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西门锁几天都没有回去,郑阳娇发了信息,金锁也打了电话,他只说旅游去了,也没说去了哪里,就躺在一个宾馆,昏天黑地地看电视、睡觉。他实在厌倦了这种生活,但又无法摆脱。在外无所事事,回去也是吵闹不休,他也不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他想给温莎打个电话,但又怕卷在手上抖不利。据说温莎又把发廊开开了,这个女人也真能折腾。
睡了几天,实在是浑身痛得挨不得床了,就又想出去走走。谁知这个时候就来了电话,是伍疤子的,他觉得有些扫兴。伍疤子问哥在哪里?他问有啥事?伍疤子说想哥了。他不想见,就说有事呢。伍疤子说:“有的事哩,咱哥么,咱还不知道,不操心吃,不操心喝的,有事,都是上的事。”一下把西门锁给逗笑了。西门锁也枯燥乏味几天了,也想找个人好好谝谝,伍疤子虽然不上档次,可说出话来挺滑稽幽默的,他就同意见伍疤子了。
他们约好在洗浴中心门口见,是伍疤子建议的,说想洗个澡,身上都发臭了。
西门锁见伍疤子时,果然是连衣服都让人家撕掉了口袋。西门锁就问:“咋,今天又让谁逮住了?”
“嗨,你真是官僚哇,兄弟哪一天不是提着脑袋干革命哪!你以为像你一样,白天有吃的,晚上有日的,心不操。”
两人说着就进了澡堂子。池子里煮饺子一样,浮起好多白亮亮的屁股和胸脯。搓澡的在一旁,毛巾打得啪啪作响。
伍疤子一泡进去,就舒服得眼睛都闭上了。伍疤子说:“兄弟,不瞒你说,二十多天都没洗澡了。下边黏得跟一锅糨子一样。再不泡,就要用切割机把蛋朝开分了。”
“悄声些。”
“咱管,想咋咋,看他谁外面穿得再光堂,脱光不是一样。”说着,伍疤子还飞起一掌,把一股水激出老远。有人眼睛都被水击得睁不开了,想恼,一看面前是一个浑身足有数十处伤疤的人,且还一脸横肉,就都乖乖地龟缩一隅,只泡,只搓,只斜眼瞪,而不吱声了。
泡完澡,西门锁要了一个按摩间,说让人按着谝着,伍疤子说:“谝呢,先让弟把瘾过了再说。你看放到一起弄呀,还是各弄各的。”
“你还弄啥呀?”
“嗨,哥还给兄弟耍花子是不是?按摩不打炮,得是钱抽得慌。”
“不行不行,哥只管你洗澡按摩钱,其余的绝对不管。”
“哥哥哥,我叫你一百声哥行不?好人做到底么,兄弟是在难中么,兄弟要发达了,给哥买机票,让哥到美国浪去。哥就行行好么,哥知道不,兄弟都快半年没沾荤腥了,兄弟也是人么,凭啥看着满街的好女人,就没兄弟的份呢?凭啥?啊?哥你说凭啥?啊哥?行行好,行行好,啊哥,弟下辈子要是飞黄腾达了,给哥建个后宫。哥就行行好嘛,哥没听说,叫个啥子来着,今生做一件小善事,来世都福报满门哩,何况哥今天要做的是大善事,来世肯定当皇上呢。弟去了噢,哎呀,就权当富人救济穷人哩。你以为弟的东西长着只是撒尿的,弟跟哥一样,也是人哪……”
“哎呀去去去!”
