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阳新工业园区的选址规划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市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组,邀请省城城市设计院的一群专家,经过详细的实地考察以后,拿出了两套方案。第一套方案,选址在东城近郊,优点是在水源下游,污染小,缺点是地势狭长,不方正。第二套方案,选址在西城近郊,优点和在东城一样,水源下游,污染小;缺点呢,也很明显,虽然地势比东城近郊足够宽阔,但居民较为集中,拆迁难度大,拆迁户过多,就意味着财政投入大。
这两套方案,万长卿不太满意,原因是没有突出西城近郊的优势,反而把劣势凸显了出来。东城近郊的缺点是什么?地势狭长,不方正,那算什么缺点?而西城近郊的缺点是,居民集中,拆迁难度大——这才是要害。政府不拿钱的缺点,谈不上是什么缺点;让政府大把大把往外掏票子的缺点,那才是真正的缺点。把这样两套方案放到常委会上,仅仅“拆迁难度大”这一条,就足以把第二套方案给废了。不管省委书记卢家达一再提及万盛,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万长卿都决定让万盛的孟少爷发一笔财。让孟少爷发财,很简单,只需要废掉第一套方案,通过并执行第二套方案,万盛的孟少爷就可以坐地收钱了。
万长卿指示张德禄去跟专家们接触一下,尽量淡化西城近郊的缺点,突出优点。
这些专家们让张德禄的五粮液灌得晕晕乎乎,口里都胡缠麻丝了。
他们说,张、张、张主任,您放心,放、放、放一百个心,选址规划一定做到让您、您、您满意……
三天后,选址规划的方案打了个挑儿,原来的第二套方案变更为第一套方案,原第一套方案变更为第二套方案,而且,在两套方案里面,专家们详细地剖析了两套方案的优缺点,从地势、地理环境、环保、废污处理等多个环节,做了详细的分析论证,并给出了倾向性的意见,认为新工业园区选址到西城近郊比在东城近郊更具优势。
张德禄拿到新的两套方案,不得不佩服这些专家胡说八道的本事,无非是一个在河东,一个河西,地势相当,优劣并不明显,经专家们一分析,好像选址到西城近郊更环保更利于废污处理更利于招商引资似的。但专家就是专家,他们的话就是权威,权威是怎么来的?一顿五粮液喝出来的。
常委会上,果然不出万长卿所料,市委书记刘定国第一个反对专家们给出的意见。他说,那些专家们懂个屁,就知道纸上谈兵,把规划放到西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市财政要多拿出近一个亿来安置那些拆迁户,单不说拆迁的难度大不大,就多拿出的那一个亿,是纳税人的血汗钱,不是树叶子,让风刮来的。
自己在那儿让专家们倒腾方案,看来对方也没闲着,刘定国对情况把握得不但很清楚,而且很透彻,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把问题的实质抛了出来。让市财政在计划外多掏一个亿,搁谁身上谁都不会愿意。万长卿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但还是据理力争。他说,专家们是在实际考察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他们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综合考察了雎阳的地理地势环境,从环保和利于废污处理的角度,拿出了这两套方案,并给出了倾向性的意见,我们必须尊重专家们的意见,为什么呢?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在提倡节能环保,我们不能不考虑这个大的趋势,总不能为了节省这一个亿,而放弃打造新工业园区的计划;更不能因为这一个亿,而给雎阳的自然环境带来大的危害,弄不好最后的结果是经济发展了,老百姓生存的环境却变得恶劣了,到了那时候,为工业污染造成的后果埋单的时候,我们有可能拿出的不是一个亿,而是两个、三个,甚至是数十个亿。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他常委,刘定国摆书记的道理,他们附和着说对;万长卿摆市长的道理,他们也附和着说对。对万长卿来说,他的力量过于单薄了些,市政府这面的常委,除了他,还有一位就是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而市委那边,常务副书记、纪检委书记、政法委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秘书长,再加上军分区司令和一个区委书记,他们服不服刘定国听不听刘定国的没人知道,但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一天到晚都在刘定国的眼皮底下工作,真正举手表决的时候,刘定国的胜算远远大于万长卿。
