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去了一趟华源煤炭经销公司,把上次拿的那张一百万元的卡又还给了黄小娜。黄志安说,恕黄某无能为力!他承认,郝国光和黄小娜的眼光不错,蓟原酒业确实是一家非常优秀的企业,也是发展前景非常乐观的一家企业,但是,有李明桥横在他的前面,他黄志安虽有心而无力。一方面,在中国现行的体制下,向来是一把手说了算,他黄志安只是个副县长,虽然前面还有“常务”两个字,但在蓟原酒业改制的事情上,他说了不算,不但说了不算,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话还没有女副县长谢慕华来得顶用;另一方面呢,是黄小娜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不沾腥的猫,却非要把“腥”抹到人家嘴皮子上,人家不着恼才怪?
在最初拟定的蓟原酒业改制的方案里面,原本是要面向社会竞拍的,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蓟原酒业的总经理刘东福找过好几次李明桥,甚至还找过县委书记杜万清,认为县政府提出的改制方案对他不利,没有体现出国家政策所规定的国营转私企时对企业原法人的倾向性。刘东福要的倾向性,无非是要求县政府把蓟原酒业优先卖给他。但这一点,县政府却无法保证,因为蓟原是煤炭大县,有钱的煤老板多得是,愿意出大价钱买蓟原酒业的老板也多得是,真要竞争起来,把价格哄抬上去了,刘东福拿啥来买?刘东福除了财政上的工资,同时还拿企业上的年薪,虽然收入颇丰,但也有限得紧,多年积累下来,手里面不过几百万而已,再东挪西借一点,凑个千万的数目也就到头了,剩下的资金缺口,是要县政府出面,帮他从银行担保贷款的。相较之下,刘东福这个法人代表竞买的优势,实在乏善可陈。
本来,黄小娜还是有机会的,应该说,黄小娜拿到蓟原酒业的机会很大,毕竟有郝国光在背后撑腰。但黄小娜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李明桥去市上开会,她后脚就跟了去,但却没有露面。等到李明桥离开市上、启程返回蓟原的时候,黄小娜才摸到了李明桥的家里。她对李明桥的妻子骆晓戈说,自己是蓟原县的企业老总,这次随李县长来市上公干,李县长托她从外地捎了一套化妆品,专门来送给嫂子的。黄小娜叫骆晓戈“嫂子”,叫得很肉麻,叫得很亲切。看到骆晓戈一愣一愣的,黄小娜心里还暗暗高兴,看得出来,自己的美丽把骆晓戈震住了。不待骆晓戈有什么反应,黄小娜就告辞离开了。当然,不单是一套化妆品那么简单,她在化妆品的包装套盒里面,放了一张卡,卡上有一百万元。
黄小娜的想法是,不管你上不上钩,都先把“饵”搁你嘴巴里面再说,看你怎么处理。黄小娜自信有对付李明桥的法子,所以,她不怕李明桥翻脸。
只是,黄小娜没有想到的是,她刚回到蓟原县,政府办的工作人员就通知她,邀请她去参加一个公益活动的仪式。黄小娜当然不会笨到以为是那张卡起了作用,李明桥对她高看一眼,才邀请她出席这样的活动。不过,她还是想看看李明桥的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公益活动的仪式在黄杨镇。她一到镇上,镇党委书记虞守义就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连说欢迎欢迎。及至坐到主席台上,黄小娜才发现,自己不是以嘉宾的身份来的,而是此次活动的主角;此次公益活动不为别的,而是为黄杨镇的道路拓宽改造等项目捐款,黄小娜是捐赠企业的代表之一。之所以说是“之一”,因为还有另外一家捐赠企业的代表就坐在她旁边,是蓟原酒业的总经理刘东福。刘东福一脸谄媚的笑容,后脑勺上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随着刘东福的脑袋瓜转来转去,一翘一翘的,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
黄小娜承认,自己遭遇了一次“强奸”,而且是恶意的“强奸”——李明桥竟然把自己送到他家里去的那张银行卡,原封不动地交到了黄杨镇党委书记虞守义——虞大麻子的手里。
捐赠仪式上,李明桥有一个简短的讲话,他说: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是什么好日子呢,咱们蓟原县两家著名的企业,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分别向黄杨镇捐款一百万元……我们都知道,黄杨镇是矿区,由于过往的载重车辆比较多,道路状况一直很糟糕,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县上启动‘村村通’工程的时候,镇党委书记虞守义找过我好几次,说黄杨镇的道路拓宽改造工程,工程量大,资金缺口也大,但县财政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黄小娜总经理,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刘东福总经理,听说了咱们镇上的困难以后,慷慨解囊,每家企业向咱们镇上各捐赠一百万元,共二百万元……黄小娜总经理和刘东福总经理,都是我们蓟原县优秀的企业家,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认真学习的,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表示感谢!向黄小娜总经理和刘东福总经理,表示感谢!”
