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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县长李明桥 铁翎 6099 2024-10-16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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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桥刚来蓟原那阵儿,就听人说过,在蓟原地面上,有“四大牛掰”,任谁来当书记县长,这“四大牛逼”是万万开罪不得的,否则,你就甭想在蓟原的地面上混。这“四大牛逼”,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而是人,是指四个人,老百姓中间有一个非常流行的顺口溜,就是专门说这四个人的:

  国土局长的胃,煤炭局长的汤;

  财政局长的钱袋子,公安局长的枪!

  老百姓说,这四个人,局长的宝座就是专门为他们定制的,只能他们坐,别人想坐,门儿都没有。据说,国土局长已经把自己的年龄改小过三次,而财政局长档案上显示的年龄,只比自己的儿子大十二岁……由此,老百姓把国土资源局、煤炭工业管理局、财政局、公安局四个局长的位子,称为四大“铁板凳”。

  李明桥不信这个邪。他认为,不就是几个小小的局长吗?有什么动不了的?八大军区的司令员都换防呢,他们还能把局长当到老死不成?没人敢动他们,说明有人的屁股不干净。

  李明桥来蓟原当县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准备拿这几位局长开刀——他们当局长,当得时间太久了,这就跟食物一样,在一个袋子里储存的时间过长,会发霉的。李明桥当然不希望这几位局长跟时间放长了的食物一般,发霉,甚至变质变味儿,他只希望他们顺顺当当地让出局长的位子来,让年轻人上去,扎扎实实地干点儿工作,别死占着茅坑不拉屎。干部是需要流动的,只有流动了,排在后面的干部才会看到提拔的希望,才会更有干劲儿,这就跟水一样,一直流动的水,叫“活水”;不流动的水,叫“死水”,所谓“流水不腐”,就是这个道理。

  李明桥想让蓟原县这潭“死水”变成“活水”。

  来蓟原赴任之前,市委翟副书记告诉李明桥,说蓟原是矿区,情况复杂,凡事要讲究策略。翟副书记的话说得很诚恳,完全是父辈嘱咐晚辈的口吻。他给翟副书记当了五年秘书,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以铁腕著称的领导真情流露,这让李明桥感动不已。翟副书记大名翟子翊,是市委常务副书记,分管党群组织,一度被誉为衢阳市除书记市长以外的三号人物,由于态度强硬,敢跟市委书记拍桌子,所以,在衢阳的干部们口中,翟副书记素有“铁腕老三”之谓。翟副书记说,明桥啊,万清同志是老资格的县委书记,遇到化解不开的矛盾,多跟万清同志沟通沟通。李明桥连连点头,倍感自己任重道远,同时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跟随了五年的市委副书记,而是父亲,一位慈祥的父亲。这种感觉很奇怪,一度让李明桥产生错觉,好像自己的父亲还活在世上一般。李明桥的父亲跟翟副书记是同学,当过副县长,曾经在衢阳的政界风云过一段时间,还是在任上的时候,所在县的一处大楼发生坍塌事故,李明桥的父亲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毅然冲进坍塌的楼内救人,结果被流石击中,当场殒命。当时李明桥还小,只记得父亲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正是这个原因,翟副书记当上常务副书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李明桥担任自己的秘书,并且把李明桥提拔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在李明桥看来,翟副书记是那种平时不苟言笑的领导,很严肃,轻易不会表露出什么。在官场待得久了,李明桥已经习惯了听假话空话套话,翟副书记的一番肺腑之言,反倒让他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翟副书记说,凡事要讲究策略——所谓策略,说白了,就是处事技巧,无非“圆滑”二字而已。李明桥暂时还不想“圆滑”,他不想让自己刚来,就给蓟原的老百姓和干部一种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工于心计,只是一心奔仕途的官场“老油条”。李明桥的父亲当副县长的时候,在老百姓当中很有口碑,李明桥也想当一个有口碑的县长,他的观点是:为政一方,就一定要造福一方,否则,就不要死占着县长的位子。如果只是单纯地为了晋官加爵,那还真不如像谣谚里说的,回家去卖红薯。

