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西门锁除夕夜从老罗家出来,又到街上胡乱走了走,看着满街人太多,自己的心里却是冷冰冰的孤寂。他鼓起勇气给赵玉茹家拨了个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想着可能是都回娘家过年去了。他又给温莎拨了个电话,温莎说真神了,她说她还正准备给他发信息,祝新年快乐呢。温莎也回了老家,说她奶奶身体不好,十三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回老家陪奶奶过年。她说老家真好,回到这里,也不知啥叫紧张,啥叫竞争,啥叫过气,啥叫人老珠黄,身上揣了一万块钱,简直就跟富婆一样。她说她真不想再回西京城了。一想着要再回到那里讨生活,她的两条腿都在打战,她说她早先真不该出去,十六岁就出道了,回想起来真是可怕。她说她要跟她奶奶一样,在山里过一辈子,也未必不是幸福生活。她还说,十八九、二十几岁的时候,太把钱不当钱了,要是能把那些钱都给奶奶这样的乡下人,她们老几辈子都花不完。现在说啥也晚了,她说她完全活在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惶恐生活中。她也怀疑她还能不能回到过去,她还能不能安守在这个拥有一万块钱就简直是大富婆的边远村落了。电话信号很弱,声音时断时续,西门锁几次都不想再继续了,可温莎还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她说她是在老家房顶上给他打电话的,这附近只有房顶才有点信号。她说山里风大得很,她是裹着一床被子,站在房顶上的。手机一旦没了信号,她就感到她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就是死了,也就跟一只山雀、一只蚂蚁死了一样,她感到很害怕,她只能活在房顶上,在房顶上,看见手机有信号,她才觉得她是活着……温莎整整跟他通了一个半小时的话,打得手机发烫,耳朵出汗,拿手机的手被冻得捏不住手机,整个电池消耗殆尽,自动关机时,这场通话才算自然结束了。就在电量马上要耗完时,温莎还在哀求他,换了电池,一定要尽快拨过来,她还在楼顶等着呢。他急忙说,不方便,方便时,他会打过来的,让她不要等,手机在这时恰好自动关机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一个寺院门口,里面拥满了人,说是搞新年祈福的。福要是能祈来就好了,要能祈来,他宁愿拿一半钱去祈福,一半钱来生活。前几年跟郑阳娇越闹越凶时,他也去好多别人说十分灵验的地方祈过平安符,钱没少花,可郑阳娇也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过去温柔、宽厚多少,相反,这几年是越来越刻薄、凶狠了。他绕着寺院又走回去,院子里,只有罗家还灯火通明着,里面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好像幸福这勺油,都让他们从锅里撇走了,喜气充溢得门窗都关不住。
西门锁回到冷清清的房里,打开空调,工作了半天,咋还越发冻得人上下牙直打磕磕,拿起遥控板一看才发现,是把制式弄错了,摁到制冷上,把本来就冰冷的房子干脆整成冰窖了。他也把**的被子弄出来裹着身子,朝沙发上一卧,才想起来,电视早就让郑阳娇扔出去,连壳子都摔炸了。
他瑟瑟发抖着,在回想今天下午发生的那场事。其实啥都不为,就为过年在哪儿吃饭这点事。西门锁也同意除夕夜都回她娘家吃,但坚持吃完饭他就回来,这么大一摊子,总得有人经管。郑阳娇的意思是初五以前,都在娘家蹭。姊妹几个都回去蹭,她为啥不蹭,不蹭白不蹭。郑阳娇不单是为省几个钱的事,关键是怕做饭,嫌油烟味弄得天天都得洗头,泼烦得很。再加上她嫁了个富人,回去也有地位有面子,做啥事大家都让着敬着她,连爸妈也都是看她眼色行事的。那种滋味特别好受,就老想回去找那种感觉。在文庙村,现在连牌都没人跟她打,回娘家,想叫谁陪,都是给谁面子了。可西门锁实在不喜欢她家的那种氛围,迟早都是乱哄哄的,“离城一丈,都是乡棒”,这话形容郑阳娇他们村子的人,简直是再精准不过的说道了,他们啥都想学城里的样子,可啥都学得皮焦里生的,精明有余,宽厚不足,咋看咋不舒服,还不如老罗他们这些真正的乡下人真实、质朴、可爱。西门锁好长时间都不想进那个村子,何况要连着去吃六天饭,他咋都不同意。郑阳娇就指桑骂槐地说他不知又想去见哪个烂货。三说四说的,两人就说崩了,一说崩,郑阳娇就骂,郑阳娇一骂,西门锁就想动手掌嘴,嘴还没掌呢,郑阳娇就把他正看着的电视机抱出去扔了。再然后,郑阳娇就领着金锁开着宝马回娘家去了。金锁也喜欢到那边找感觉,一回去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被一村的野孩子,猴猴得日夜不落屋也没人敢说,谁一说,姥姥、姥爷就护着,所以金锁总是郑阳娇回娘家的急先锋和护卫。