李明桥的话一落音,台上台下的人就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刘东福的鼓掌尤其来劲儿,啪啪啪,一双大手拍得山响,一张胖脸上堆满了傻呵呵的笑,嘴巴都歪到了一边。黄小娜的脸上也挂着微笑,也轻轻地拍了拍巴掌。
从黄杨镇回来,李明桥主持召开了一次县政府常务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蓟原酒业的改制问题。分管副县长谢慕华做了一个比较全面的报告。谢慕华在报告中指出,蓟原酒业的改制,不同于其他企业,必须考虑到蓟原酒业的稳定性和发展的可持续性。谢慕华说,为了让企业平稳过渡,也为了保持蓟原酒业的良好增长势头,建议县政府取消竞拍计划,改由蓟原酒业法人代表、总经理刘东福直接接手。黄志安一开始提了反对意见,认为这样做的后遗症太多,难免被人怀疑有暗箱操作之嫌。但班子里的大多数成员都赞同谢慕华的提议,认为蓟原酒业是蓟原企业里面,甚至是全市、全省企业里面的优质品牌,必须确保这个品牌不倒,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非刘东福莫属。
最后,李明桥拍板:决定取消竞拍计划,由刘东福直接接手蓟原酒业;相关部门最初核出的竞拍底价是3700万元,决定在此底价基础上上浮13%,最后敲定的价格是4200万元,由刘东福自筹资金1400万元,缺口的2800万元,由副县长谢慕华负责联系银行贷款……
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黄志安一看李明桥那架势,就知道再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黄志安告诉黄小娜,根据他的分析,是黄小娜自作主张的喂“饵”计划,彻底惹恼了李明桥,为什么呢?李明桥不是傻瓜,他看得清清楚楚,最后有实力问鼎也敢于问鼎蓟原酒业的,除了刘东福,就剩黄小娜了,因为只要黄小娜出面,别的老板怯于郝国光的威势,绝对不会掺和这趟浑水,县政府与其给黄小娜一个人搞一次有名无实的竞拍,还不如直接卖给刘东福算了。
让黄志安意外的是,黄小娜的脸上竟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懊丧或者羞恼的迹象,她把卡又推回到黄志安的面前,慢悠悠地说道:
“黄副县长,这么快就灰心了?你可别忘了,刘东福和县政府的合同还没有签呢,这贷款,几千万的数目,哪能一下子在短时间内就贷出来呢?人代会马上就要开了,到时候,李明桥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别人不知道,您黄副县长还能不知道?”
黄小娜的声音很好听,清脆而温婉,像是一只只毛茸茸的小手,从黄志安的心坎坎上轻轻挠过,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但在黄小娜动听的声音背后,却满布着惊心动魄的杀机!
黄杨镇党委书记虞大麻子给沈小初发来一条短消息,他在短消息中文绉绉地说道:
黄杨镇有山,曰乌梢山;乌梢山有岭,曰牛头岭;牛头岭有沟,曰野人沟;野人沟有花、有草、有树,花曰野花,草曰野草,树曰野树;树上生满红彤彤圆嘟嘟的果子,曰野果;特邀沈大局长抽空前往,观野花野草,品野果,做野人游!
虞大麻子大名虞守义,又有雅称“挥霍光”,沈小初不愿意搭理他,随手回了一条短消息:
“又准备怎么‘挥霍’?”