  但蓟原县的干部结构让他寒心。据李明桥私下里了解,国土局长张得贵的真实年龄已经六十有五,为了赖在局长的位子上不下来,先后把自己的年龄改小过三次。据说这个国土局长的胃不同于普通人,酒量惊人,属于千杯不醉那种,而且是非十五年窖藏的茅台不喝。他手里掌握着审批土地的大权,围着他转的尽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一次,在饭局上,国土局长张得贵扬言:喝一杯酒批一亩土地。一位开发商连喝一百八十杯,当场就喝趴在地板上了,后来进了医院,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出来之后就变成了植物人,整天坐在轮椅上被保姆推来推去。好在国土局长讲信用,如数给了该开发商180亩土地的批文,只是批文交给了继任公司老总的儿子的手上。

  更有意思的是财政局长周伯明,把年龄一次改小了十一岁,结果,档案上显示的年龄,只比自己的儿子大十二岁。在蓟原,当官的修改自己的实际年龄,几乎成了公开的做法。被老百姓戏称为“四大牛逼”的另两位局长,一位是煤炭工业管理局局长,叫郝国光,一位是公安局长,叫黎长钧。郝国光在煤炭局长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十年,还没有歇的意思;黎长钧的公安局长也干了八年了……据说郝国光有一个嗜好,就是不论在什么季节,每天清晨必喝一碗“王八汤”,而且必须是当地土生土长的野生鳖,配以专门从国外进口的名贵药材,用文火慢慢炖成的汤——背地里,老百姓都把郝国光称为“王八局长”。黎长钧更绝,每逢饭局,先解下腰带上的手枪,往饭桌上一放,谁要敢不喝酒,对不起,看看枪口再说。

  李明桥知道,这几位局长能够如此跋扈,能够如此无法无天,肯定不是吃干饭的。有人告诉他,最好别碰那几位局长。提醒他的人是出于好意,不想他得罪人,进而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但有些人,是必须得得罪的;有些麻烦,也是根本无法避开的……李明桥心里清楚,自己的这个县长并不好当,弄不好,连这几个局长都领导不了——他的前任,就是被这几位局长排挤走的。但李明桥既然认定了要拿这几位局长开刀,就不管他们是吃干饭的还是吃稀饭的,吃干吃稀都一样,先拿下来再说。让李明桥作难的是,牵扯到干部的任免事项,决定权在于县委常委会议,尽管各大局是县政府下辖的职能部门,但局长的任免,他这个县长只有提名权和建议权,最后决策拍板的,还是人家书记杜万清。在李明桥来之前,杜万清就已经在蓟原当了一届县长、一届县委书记,算是蓟原的老干部了。李明桥听人说过,杜万清作风严谨,逢年过节,家里的门一关,任何人不准进;调整干部的时候就住办公室,跟干部谈话时,一般都有两名以上的干部在场。李明桥奇怪的是,县委书记杜万清素以清廉著称,却任由这几名局长在蓟原的地面上跋扈,岂不怪哉?惟一的解释就是,这几位局长的背后有一只“大手”,这只“大手”伸得比较长,其有力程度足以令县委书记杜万清保持缄默。李明桥给翟副书记当了几年秘书,学到不少东西。他知道,即使在官场这个深不可测的泥潭里面,也完全可以做到洁身自好、无欲则刚。翟副书记向来以强硬在衢阳的干部百姓当中颇有口碑,原因非常简单:他说的每一句话、干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出于个人目的,而是出以公心——正因为这一点,有时候就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怵他三分。李明桥时不时地以翟副书记为自己的学习榜样,认为官当到一身正气的份儿上,就可以 “无所畏惧、不怒而威”。

  李明桥试图盘活蓟原这潭“死水”,所以,不管这几位局长的身后有没有“大手”,不管这只“大手”是从什么地方伸过来的,李明桥都打算摸摸老虎的屁股。

  蓟原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在东关大道北端,六层大楼,临街,大门面南背北;县委办公大楼却刚好在东关大道南端,也是六层临街,大门面北背南,刚好正对着县政府大楼。