西门锁十分无奈地让伍疤子去了。伍疤子兴奋得当下就亲了西门锁一口,把西门锁恶心得就想把那一坨肉剜下来。
西门锁要了一壶茶,又要了一个漂亮按摩小姐,就静静地躺着,尽情享受着美人用精油推拿肌肤的温润销魂感。
小姐长得十分出众。西门锁问她多大了,她说十九。西门锁的脑海中立即就闪现出了女儿映雪的形象。他就问孩子,为啥选择了这个职业?孩子说,挣钱多。西门锁又问,能挣多少?孩子说,一月三四千块。西门锁问她是哪儿人,孩子说秦岭南边的。问她父母都干啥,她说父母下岗了,最关键的是离婚了,这让西门锁心里一下纠结了起来。孩子很美,也很朴实。他跟孩子聊了一百二十分钟,孩子说时间到了,他就让延时,孩子又延长了六十分钟。他最后悄悄多给了孩子二百块钱小费。孩子说不要,要了老板还是没收了。他就让孩子悄悄塞在脚下,老板不会发现的。孩子说,有时下班老板检查鞋呢。他说要是今天不检查呢?我保证,今天不会检查,拿上。孩子就拿上了。孩子要走时,有些不理解地多看了他几眼,他就说:“我闺女跟你一样大。”孩子才算明白地点点头走了。
他有些可怜起这孩子来,由此,又想起映雪,就越发觉得应该让她得到一点父爱。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咋想都想不出来。
伍疤子一直到二百四十分钟后才出来。他说:“谢谢哥了,弟酒足饭饱,酒足饭饱,把一年的瘾一回过了。下一回还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真的得一生感恩哥哥。弟有事先走一步了。拜拜!”伍疤子好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也再没兴趣跟他磨闲牙了,说“团队”有事,就忽闪着洗得十分飘逸的长发,匆匆走了。埋单时,他才知道,狗日伍疤子一次上了两个,“这个畜生!”
西门锁想来想去,还是要跟女儿先套上近乎。他就把住宿的地方换到了学校附近。一早在校门口等映雪来,硬给孩子塞一个汉堡包、一个煮鸡蛋、一杯豆浆。这是他五点多起来,去二十四小时营业店买的。但映雪说啥都没要,他硬给孩子塞,孩子最后是以尖叫方式让他住手的。他看见所有人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甚至有欲见义勇为者,产生了上前制伏歹徒的动意。
下午放学时,他早早准备了一辆自行车,看着孩子骑着自行车出来,就跟着骑了上去,吓得映雪差点把车子蹬到了路沿上。他一个劲儿地让孩子别怕,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她吃顿饭,谁知映雪坚决不同意,他就一路跟着孩子,任他说啥,映雪也不理睬,直到幼儿园门口,他才下车,看着孩子骑进去。他正悻悻地准备走呢,老门卫过来了,说:“哎,师傅,看来你的工作没做到家啊,你给人家的东西,全都拿到我这儿来了,你还是拿回去吧。”西门锁一看,确实是那包东西,就说:“留着师傅你自己吃吧!”老门卫一笑说:“这可太多太贵重了,我吃了不好消化。”西门锁也笑笑说:“放心吧,好消化着哩,我绝不会让你太为难。”说着,就骑车子走了。
西门锁没有就此打住,他想采取滴水穿石、铁杵磨针的笨办法,一点点感化孩子。第二天早上,他又买了汉堡包、鸡蛋、豆浆,在学校门口等着,映雪来了,他又上去给,映雪又不要,他又强着塞,映雪又是那一套,“啊”地尖叫了一声,他却没像昨天那样怯火,继续把打成包的食品饮料,往映雪自行车的铁丝笼里放,映雪等他放好后,扯出来,撂在了地上。然后推着自行车,快步进学校大门了。一圈圈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他不无尴尬地笑笑说:“嘿嘿,孩子跟她妈置气呢。嘿嘿。”他捡起食品饮料袋,回宾馆,想跟昨天一样,自己吃了,可怎么都吃不下,心里有些难过,直想流泪。
下午还去不去,他思想斗争了好久,最终还是去了。他觉得自己欠孩子的,远比孩子给自己制造的这点难堪要多得多。无论如何,他都得继续做下去,他觉得属于他和孩子沟通化解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孩子上了大学,更有思想更有主见的时候,可能沟通就更困难了。当然,他也在想,这样死搅蛮缠,影响孩子学习吗?想来想去,他觉得,正面的一定会大于负面的,因为他是给孩子认错来了,服罪来了,补偿来了。爱,父爱,难道会增加一个孩子的心理负担,而影响她的高考复习吗?尤其是他下午突然看到一个电视剧,里面也是讲一对离婚夫妇,他们虽然裂痕深深,但面对孩子高考,依然各自忍住恼恨,同心协力,终于使孩子考上重点大学。他无论看电影还是看电视剧,从来都没流过泪,但这次他哭了,甚至哭得呜呜呜的,连枕巾都擦湿了。这事给了他很大的启示和信心。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他便又骑着自行车到门口等去了。
