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回到古堡,刘清松已经在那里等待多时了。
几天下来,刘清松已经熬得精精瘦瘦,深陷的两眼布满了血丝,一见白剑,开门见山指责说:“老兄,啥时候你才能使出你的杀手锏呀!难道非要等到把钱全中通缉到了你才肯开这个口吗?这个赵春山也真是的,还不愿意把申玉豹的证言交到调查组。他说他相信你的判断,难道你认为当年李金堂会两袖清风吗?”白剑笑道:“清松兄,查账工作不是很顺利吗?不管怎么说,龙泉当年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这种论点已经站住。查出一个六十万的王世允,难道你不认为是一个重大突破?”刘清松冷笑起来,“白剑!这话你说得太早了!王世允的身份是抗洪救灾副总指挥,账上出问题的部分,大都与他有关。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查了病历,四个账目混乱的时间段,李金堂确实都在住院。我又查了当时的党委会记录,常委会明确决定,李金堂全权负责全县的抗洪救灾工作,李金堂不在时,由王世允代理。所以,该对这些问题负责的,是王世允,而不是李金堂。”白剑又笑了,“这不是好现象?王世允作为副总指挥,又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又是龙泉县革委副主任,难道就不能证明咱们的观点是正确的?”刘清松感到他和白剑这个临时联盟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危机,不得已又直白地逼进一步,“整不垮李金堂,你就是白忙乎了一年,百年之后,仍入不了你们八里庙的祖坟。我知道,对你而言,或许抓住个王世允也算达到目的了。你听听王世允的这十来年你就明白该怎么办了。王世允八一年从龙泉调柳城地区任劳动局局长,八四年因受贿受到撤职处理,任正处级调研员,八五年办提前病退手续,在柳城工业路开了一家电器商店,前年十月间,因做投机生意赔本跳楼自杀了。调查组如今查到的六十几万,最终恐怕很难定性。”
白剑沉默了好一会儿,眉头又皱了起来:“请你相信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申玉豹和李金堂近半年多的冲突,在龙泉路人皆知,舆论对申玉豹的指控已颇有微辞,如果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贸然提出这一百零八万,弄不好,局面就无法收拾了。公平地说,舆论支持李金堂是有道理的,毕竟在他的努力下,为龙泉留下了建一所学校所需的一千万。”刘清松再也控制不住了,“你以为申玉豹真的是死于意外事故?我不这么看。我认为申玉豹的死,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因为有人有杀他灭口的动机!把申玉豹突然间捧成一位英雄,不过是一个政治小魔术。申玉豹涉嫌致死吴玉芳一案,申玉豹的假驼毛、羽绒案也早暴露了,这样一个特殊人物死了,为什么没有进行现场勘察?为什么要把现场破坏掉?有的人提出是自杀,李金堂为什么一下子把大家的思路误导到意外事故方面?你不要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已经取得了一些证据。曾经当过申玉豹保镖的两个人证实,申玉豹本来没有要到广州做生意的打算,他是在和李金堂单独交谈后,才突然间改变主意的。他们回忆说,申玉豹和李金堂交谈后,神情紧张,把几个保镖都撵到公司,让他们看守空空如也的两个保险柜。我不排除他杀,还有一个证据:两三个月前,申玉豹家突然间住进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义上是伴申玉豹读书的,两个保镖都证实这个年轻人在申玉豹出事当天仍留在申玉豹家,结果死的只是申玉豹一个人。你不觉得这个意外事故出的有点怪吗?”白剑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儿,弄不清是刘清松的仔细还是他描绘的李金堂的阴毒吓的,不由得跟着刘清松的思路说:“你是说这个年轻人就是凶手?背后的主使就是李金堂?”