房里的温度始终升不起来,西门锁卧在沙发上一直在发抖。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想了一圈朋友,人家都有家,都在团圆,这时候打电话,明显是不合适的。想来想去,就只有个伍疤子是独丁,看看这家伙是怎么过年的,他就拨通了伍疤子的电话。伍疤子一接电话,还激动得不行,连住声地喊了几声:“哥,哥,哥,还就我哥还想着我。我能做啥,东大街胡窜哩么。你在哪,哥?见一下吧哥,想你了么哥,我早都想给你拨电话了,想着今天是年三十,都跟家里人圈着的,不好打扰么哥。你在哪里哥,你说个地方,兄弟十分钟赶不到,你拿戳我脸行不,哥。”西门锁被惹笑了。他还是说有事呢,不想见伍疤子。可伍疤子反倒把他给缠上了:“哥,我听你在哪儿躺着的,是不是在歌厅,不像,歌厅吵得跟一样,没有这安静。是在洗浴城,也不像,没水声么。哥你到底在哪嘛?跟兄弟见一下嘛,扎势呢嘛哥,兄弟就你这一个念想,你再把兄弟忘了,兄弟还活呢嘛哥。哥,哥,哥,你支应一声嘛,哥--!”伍疤子在电话里美美长喊了一声。西门锁说:“好吧,你说在哪见?”“我还要求呢嘛,不就是看哥在哪儿召见我哩嘛,我还能给哥提要求,还犯上作乱呀!实在不行了,还去那个洗浴中心,哥看咋个向?最终还是由哥定秤噢,兄弟就是个服从么,哥你定,我立马就到。”“好吧。”“哥哥哥,我就想亲你一下,啵!”
西门锁也确实想找个地方热热乎乎泡个澡,两只脚和一双手都冻得快失去知觉了。他爬起来打了个出租,等他赶到时,伍疤子已经在洗浴中心门口东张西望地等他了。他一下车,伍疤子就扑上来,一下把他抱起来,那种轻狂,让他又想起了十几岁时他们在一起的无忧无虑和洒脱放浪。他本来是觉得伍疤子说话有趣,两人泡个澡,说说闲话,放松放松,谁知伍疤子这货,一进这里面,就跟饿虎下山了一样,眼睛盯着各种“食物”,话也没有了,人也痴呆了,口水淋**的,只是眼睛放着绿光,前后就知道说让兄弟先“吃”了再说,“吃”了再说,“吃”饱了有劲儿了再说。气得西门锁也就只好让他先“吃”去了。西门锁在池子泡了一下,又蒸了个桑拿,才感到身子骨里的温度被唤醒了。他叫了个小姐,一边按摩,一边拉起了家常。这时,温莎的信息来了:“说话方便吗?”他回了三个字:“不方便。”只要一黏扯上,就没个完。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不够意思,温莎披着被子,忍着风寒,一直在一个乡村的房顶上等着跟自己多拉几句话,自己这会儿身在闹市风月场,卧在温柔富贵乡,连接个电话都嫌烦,真是有点不近人情了。他把电话又打了过去。他感到温莎都激动得想哭了。他听见温莎的鼻子已经阻塞得实实的了,感冒症状很严重。他就说,赶快回房去。她说回房干吗,跟奶奶她们一样,打个雀儿牌,为五角钱的锅底,吵个脸红脖子粗?她说她都快烦死了。西门锁说,你刚才不是说都不想来城里了吗?温莎说,是呀,城里我也不想去,乡里我也不想待,我就想让一阵风把我刮到天上去算了。西门锁感到温莎今天净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再说一夜都扯拉不完,就劝她,还是赶快回房歇着去,温莎说她不困,就想跟他说话。无奈,他只好扯了个马虎,说郑阳娇回来了,就急忙把电话挂断了。那个按摩小姐就问,郑阳娇是谁呀?西门锁随口说了一句:“母老虎!”按摩小姐就笑了。