映雪今天是故意跟几个同学一道出来的,同学用自行车把她夹在中间往前走。他只好在后边跟着。孩子们恶作剧似的,骑得一阵紧一阵慢的,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猛地加速,给他制造了一个闯红灯,差点让警察把他扣住。乐得孩子们在前边笑翻了天。但他没有生气,还是执着地追了上去。他要告诉映雪,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直到孩子们把映雪护送到幼儿园大门里,他们才以胜利者的姿态,给他扮了几个鬼脸,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他一点都没有责怨这些孩子的意思,相反,孩子们那么齐心协力地保护自己的女儿,还让他感到一种欣慰和安全。孩子们散了,他也收工了。他骑着自行车到一个烤肉摊子旁,要了一盘烤牛筋、一瓶啤酒,独自品起来。他感到自己这两天的工作是挺有意义的,他觉得应该庆祝一下,就又多喝了一瓶。
第三天早上,他去买了汉堡包,还买了鸡翅、牛奶,又到门口去等了。映雪来了,但麻烦也来了,映雪旁边,跟着骑自行车的赵玉茹。赵玉茹满脸的不高兴,到学校门口把车子一停,就跟映雪四处盯着找他,他想躲都来不及了。赵玉茹和映雪的目光同时跟他相遇了。赵玉茹让映雪进了学校后,就端直朝他走来了。他想,她终于要主动跟他说话了。他就笑笑地迎了上去。
“哎,你这人有意思没意思?”走近看,赵玉茹都气得有些嘴脸乌青了。
“咋了?我关心我的女儿有错吗?”
“你的女儿?你十七年前干什么去了?你的女儿?”
西门锁倒是不赖账:“我十七年前错了行不?错了难道不允许人改正错误吗?毛主席说,一个人不怕犯错误,单怕不改正错误,改正了错误就是好同志。我主动改正错误还不行吗?”
“我没心思跟你耍贫嘴。我只是来警告你,请你远离赵映雪。”她故意把赵字强调得很重。
“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认她。”
“她认你吗?”
“会认的,只要你不阻拦。”
“西门锁,我告诉你,孩子是永远也不会认你这个父亲的。”
“为什么?”
“你懂得父亲意味着什么吗?责任,懂不懂?你懂得什么叫责任吗?”
“这个不需要你教。”
“我没有想教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纠缠孩子,她在高考,她需要内心的安静。她的压力太大了,希望你不要再连连制造恐怖,让她晚上做梦还喊叫:‘别追我,讨厌,我怕!’”
西门锁无语了。
赵玉茹接着说:“你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说你没文化,你也读过高中,在社会上也混几十年了,怎么能这样干事呢?孩子昨晚回去大哭一场,心全让你搅乱了。西门锁,你到底要把我赵玉茹逼到什么份上你才罢休呢?”
这一句深深刺到西门锁的痛处了。他觉得他悔过、补救的一番苦心,落到这样一个被全然误解的下场,太令他难过了。按赵玉茹的说法,他所实施的父爱行动,无异于一连串的恐怖活动,让孩子夜半惊梦,严重影响了孩子的高考准备,他觉得太不应该了。他决定暂时退出。
他说:“那我有个条件,你必须接受我给孩子的一个卡。”
“孩子不需要什么卡不卡的,孩子只需要安静的生活,你能给她安静就行了。”
“对不起,你要不接受,我就继续陪护,直到孩子认我这个父亲为止。”
赵玉茹无奈地摇摇头说:“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只是高考以前,绝对不许再骚扰孩子。你要敢再闹,我就报警了。”
“行,你只要接受卡。”
赵玉茹把卡接了,是一种很无奈的表情。
这个卡放在西门锁身上已经很久了。
赵玉茹走了。
西门锁有一种如释重负感。
西门锁骑着车子,吹着口哨,往宾馆走,突然有一种二十岁以前的青春快乐感。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让郑阳娇的一个短信打散了。
郑阳娇发来的短信是:你儿子病了,你不要了,就让他死了算了。
西门锁的头嗡地一下乱了。
西门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