刘清松点点头说:“等抓到这个年轻人就水落石出了。白剑,你别再犹豫了。你应该把赵春山手里申玉豹的证言拿过来,附上你的调查报告,一起交给调查组王组长,这样,就可以停止他的职务,立案侦查了。”
白剑下意识地朝后面挪了一下,这一瞬间,他对残酷一词的认识无疑又精进了一层,很不自然地笑笑,莫名其妙地说道:“清松,你变得我、我感到陌生。”摸出烟平静了一下又说:“只要李金堂真的有事,我不会手软的。”
刘清松万分无奈地摇摇头,叹气一样丢下一句:“逼上梁山,咱们都凭良心对历史负责吧。”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去了。
第二天,刘清松又以龙泉县委第一书记兼钦差大臣的身份,在李金堂、政协张主席、人大石主任三人缺席的常委会上强行作出决定:在全县二十四个乡镇设置举报箱,号召全县八十四万人民,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摸着自己的良心,通过举报箱向中央和省两级调查组反映当年龙泉抗洪救灾中出现的问题,配合调查组澄清龙泉这一段历史。
龙泉的上上下下都乱了起来。
马德五站在马齿树新村村北口街心花园的石阶上,回头看一看镌在一块巨大大理石上面的“马齿树村”四个大字,再看了一眼街两旁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白色小楼,咬咬牙,扛起头,顶着刺骨的寒风出了村向北走去。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借助调查组和举报箱了结和村支书马呼伦之间绵延长达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紧紧把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的是一个叫秋菊的女人。这个女人用小女孩、大姑娘、小媳妇、中年妇人、半老太婆连结成的一条人生锁链,把两个男人拴了五十多年。如今,秋菊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长眠在马齿树村北面的黄土岗上。
从马齿村到夹在马齿树和救王滩中间的白龙潭,必然要经过这个黄土岗,马德五放下头,又一次跪在秋菊的坟头前。马德五看见坟头上稀稀疏疏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草,禁不住老泪横流,哭喊一声:“秋菊呀——他骗了你呀!你尸骨未寒,他又娶了新欢啊!”
秋菊死后还不到一周年,马呼伦和儿子马中朝商定在秋菊周年立的那块碑还正在石匠家凿制。这样,秋菊这座没经添土的坟在马家坟地中就显得分外的弱小、破败和荒凉。这种感受无疑又加重了马德五的仇恨,他又拉着哭丧调喊道:“秋菊,他娶的是一个三十一岁的老姑娘啊,他心里啥时候也没装着你呀——”
马呼伦当了省劳模,当了县人大代表,觉得功成名就,小老年丧妻,身子板仍壮得像头盛年的牛,也没打算为亡妻守节,常遇人提亲,儿子儿媳又都大力支持,于是就在上个月娶了一个比儿子马中朝还小两年零八个月的新妻子雪霰。雪霰仰慕马呼伦在马齿树创造出的丰功伟绩,眼睛里的丈夫自然还是生机勃勃的汉子,婚前又长谈多次,又投机又投缘,爱情之树竟穿破了二三十年的时空长了出来。新婚的酒宴上,雪霰挽着马呼伦的臂膀,四处敬酒,把个真欢喜真幸福碰得四处飞溅。这在马德五看来,恰恰是马呼伦对秋菊一贯不忠的明证。如果不是常常偷吃嫩草,一截六十岁的枯树哪儿能这么快就开出花了?马德五又喊了一句:“秋菊呀——他在你面前装了三四十年呀!你错嫁了一个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恶人呀。”
其实,在这漫长的几十年里,马呼伦和妻子要算是相当和谐、美满。婚后的三十几年,秋菊除了给马呼伦生了一男三女,还可以算得上马呼伦事业的贤内助。马齿树秘密搞二次集体化经营,就是秋菊帮马呼伦下的决心。秋菊在成功扮演了贤妻良母的对外形象之外,在和丈夫独处时,又可以随意流露出百般风情,这种农村妇女身上不多见的风景,竟把马呼伦牢牢地吸引了几十年,使这位在基层做了几十年头人的马呼伦自觉自愿地放弃了很多时候简直是唾手可得的放纵良机。同时,这种风光的戛然而止,又给马呼伦增加了比寻常人遇到这种境遇时几倍的凄惶和孤寂,与其说他和新妻子雪霰的契合是二度青春的怒放,倒不如说是他幸运地再次走进了以往的梦境。或许在马呼伦看来,这两个女人在很多时候影子几乎完全可以相重。马德五这一生恰恰不乏对秋菊和雪霰这种可称风景的女人的鉴赏能力,他的哭诉渐渐表露出了他真实的心迹。他不再流泪了,声音还称得上是哭诉:“秋菊,如今我才明白,你当年嫁给他并不是自愿,你对我说你愿意,你是怕我对你一生一世都牵肠挂肚呀!我咋就没明白你的心呢?是这该死的划成分拆散了你和我呀!”