这次,虞守义没有再回短消息,而是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
“哎呀,我说沈大局长,你怎么跟那些低素质的人一样没有见识呢?他们背地里叫我‘挥霍光’,那是他们头发长见识短,你这样说,就不合适了,咱俩可是对铺啊……我拍胸口说话,天地良心,咱虞麻子可是没有往自己兜里装过一分一厘,钱可是分分厘厘都花在党和国家的工作上了……”
沈小初懒洋洋地说:
“虞大麻子,你这话谁信呐?你自个儿相信吗?”
虞守义说:
“看看,素质低了不是?咱好歹也是地方上一级党委的书记,最起码的党性原则还是有的嘛……”
沈小初懒得跟他啰嗦,说:
“说吧,啥事?有屁就放……”
虞守义说:
“也没啥事,就是想邀请沈大局长来我们黄杨镇游山玩水。”
韩大伟曾经提到过,虞大麻子似乎话里有话,想告诉他点儿什么。但沈小初却明白,虞大麻子这样的人,无非就是官场上常见的那种小爬爬虫而已,胆儿不小,却怕事,善明哲保身,只要手里稍微有点儿职权的领导,虞守义见了一准儿唯唯诺诺,唯恐稍有不慎,影响了他头上那顶比芝麻还小的破乌纱。这样的人,你别指望从他嘴里掏点什么出来。沈小初是打算去一趟黄杨镇,但不是去观野花野草,他对虞大麻子描绘的那个野人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坐落在牛头岭半山腰上的半山村。
副队长韩大伟被送去市委党校学习,事前沈小初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直到韩大伟都被局长黎长钧安排人送走了,底下的人才跑来告诉他。沈小初的内心感到吃惊,但惊疑的神色只是从他脸上一掠而过,旋即又恢复了平静。这是什么意思?未必就有那么巧合吧。副队长韩大伟被抽调走了,等于卸去了沈小初的一只胳膊。底下的人都议论纷纷,说韩大伟去市委党校学习,是提拔之前的镀金,半年之后回来,一准升官儿。有好事者猜测,副局长沈小初一身兼两职,十有八九得让出一个来,韩大伟学习归来,估计刑警队队长一职,就非韩大伟莫属了。
对这些议论,沈小初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最清楚不过,韩大伟别说升官了,能不能保住现有的职务,都很难说……明摆着,肯定是他们查案的行踪惊动了某些人,不然,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派韩大伟去市委党校学习呢?看来,代县长李明桥的担心不无道理,在一切都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必须严密封锁消息。
不过,韩大伟去市上学习,沈小初倒觉得未必是一件坏事情。韩大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骨干,刑侦经验丰富,单单把韩大伟派去市委党校,又怎么捆得住他和韩大伟俩人的手脚呢?对一名刑警队副队长来说,偶尔玩玩“金蝉脱壳‘的把戏,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韩大伟只需要稍微动动手脚,就可以完全脱离市委党校的管辖,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韩大伟或许嗅到了一丝危险,去市上以后一直没有主动跟沈小初联系,直到一天晚上,都凌晨两点多了,才给沈小初打来一个电话。韩大伟在电话中说,他已经想办法从衢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拿到了一些相关的证据,是八年前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对蓟原县3名死刑犯人执行枪决的批复函复印件。沈小初告诫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至于下一步怎么行动,他暂时还没有想好,让韩大伟等他的通知。
沈小初没有带任何人,独自驾车去了黄杨镇。虞守义在路口等他,看见他的车来了,老远地就挥着手,嘴里边“沈局、沈局”地叫着,不住打着哈哈。沈小初让虞守义打发自己的车回去,上自己的车。虞守义转身跟司机嘀咕了两句,就哈着腰,上了沈小初的越野吉普。沈小初一踩油门,吉普车直接向牛头岭驶去。
到了半山村,沈小初把车停在村子边上,对虞守义说:
“知道黑蛋家在什么地方吗?我想去看看。”
虞守义说:
“沈局嗳,你这可是问着了,咱老虞别的本事没有,黄杨镇有几条沟几道坎,都住着些啥人,咱不敢说百分之百清楚,百分之七八十有吧,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成。”
沈小初就跟在虞守义的身后,朝村子里面走去。路上碰见几拨村民,扛着锄头往地头走,看见虞守义,都毕恭毕敬地说:
“虞书记来了。”
“虞书记,早啊。”
“虞书记,去家里坐啊?”