就在西门锁挂断温莎电话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条短信,是映雪的,他眼前一亮,急忙翻开一看,只有十个字:“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这真是他新年最大的礼物,大得几乎看不到边沿,他久久看着这十个字,甚至忘了正给他按摩的小姐,就轻轻地放在嘴唇上,长长地亲吻着。他的眼睛一直紧紧闭着,但热泪还是从缝隙中溢了出来。按摩小姐轻轻给他手上递了张纸巾,他静静地擦干后,就给映雪回了几句话:“谢谢!我也祝你和你妈,还有你姥爷、姥姥新年快乐,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永远幸福!”他把能想到的祝福话,都写上了。他把信息发了过去。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愉快。按摩小姐问他:“谁呀,让大哥这么上心?”“女儿。”小姐不相信地:“女儿?给女儿发信息干吗这样啊?”西门锁说:“你不懂。”西门锁又问:“你今天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吗?”“打啦。”“打了就好。”小姐有些不明白地:“大哥,我咋觉得你怪怪的。”“咋怪了?”“反正怪怪的。”“问给你爸妈打电话没,怪了?”“不是说这个。”“那你说啥?我给你说,你们要学会懂事呢,爸妈再不好,心里都牵挂着你们呢,不懂事,爸妈会伤心死的。”“我对我爸妈好着呢呀,大哥你说你怪不怪?”“好着呢就好,好着呢就好。”这时,伍疤子从包房出来了,伍疤子上前一把掐起小姐的后腰,忽地一下,就把小姐摔在了西门锁的身上,说:“尽说呢,把时间都耽误在嘴上了,咥点实活嘛,哈哈哈。”小姐伏在西门锁身上正看他反应呢,西门锁把娃就轻轻掀下去了,骂伍疤子说:“看你个货。”伍疤子说:“看哥还细法的,准备蒸熟了吃呀,兄弟早都生吞活剥了,哈哈哈。”
西门锁给小姐付了小费,就让小姐走了。伍疤子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说:“都做啥来了。咱西门大哥呢么,咋现在也给斯文了,斯文呢,你不吃别人照吃。”“你就知道个吃吃吃。”“哥你还图钱哩,图房哩,图老婆图娃哩,兄弟图哩么?兄弟现在就是这样,抓住了美美咥一顿,抓不住去。活一天算一天。”伍疤子说着,也扑通躺到了另一个按摩**:“狗日这就算天堂么,你说天堂能是个啥样子?”西门锁说:“哎,你也五十岁的人了,都没想着换个活法?”“你说话哩,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一样人五人六的,本钱哩嘛?你有个好爹,咱爹能弄,连自己嘴都顾不住就走了。你说我咋活?”“老干那营生总不是个长法么。年龄小些还可以,莫非还要真熬成老贼呀。”“哥,不是我批评你,兄弟就看不上你这一点,贼咋?也是个职业么,社会分工不同么,有的赚钱就很容易,我看报纸上说,有人一年合理合法拿几千万工资,那就真的合理合法了?,那是个理,那是个法。还有人是别人愣朝门上送哩,占山为王,几辈子睡着都吃不完。兄弟无非是得靠自己亲自往出掏而已,谁还比谁高尚,谁还比谁低贱了?”“你个挨的货,还说得一套一套的。”“哥你说是不是?你猜兄弟最恨啥?”“恨啥?”“恨街道上那些闲得没事的老头老太太,小偷小摸这些事,连公安局、派出所都管不过来了,他们还盯得死紧,都有病呢哥。”西门锁说:“再弄下钱了,做个小买卖啥的,总比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强么。”“哥,你能说这话,就说明你对咱这一行还外着呢,兄弟要能弄下做买卖的本钱,还稀罕你给掏打炮钱?兄弟活人也是有原则的,你懂不?大单生意绝对不干,它派出所抓住也就是个小偷小摸,还能把兄弟杀了剐了?不过兄弟一生也总是要干一回大事的,人都有个梦想么,兄弟也有,那要看时候哩。兄弟是想换个活法,这行业也越来越不景气了,太累了,压力太大了,幸福指数太低了,皮绳都快绷断了……”说着,伍疤子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西门锁还指望跟他谝,听他那脏话连篇的快言快语,化解寂寞呢,“睡死呢睡,再谝会儿。”伍疤子已是磨牙放屁,鼾声大作了。气得西门锁骂了一声:“猪!”也拧身睡了。