对刘定国来说,雎阳这个新工业园区的规划,同样把他放到了火架子上,稍一不慎,非把自己烤糊不说。万长卿倾向于把规划放到西城近郊,这他早就听说了,他还听说,万长卿在孟少爷开发的水榭花苑里有一套豪华别墅,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关联,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如果选址规划确定为西城近郊,那么,光杨之栋的那一壶,就够他喝的。
当初,阴差阳错,把雷东生的事情没有办好,而让最不可能提拔的李文韬钻了空子,杨之栋的态度就不怎么友好。这次,如果再让杨之栋圈的那些地块,本来指望变金子的,最后却变成一片荒地的话,那杨之栋还不得气死?气死不气死,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杨之栋这个人身在企业,但跟官场的关系盘根错节,难保他在一气之下不给自己使绊子。多年来,杨之栋跟自己就像把兄弟似的,来往得比较勤。跟有钱人打交道多了,难免有说不清的地方。他可不希望适值宓江省班子调整的关键当口,杨之栋再给他造出些什么乱子来。杨之栋是什么?那是一匹狼,狼的本性是凶残的,稍有不合意的地方,他会伤人、会咬人。没有把雷东生提拔起来,杨之栋也只能是干气恨而已,但你不让他赚钱,把该他发的财让别人发了,对不起,你的麻烦就不会小。刘定国的前任,就是因为杨之栋和另一个老板争一个矿点的开采权,前任书记表态的时候,向对方倾斜了一下,结果,杨之栋没有拿到那个矿点。当时,刘定国还是市长,杨之栋找到他,说书记年龄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刘定国应该抓紧时机再上个台阶。刘定国当时听得莫名其妙,书记虽然年龄大,但还不到退居二线的时候,再说,人家的身体也倍儿棒,没病没灾的,怎么就不好了?时隔半年之后,雎阳的领导班子突然来了个大调整,书记调省政协,担任省政协下属一个部门的副主任,这就是彻底赋闲了;刘定国拟调他市担任市长。刘定国觉得没了指望,这个市换到那个市,还是市长。但杨之栋却嘲笑刘定国,说他当市长当上瘾了,在雎阳顺顺当当接任书记不好吗,非要去另一个市当什么劳什子的市长?刘定国觉得杨之栋的话背后隐藏着什么,但又不好明问。杨之栋说,雎阳的锰矿,滥开滥采,容易造成事故不说,而且对资源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应该整合整合,让有实力的公司兼并那些靠人工开采没有实力的小公司,把雎阳的企业做大做强。刘定国心说,什么资源整合、让有实力的公司兼并没有实力的小公司?明着就是你杨之栋想把其他中小公司挤垮,把人家的矿点拿过来为己所用而已。但他马上就要离开雎阳去另一个市,雎阳的事情与他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但刘定国调任他市的事情却再没了下文,又拖了一段时间,说是为了雎阳工作的稳定和连续性,决定让刘定国就地接任市委书记。
刘定国接任市委书记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整合雎阳的矿产资源和相关矿冶公司的兼并重组。这个大动作过后,杨之栋就成了雎阳最大的锰矿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逢年过节的时候,杨之栋通常会来刘定国的家里打个照面,拿点烟酒什么的,偶尔送一半张银联卡。刘定国清楚,即使自己贵为市委书记,杨之栋这样的人他也得罪不起,既然得罪不起,就做个朋友呗,他送的烟酒啊银联卡什么的,一概笑纳。有一次,杨之栋甚至送给刘定国一瓶印度神油,转身就让刘定国的老婆给扔进垃圾桶里了。
杨之栋当初圈地的时候,曾经咨询过刘定国,刘定国虽然没有明确提点他什么,但却隐隐约约地告诉杨之栋,雎阳未来几年的城市建设力度有可能逐步加大,向郊区扩展的概率很高。事实证明,杨之栋是生意场上的绝顶高手,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被山旮旯里的那些矿石堵死,而是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庞大的资金应该陆续向一些不动产和稳定增值的产业转移。于是,储备土地成了杨之栋当时最大的投资行为。而现在,万长卿试图让杨之栋储备的土地不长庄稼只长荒草,那哪行?杨之栋肯定不会答应。杨之栋不答应,就等于刘定国不答应。刘定国不答应的事情,常委会上一般就通过不了,你万长卿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