虞守义大不剌剌地“嗯、嗯”两声,算是跟村民们打了招呼。
虞守义带着沈小初,一直走到村子东头,一座二层小楼显眼地矗在面前,墙面上全部贴得有瓷砖,白颜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亮光。二层小楼的左旁,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是一座青砖瓦房。
虞守义用手指着青砖瓦房说:
“这就是黑蛋家……他那个爹呀,也真是,跟支书叫个什么劲儿?”
沈小初反问:
“按虞书记的意思,合着小老百姓受了有权有势人家的欺负,就得干挨着是不?”
虞守义干笑了两声,说:
“我哪有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刘大彪自己出事不打紧,还连带家里人受罪,实在不划算不是?黑蛋那小子,多好的娃啊,就因为他父亲判了刑,还死在监狱里,到现在连媳妇都说不上一个……他去城里开店,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是凄惶……”
他们俩人走进院子,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听到响动,从屋子里探头出来看了看,立即“哎呀呀”地叫道:
“原来是虞书记呀,啥风把你吹到俺家来了?”
虞守义说:
“啥风?东南风呗。”
虞守义指着沈小初对那位妇女说:
“这是我们县公安局的沈局长,黑蛋那包子店还是他帮着开起来的呢,路过你们家,顺道来看看。”
妇女的脸上掠过一丝狐疑的神色,说:
“黑蛋说起过来着,沈局长真是俺们家黑蛋的大贵人……俺们家有啥看的?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在决定来黄杨镇之前,沈小初产生过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他怀疑,刘大彪根本就没有死。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往往会在极其细微的地方暴露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黑蛋提到父亲刘大彪之死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之情,这明显有悖人伦常理。沈小初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又多次旁敲侧击,黑蛋虽然还是不露丝毫口风,但言语之间颇多支吾之处。沈小初就怀疑,黑蛋的父亲是不是还活在世上——这个想法,刚开始把沈小初也吓了一跳,但接下来,他越琢磨越觉得很有这种可能性,及至见了黑蛋的母亲,沈小初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沈小初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黑蛋的母亲虽然上了年龄,但脸上却很红润,散射出一种庄户人家少有的健康而滋润的光泽;还有,狐疑的神色虽然只是在对方脸上一扫而过,却未能逃过沈小初的眼睛……不难看出,黑蛋的母亲在听到自己是公安局的领导之后,存有一丝戒备和警惕的心理。一个女人家,支撑她勇敢地面对生活的精神支柱,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自己的男人活着,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子女活着。从种种迹象来看,在这个女人的身背后,除了黑蛋之外,肯定还藏着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这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丈夫刘大彪——如果沈小初的这个假设成立,刘大彪果真由于某种意外还活在世上,那么,只要找到刘大彪,八年前看守所24名死刑犯人失踪的谜案,就将迎刃而解。
沈小初和虞守义装模作样地屋里屋外瞅了一圈,就告辞了。沈小初本想打道回府,但虞守义不依,非要拉沈小初去野人沟不可。虞守义说,不去,不去的话,你这辈子后悔死吧。经不住虞大麻子的一再撺掇,沈小初只好同意去野人沟打个转身。
吉普车顺着山道又驶出十来里地,没路了。沈小初把车停靠到路边,跟在虞守义的屁股后面步行进沟。又走出三五里地,沈小初不由感叹,野人沟真是个好地方,大片大片的野樱桃树,翠绿葱郁,清幽可人。不过,树上哪有红彤彤圆嘟嘟的果实?早都过了时令,野樱桃树上除了茂密的叶子,还是茂密的叶子。
他们爬上一座高耸的山头,站在山头上,可以一览野人沟的全貌。
虞守义说:
“原来有条公路的,一直通到山背后,后来炸了。”
沈小初奇怪地问:
“炸了?为什么?”
虞守义说:
“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来黄杨镇当书记呢……听人说,野人沟的最深处,原先也开得有煤窑,后来不知怎么的关掉了,煤井填了,路也炸掉了……现在,除了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来这儿。”
“知道矿主是谁吗?”沈小初又问。
虞守义说: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听说是华光煤业公司的,刁富贵的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