  李明桥刚来的时候,看到蓟原县委、县政府两栋办公大楼的建设格局,很不习惯。古人迷信,讲究风水,从阴阳学的角度来看,衙门口儿朝南开,自古以来,官衙大门百分之百的都是面南背北。蓟原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倒符合古人的风水之说。让李明桥不习惯的是,县委、县政府的两栋办公大楼,矗在东关大道的两边,隔街相望,猛一看去,好像是对峙着的两座山峰,尤其是从李明桥的办公室窗户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到县委书记杜万清的办公室窗户——距离太远,也仅仅是能看到窗户而已。他的办公室在四楼,居中,杜万清的办公室也在四楼,也是居中。这让李明桥格外地不舒服。他固执地以为,县委县政府把两栋大楼这样一矗,两个主官的办公室这样一放,给人的感觉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从地理位置上就对立了起来。李明桥当然不希望自己跟书记杜万清对立起来,一个小小的县份,巴掌大点地方,书记县长掐起来,很难看不说,还干不干事儿了?还让手底下的干部干不干事儿了?

  李明桥掐指算了算,他来蓟原满打满算,一个月零十天。

  这天早上,他刚到办公室,政府办主任卫振华进来说,郝局长来了,想向他汇报工作。

  李明桥“哦”了一声。卫振华口中的郝局长,就是煤炭工业监督管理局局长郝国光。李明桥上任一个多月来,各大局局长走马灯似的,陆陆续续都来给他汇报过工作,唯独煤炭局长不见影儿,说是身体不好,有病,去北戴河疗养了。李明桥觉得有意思,一个小小的县局局长有病,动不动去北戴河疗养,哪他这个县长有病呢?县委书记杜万清有病呢?该去什么地方疗养,中南海?

  见李明桥没吭声儿,卫振华就又问了一句:

  “是不是让郝局长进来?”

  李明桥点了点头。在还没有把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之前,这个煤炭局长,他李明桥还必须保持足够的客气。蓟原县是衢阳市下辖的煤炭大县,根据官方公布的数字,蓟原县年产煤量大约在三千万吨以上。蓟原县的煤,煤质好,在市场上颇受欢迎,远销省内外各县市。煤炭产业是蓟原县的经济支柱,几乎60%的财税收入是煤炭企业完成的。这样的经济格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所有的县局局长里面,煤炭局长无疑是最牛逼的一个。你想啊,管着煤炭企业,煤老板都怕着他;煤炭产业的纳税收入,占全县财政总收入的60%,书记县长还不也得让他三分?

  郝国光走到李明桥办公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并叫了声:“李县长……”

  李明桥说:“进来吧,进来。”他扬扬下巴,示意郝国光在沙发上坐。

  郝国光微倾着身子,半个屁股虚挨在沙发沿上。据有的心理学家分析,在社交场合,这样的坐姿是一种恭敬和拘谨的表现。但李明桥一看就知道,郝国光的拘谨和恭敬都是故意装出来的,骨子里实则倨傲得很。郝国光属于保养得比较好的那种人,面庞白皙,头发是刚染过的,乌黑透亮,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但实际年龄究竟有多大,大概只有郝国光本人才知道。

  李明桥手里拿着环保局送来的一份报告,边看报告边问郝国光:“国光同志,你在煤炭工业管理局工作,有些年头了吧?”

  郝国光说:“是有些年头了,十年有了吧。”

  李明桥说:“之前呢,还当过副局长?”

  郝国光在煤炭工业管理局工作的年限,算起来很长了,当局长之前,还当过煤炭局的安监科科长、副局长等职务。

  郝国光说:“是,当过几年副局长。”

  李明桥问:“没想过换个单位干干?”

