叹口气道:“白老八算是老年丧子,中年丧妻,少年丧父,历尽人生三大不幸,没想临了得了孙子的济,如此风光啊。咱沾沾白老八的福,看看电视。”高老十打开黑白电视机,龙泉电视台正好播到 《点歌台》 节目。几行大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县籍中华通讯社记者白剑、我台记者兼编辑白虹的祖父、凤凰乡八里庙村白明德先生不幸于今晨五时三十分仙逝,享年八十六岁。我台全体同仁为表示对白公之敬意,特在今晚点歌台节目播放我省著名曲剧表演艺术家欧阳洪梅领衔主演的经典哭戏《陈三两》。”一屋老者看了两遍都怔住了。过了一会,高老十说:“换不换台?”高十五道:“别讲究了。听说这个欧阳是绿翠玉的女儿,我看看有没有她妈唱得好。”
眼前是一片浩渺的大水,忽而浑黄,忽而蔚蓝,忽而平静,忽而湍急。白剑看见水面的远处有个黑点在漂。黑点变大变圆,竟像是一颗人的头颅。果真是一颗人头,渐渐漂到了白剑的面前。那颗头竟是父亲的头,还活着,睁着眼睛看白剑,脸上似挂着一丝怨怒。大惊之下,白剑不能动,也忘了叫喊,只是看着父亲。父亲的身体渐渐浮出了水面,他的两手托着一具女尸,女尸垂下的右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把稻穗。白剑大喊一声:“妈妈——”人就醒了。
他坐了起来,想着这个梦的意义。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鼓励我吗?你是在责怪我?你为什么不表达你明确的意志?你和妈妈随着一只天鹅飞翔,就要到天国去了,这是为了和我见最后一面吗?他们一直相信我,白剑想着。蓦地,外面骤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一声凄婉的唢呐声引出一片大哭。谁都能听出来这不是一个人在哭,不是十几个人在哭,而是成百上千人在哭。林苟生和几个男客从大通铺上爬了起来。林苟生叹道:“恐怕这是我平生仅见的最悲伤的一次葬礼了。小兄弟,你们白家这些孝子贤孙看来是真伤心呀。我真羡慕爷爷,我死时,要是能听到三五个人真哭,也就死而无憾了。”白剑已叫这悲怆的哭声浸染得不能自已,鼻尖一股接一股地酸着,没有搭话。
白二十一慌慌张张撞进门来,喊着:“十三哥,十二哥,高四喜、高老十率高家上千人前来吊孝,怎么办?”白剑木木地望着堂弟,脑子里一片空白。林苟生反应敏捷,爬起来喊:“快叫九爷,快叫九爷,高白两家就要和好了。”白二十一退了出去。林苟生又惊叹道:“小兄弟,我真服了你们八里庙。还不快穿了孝衣?把白头巾缠上。”正说着,白九爷和白云飞走了进来。九爷掩饰不住发自肺腑的喜悦,含笑说道:“这可是值得族史大书特书的盛事。十八,快喊众孝子,跪出帐篷迎接。十三,你要去跪接那幅功高盖世的挽帐,取来三叩九拜送到八哥灵前。”
林苟生走出院门,吓得脚步定住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惨白,轻轻摇动着流满了一条街巷,像是要流向无尽的遥远。白剑扛着挽帐先走进院子,接着,白云飞和白二十一各扛一联进来了。一看那幅挽联,再看远处高家子孙,林苟生心中一凛:“是什么力量促使上千人都弯下了高贵的双膝?这绝不是跪给老爷子的!那又是为什么?”只见白九爷和高四喜手挽着手,穿过白家孝子留下的过道,跨进院子,慢慢走向灵堂。林苟生看见高四喜在灵前迟疑了一下,右膝跪在一只蒲团上,又是一个迟疑,左腿才慢慢屈服在蒲团上。“八哥呀——”高四喜的声音刚一放出,旋即被白家孝子雄壮的哭喊淹没了。林苟生心想:“这个高家的头人心里在想些啥?”扭身看看门外阵营分明的孝子群,他感到了一股驱散不走的寒意浸透了整个身体,不禁打个寒噤。高白两家长达三百年的仇恨,林苟生并不陌生,一个感觉越来越清晰起来:这是在演戏!小兄弟该怎么办?我老林又该怎么办?林苟生心里第一次出现了另外的声音。仇恨真的能消解吗?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九爷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满面红光,中气十足地看着高四喜说:“四弟,送八哥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呀。”高四喜朗声道:“分内的事,应该的。九哥肯定早有安排,该四喜做的,吩咐就是。”九爷道:“今日贵客很多,四弟在官场行走多年,多半熟人熟脸,你选几个得力人,专把贵客盯好了。”高四喜道:“九哥你说就是了。”九爷又道:“客人很可能从五个门进寨,北门直通官道,理应隆重些,这里到北门差不多一里地,高白两家各选青壮孝子五百,分两班跪迎客人可好?”高四喜道:“九哥不用客气。”九爷就挽着高四喜的手出了院门高声喊道:“高白两家孝子听着,各派五百男孝子,分两班通北门,两米一个,客人来时跪迎;其他四门,两家各派百人迎客;十班响器,北门留四班,其他四门各一班,余下两班守灵。”