马德五这番话并不全是历史的真相。半个世纪之前,他们三个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家庭背景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马德五家是富甲全村的大户,马呼伦家赤贫,秋菊家可以算作小康。情窦初开的时代,马呼伦除帮父亲种自家的几亩薄地,农忙时就去马德五家打短工,两人几乎同时把秋菊看成了自己的心上人。马德五送过香坠给秋菊,马呼伦送的是用芦苇编的精制的鸟笼和鹌鹑,这些礼物都给秋菊带来无限的欣喜。革命的时代和他们**的青春期重合了。没几年,马呼伦成了革命的骨干,光荣地入了党,马德五成了被镇压的恶霸地主的遗孤。上中农的父母自然想把女儿秋菊嫁给马呼伦,秋菊嫁过去时也是一番欢天喜地。马呼伦当上了高级社社长,秋菊就说:“德五自小娇惯了的,留下来单干怪可怜,你就帮他一把。”马呼伦就帮了他一把。马呼伦当上大队支书后,马德五就成了大队会计。倏然间几年过去,秋菊才发现马德五仍是单身一人,张罗几回给他提亲,马德五都回绝了。秋菊这才在心里暗自叫苦,亲近了德五怕马呼伦生疑出事端,疏远了又觉得马德五太无依无靠孤苦可怜,不知如何是好。马德五就说话了:“你别怕,这样就很好,跟呼伦当会计,几乎能天天看见你。”久了,秋菊见没啥麻达,也就放任自流。这样一过就是好多年。马德五想着这些往事,嘴里又说:“秋菊,这几十年的委屈不知结了多深的仇,难为你这么撑了过来。如今他原形毕露娶了新欢,这仇我不给你报谁给你报哩。”
这些话才真的酷似了马德五的心声。不知从何时起,马德五心里有了取马呼伦而代之的念想,巴不得马呼伦倒了大霉,甚至巴不得马呼伦暴病死去,只是没想过自己帮马呼伦中止生命。等了若干年,甚至等到了**,马齿树也没有人起来造马呼伦的反。马德五等得就要绝望了,马呼伦送给了马德五一个机会。大洪水过后,劫后余生的马呼伦有一回从公社领回了一笔救济款,交给马德五后说:“想法留下一些,说不定我哪天一蹬腿,中朝打不打光棍也保不准,大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留一点给中朝盖座房吧。”留来留去,就给马呼伦家留出一座红砖的院子和一片房屋,也给马德五留了一本明细账。马中朝娶妻的鞭炮声,打消了马德五揭发马呼伦的念头,他想:秋菊好不容易使上了儿媳妇,住进了亮瓦房,这一抖出去,她不也跟着受罪吗?就照着父亲解放前夕埋银元的办法,把账本用塑料纸包好,放进一个瓦罐,在一个月夜里埋在白龙潭边上的一棵柳树下。想起这些往事,马德五又说:“秋菊呀,怪德五没主见,早十几年揭了这盖子,你也不会多受这么些年罪。”
积了几十年对马呼伦的仇恨终于可以有渠道释放了。马德五拍拍膝上的黄土,扛着头继续向北。
白龙潭其实只是一个四五亩地大小的水塘子。早两年救王滩有人承包了白龙潭养鱼,惹出一村红眼病,隔一年又变成了一个荒凉、破败的蓄水池。只有在炎热的夏日,才有救王滩和马齿树的半大孩子常来光顾,打猪草或者是游泳。钱全中回救王滩看望了年迈的双亲,留下几千块钱现金,也说他要出远门了。钱家的祖坟离白龙潭不远,钱全中给祖先们磕头的时候,心里说着:快见面了。他在水边转了很久,回忆着孩提时在这个潭里游水的情景,掏出准备好的氰化钾喝了进去。又走了十几步,他身子一斜砸碎了一片冰,像鱼一样游进了深水里。
马德五用头把瓦罐挖出来,看见埋了八九年的账本完好无损,对着阳光仰面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禁不住喊道:“你该倒倒霉了,该倒倒血霉了。你房无三间,地无三亩,你连私塾都上不起,只是在窗外偷学了几百个字,你凭什么一压就压我一辈子!”想起三四十年里,无数次在夜里被迫离开伸手就可以触到秋菊时那些揪心裂肺的痛苦,马德五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他从地上抱起瓦罐,高高举过头顶,用力朝冰面摔去,嘴里喊道:“杀死你——杀死你——”
他看见瓦罐的碎片迅速沉了下去,一个人从破碎的冰块中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