  李明桥看到郝国光明显地愣了愣,不待郝国光回答,就又说:“一个单位呆久了,会腻味的。”

  郝国光这次很直接地回答说:“李县长真会开玩笑, 我怎么会腻味呢?不腻味,一点儿也不腻味,我熟悉煤炭行业,我对这个行业有感情。”

  李明桥心说,你当然熟悉煤炭行业了,你当然有感情了,不熟悉、没有感情才是怪事呢。有人揣测,这个郝国光至少在三家煤炭企业里面拥有股份,当然,只是揣测而已,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这个茬,李明桥暂时还不能提,蓟原县作为煤炭大县,在煤炭企业里面,明里暗里有股份的干部多了去了,这里面不排除一些县处级领导——这是一根导火索,后面连着的是一颗又一颗手雷,李明桥暂时还不想碰它。

  李明桥说:“那说说吧,说说详细情况。”

  实际上,对蓟原县煤炭产业的具体情况,李明桥已经有了个初步的了解。他刚一上任,就让政府办主任卫振华整理了一份足够详细的材料,材料里面,对蓟原整个县域内的人口、资源、产业布局、城市规划,等等,都做了详细的描述。其中最重要的一块,就是煤炭产业,县域内所有煤炭企业每年的产值是多少,对财税的贡献有多大,对全市、全省GDP的贡献度能达到多少,都一一罗列了较为详备的数据。

  郝国光的口头汇报足足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但所汇报的内容,不出卫振华的材料所述。唯一不同的是,卫振华的材料侧重客观数据;郝国光的汇报,则着重强调他在煤炭工业管理局局长任上的成绩和贡献。

  李明桥心里清楚,自己手底下的这个局长,已经在向他示威了,别看他表面上恭敬有加,假的。但你再有贡献,再有成绩,也不能老霸着局长的位子不让啊,哪有十几年老在一个局当局长不挪窝儿的,又不是封建社会里的皇帝,把皇位一直坐到老坐到死?

  郝国光汇报完毕,李明桥没有明确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让他下来准备准备,过段时间要召开一次经济工作会议,让他在会上做一个详尽的报告。

  郝国光说:“李县长来我们蓟原当父母官,我们煤炭局还没来得及给李县长接风呢,这样吧,晚上把杜书记约出来,一块儿坐坐,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放松放松。”

  李明桥摆摆手,说:“别,我来蓟原一个月零十天,除了必要的接待任务,每顿饭都下食堂——我来蓟原,是干工作来的,不是吃饭喝酒唱歌来的,再者说了,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

  李明桥的这番话让郝国光挺尴尬,他没想到李明桥会这么直接,更没想到,他这个历来在县上领导眼中分量挺重的煤炭局长,在李明桥眼中却没有丝毫分量。

  一抹怒色倏地从郝国光的眼中掠过,李明桥看到了,却装作没看见。他就是想杀杀政府部门的吃喝风——矿区,老板多,大小官员有钱的多,吃喝玩好讲排场,一顿饭动辄几千块钱上万块钱,却没有哪个官员是掏自己腰包的。老百姓怎么说的:“科级干部,一年吃掉一头牛;处级干部,一年吃掉一栋楼”,在蓟原,像郝国光这样级别的科部局局长,一年吃掉一头牛的,还算是节俭型干部。说得好听点儿,是为他这个新来的县长接风洗尘,说得难听点儿,无非是拿着公家的钱款肆意挥霍而已,听说有的局长连找小姐打炮的钱,都让公家报销。李明桥自打来蓟原的第一天起,任谁要请他吃饭,一概拒绝,包括县委书记杜万清,要安排几桌饭,把县上四大家领导聚齐给他接接风,他都回绝了。他给万清同志的也是那句话:他来蓟原不是为了吃饭来的。

  郝国光走了以后,李明桥给杜万清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想找他聊聊。杜万清刚好在下乡,说下午赶回来以后再联系。李明桥放下电话,心说得尽快跟书记杜万清沟通沟通,干部问题不能再拖了,几个在局长位子上干得时间太久的干部,必须得动动,不然,其他干部的积极性调动不起来,蓟原的干部队伍就仍将是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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