九点多钟,县城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来了,带着各式各样的车辆,据礼单统计,上午共来客人二十八批计一百三十三人,收花圈十二个,挽帐十六个。最尊贵的花圈为县委书记刘清松以个人名义派人送来,已安放在灵前最注目的地方。一个上午,白剑只是想哭。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得林苟生害怕,把他拖到屋里卧床休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李金堂还没有出现。白剑出去给那些局长科长乡长书记敬了一圈酒,自己真想歇歇了。进了东厢房,林苟生跟了进来,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发现,神秘兮兮地说:“你发现没有,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像是丢了魂。李金堂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要是只有刘清松一人送了花圈,他们恐怕都后悔走了这步棋。刘清松在龙泉差不多成了寓公,无事可做,在这些中层官僚眼里,已经不是他待不待在龙泉的问题,而是离开的原因体不体面了,这时候跟了刘清松一步,前景有些不妙。事情明摆着,李金堂若不露面,他说没说过要来吊孝查无实据,而刘清松的花圈已到,到底是跟李金堂呀还是跟刘清松,已经解释不清了。不像热锅上的蚂蚁才怪哩。你怎么听了无动于衷,起码要表示一点同情心嘛。”白剑冷笑道:“又不是我加给他们的这种折磨。丧事出这种插曲,我感到很难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龙泉政治生活的畸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可怜他们没有用,让他们醒来,认清自己面对的现实才重要。这已经不是暴露一段历史真相的问题,不仅仅是李金堂的问题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做。”林苟生思路也从具体的丧事里跳了出来,现出一贯的面孔道:“我差点忘了咱们的大事。前几年有句歌词唱得好: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道呀在一道。”
下午,来自县城的客人锐减。上午来的贵客等到三点多钟,一个个都垂头丧气钻进车里走了。这种垂头丧气的表情放在丧事的大背景下,显得十分和谐,并没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只是高四喜也变得有点心灰意懒了,心里不住地在嘀咕:这么多的人都是捕个风儿捉个影儿吗?
“娄阿鼠”和李玲骑着摩托驶进北门,立即引起一路的骚乱。两人都常在电视里露面,有些知名度。
李玲和“娄阿鼠”各在灵前磕了九个头。白虹去拉了李玲起来,躲在一边说了一会儿话,像是很熟悉的朋友多日不见似的。李玲看见白剑一人走进东厢房,放了白虹的手道:“我要找你哥谈判谈判,过会儿再和你说。”
李玲进来就把门掩上了,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京城人物,眼大,我们这种小人物,进去一骨碌,就淹死沉底了。”白剑仔细辨认,又仔细回想,才记起原是见过的,还把一封信装进胸罩测试过他的定力,很诚恳地说道:“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认作白虹的同事了,欧阳团长可好?”李玲莞尔一笑,“念起你还能记着我师傅的名字,我也不计较你把我给忘了。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么大的排场,孝子跪了几里地,把我这个从来不哭的,也染得知道什么叫悲伤了。早知这么大的场面,应该让洪梅姐也来见识见识。我说你架子大,可不是为我自己的委屈。”白剑说道:“适当的机会,我一定去拜访拜访欧阳团长。”李玲道:“这还算有点良心。你知道我为啥磕九个头吗?你猜不出的,我自己三个,洪梅姐三个,剩下的三个是让你爷爷保佑我实现一个心愿。这个心愿与你有关,现在你穿着孝服,我先不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到处都要留点情啊?”白剑很不自在,也没反驳。李玲拉开门道:“你好好回忆回忆,你什么时候搅乱过一个女孩十八岁的芳心。”丢下这句让白剑莫名其妙的话,闪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