大概是初一早上五点左右,西门锁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一看,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是金锁的,也有郑阳娇的,一连这么多未接电话,怕是有急事,他就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里是金锁的声音:“爸……死了……”那边鞭炮声太大,西门锁没听清是什么死了,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急忙问道:“谁死了?你大声些。”那边的声音还是被鞭炮淹没着,鞭炮声中似乎有女人的哭声,仔细一听,好像是郑阳娇的。是她爸死了?不可能呀,老汉还结实得很么,上个礼拜不是还跟村里人打架,一拳头把一个小伙子的牛蛋打得动手术了吗?西门锁听那边鞭炮声小些了,就又问金锁:“谁死了?”金锁说:“虎妞死了,谁死了,你快来,妈都不想活了。”原来是狗死了。西门锁还想倒下去再睡一会儿,可一想,这狗死了,对郑阳娇来说,可真是一场过不去的生离死别,还真得当回事呢。他喊叫伍疤子,伍疤子只是哼哼,咋都不动弹。他就喊服务生结了账,然后直奔郑阳娇娘家村子去了。
西门锁赶到郑阳娇娘家时,屋里已乱成一河滩了。郑阳娇抱着狗,已哭得死去活来。郑阳娇一边哭,还一边骂,所有亲戚,包括她的父母,都跟犯了错误似的,乖乖低着头,任凭她指责谩骂。原来昨晚虎妞过于疯张,一群孩子这个喂了那个喂,让它蹿桌子,它就蹿桌子,让它跳板凳,它就跳板凳,让它打滚,它就打滚,让它直立,它就直立,直玩到后半夜,才在一个沙发底安静地卧了下来。郑阳娇一直和几个妹子妹夫打麻将,等有人说狗好像在吐白沫时,郑阳娇一看,狗已经不行了,她就急忙开车去宠物医院抢救,谁知年三十,哪里都没人上班,最后勉强找到一个熟人,弄进去抢救时,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医生说狗可能是两种原因导致死亡的,一是可能吃了太多的巧克力,巧克力对于狗来讲,几乎等同于砒霜。二是暴食暴饮后,进行了太强烈的运动,导致心衰死亡。郑阳娇气得当下就破口大骂起来,等把狗抱回去,她干脆如丧考妣地卧在大厅连哭带骂起来。屋里每个人都是罪魁祸首,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殷勤地给狗喂过东西,为了讨好郑阳娇,连她爸妈都不同程度地引诱、蛊惑和煽动过狗表演。因此,当郑阳娇骂时,所有人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蔫脸,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郑阳娇喊叫:“虎妞都死了,还挂的什么灯笼啊!”她爸立马就让二女婿上去把灯笼摘了。
西门锁一到,看已弄成这般阵势,就想赶紧拉着郑阳娇回去,可郑阳娇已经哭得稀瘫,咋都拉不起来。后来是两个妹夫帮忙,才算把郑阳娇弄到车上。她的两个妹子一边一个把她扶靠着,摩挲着,她怀里抱着死狗。金锁坐在前边,西门锁开车,总算把郑阳娇弄回文庙村了。下车那阵,幸好到处都在放鞭炮,哭声才没惊动四邻。西门锁把她的两个妹子打发走后,又把死狗从郑阳娇怀里刨出来,想让郑阳娇安宁睡一会儿,谁知郑阳娇咋都要抱着狗睡,西门锁也就只好任由她去。郑阳娇吩咐西门锁说:“你得赶紧给虎妞弄块墓地呀,我得让它在家跟我再待三天,它终究是要走的,我舍不得呀,妞哇,你这一走,都让我咋活哇……”
早上还不到九点,西门锁就被郑阳娇催着,开车去长安区给狗买墓地了。真是扫兴极了,西门锁还不得不去,要是不去买,还不知要闹出啥事来呢。他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地方的,说那里有人埋过狗,去一谈价钱,把人吓一跳,一块墓地一万,也就三尺宽、四尺长的一个乱石窖。用水泥砖石箍一个墓,还得三千。人家还说,这大过年的,虽说是死狗,反正也是跟死沾了边了,毕竟晦气,让谁来固墓,恐怕都得给人家外搭一床大红被面子,避个邪气吧,四个箍墓人,四床被面子,还得五百块。西门锁就打电话征求郑阳娇意见,问弄不弄,郑阳娇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咋不弄呀,它给咱家看了八年门,给咱家找了八年乐子,死了还不值一万三千五呀?妞哇,你活得好冤枉啊!”“好好好,弄弄弄。”西门锁把电话一挂,就把现钱交了,人家答应今天开始箍墓,初三埋狗。
西门锁回去,又按郑阳娇的要求,给狗买了老衣,包括鞋袜、帽子,置了被子,还买了个油漆匣子。狗入殓后,郑阳娇又是一阵好哭,才于正月初三一早,一家三口,把虎妞永远安葬在了终南山一个依山傍水的山坡上。
这个年,真他娘的过得邪了门儿了,西门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