市政府提交的关于新工业园区选址规划的两套方案,没能在常委会上取得常委们的一致同意。第一套方案刘定国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拆迁难度过大,财政支出有困难。而第二套方案,万长卿坚决反对,原因是专家们给出来的,东城近郊不利于废污处理和环保。两套方案只好暂时被搁置起来。刘定国说,先放放吧,放放。万长卿也说,放放,放一放再说。其他常委们心里再清楚不过,所谓放一放,意味着这两套方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里,仍然会蹦跶到大家的面前来。
这个回合,刘定国和万长卿打了个平手,谁也没有讨到便宜。刘定国感到憋闷,觉着自己作为市委书记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万长卿也是气哼哼的,和刘定国的权力平衡和默契一旦打破,两个主要领导相互掣肘,牵扯到相关部门的利益之争,只会给工作带来相当大的干扰。
万长卿生气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好向省委书记卢家达交代。你能告诉卢家达说,卢书记,我把事情没有办好。你能说吗?你敢说吗?你不能说,也不敢说。卢家达会问,我让你办什么事情了?对,卢家达没有让万长卿办任何事情,他只是偶尔提到了雎阳的新工业园区,偶尔提到了万盛房地产开发公司。但万长卿给卢家达当过好几年秘书,清楚这个老领导的嘴巴里从来就没有偶然,凡是从卢家达嘴巴里蹦哒出来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万长卿还能怎么样?跟刘定国通个气,说省委书记曾经暗示过他万长卿,让把雎阳的新工业园区放到万盛的地盘上?刘定国信吗?不管刘定国信不信,他万长卿敢这样说吗?不敢。沟通得好,和刘定国达成一致,就能顺利解决问题;沟通得不好,就会成为别人的口舌,会给卢家达带来相当大的被动,卢家达被动了,他万长卿十有八九就成了马谡,只有被挥泪问斩的份儿——有没有人挥泪还不一定呢。而且,冒然在刘定国面前提到卢家达,也会引起刘定国的猜疑,你想,人家才是雎阳的座山雕,一把手,你省委书记给下面打招呼,打到市长那里去了,不是明着对人家市委书记有意见吗?问题是,卢家达也没有给他万长卿打什么招呼,只是把他叫到家里吃了一顿饭,至于万盛和新工业园区的事情,都是万长卿揣度出来的。
万长卿心里不是很踏实,他关心的不是万盛的利益,而是卢家达对他个人的态度,这很重要,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顺利地当上市委书记。琢磨来琢磨去,万长卿还是决定给卢家达的秘书打个电话。好在平常关系维系得比较好,话就好说一些。
万长卿说,老兄啊,兄弟现在的工作很不好干啊。
对方很惊讶地问,什么事情能难倒长卿兄啊,以至于大发感慨?
万长卿说,现在是这样的,他跟书记刘定国的关系很微妙,好多意见无法趋于一致,很被动,有些工作也开展不起来。
万长卿打了个比方,比学着把他和刘定国在常委会上关于新工业园区选址的争论,给对方摆了摆,并一再强调,自己的观点,实际上代表着省城城市设计院那帮子专家的意见。
比学完了,万长卿感叹着说,在外人看来,一市之长,权力大得很,但毕竟比不上书记,人家才是一个市真正说了算的人嘛,书记一掣肘,他这个市长,想干点儿实实在在的工作,真是难上加难。
对方呵呵笑着说,长卿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发牢骚了?这样吧,我这边还有点儿事,晚上,晚上有时间,我给你电话,咱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万长卿说,心里闷得慌,只好发发牢骚而已,行,老兄你先忙你的,晚上咱们聊。
对方没有如期在晚上打来电话,电话打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对方说,长卿兄,你完全没有必要死撑着,市财政有困难,可以向省财政寻求支持嘛,工业园区那个方案,可以报到省有关部门,请省上来把把关,没必要跟书记刘定国弄那么僵的。
万长卿内心豁然开朗,他明白,这一定是省委书记卢家达的意思了,看来万盛的根基还真是深不可测,孟少爷跟卢家达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