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西门锁一个远房舅舅去世了,本来也可以不去奔丧的,但他实在想出城去转转,就把事情说得很大,很严重,说这个舅舅在“文革”中,还保护过自己的爸爸,其实“文革”时,自己的爸爸用散弹鸟枪,把另一派一个头头的屁股打了几个眼儿,人家找他算账,吓得他出城到远房舅舅家躲了几天,仅此而已。人其实三天前就埋了,但他实在不想回家,就磨磨唧唧的,跟舅舅的几个孙子辈的年轻人,跑到山里打了两天猎。啥也没打着,还栽了一跤,一个狗吃屎,把一颗门牙还弄得松动起来。
从乡下亲戚那儿回来,还是咋都不愿回家去,就又到洗浴城待了一晚上。先是泡澡,后又叫小姐按摩,挑了几个,都很一般,他就嚷着服务生,要叫老板来。老板叫来了,他问有没有最好的,老板看他说话神气都很老到,自然明白意思,就叫来了被老顾客称作“西京花”的小姐,脸盘、身材确实长得出众,西门锁一看就上了心。他说要按一晚上,老板说得一千五,他也没还价,那个小姐这一夜就归他了。
在跟郑阳娇结婚以前,他是这些地方的常客,几乎什么花样都玩过。自从被郑阳娇捆住手脚后,这些地方来得就越来越少了,这几年,几乎是戒干戒净了。“西京花”小姐刚离得远,灯光也昏暗,看着还挺有点味道的,可一走近,发现厚厚的化妆油彩,并没有遮住满脸的雀斑,并且脖子干瘦,显然不是化妆出来的年龄,就有些失望。兴趣一失去,话也就少了,按小姐的程序,很快上了一回道,然后就自己睡了,她爱咋按咋按去。
他是第二天快十一点时才醒来,小姐睡得比他还死,借着灯光和窗缝的光线一看,他发现小姐起码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因口红被蹭乱,一个血糊淋**的大嘴,微微咧开着,甚是吓人。一看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郑阳娇的。正看呢,电话又来了。
郑阳娇问:“咋回事,不接电话?”
西门锁:“在路上呢。”
“在路上?在车上吗?”
“嗯。”
“咋这静的?”
“哦,都睡了。”
“几点能到?”
“再得一会儿吧。”
郑阳娇迟疑了一会儿,还想问什么又没问,就挂了。
西门锁从洗浴城出来,打了个出租回到家,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郑阳娇疑神疑鬼地在他周身闻了又闻,觉得气味不对,就把虎妞调上来,虎妞直接扑到西门锁怀里,到处乱嗅一通,然后就汪汪汪地对着他乱咬起来。郑阳娇的脸,一下就变了。
“你这是从乡下才回来?”
西门锁也没好气地:“身上臭了,洗了个澡,咋了?”
“刚才回来洗的?”
“噢。”
郑阳娇半信半疑地把西门锁拿回来的几件臭衣服又翻了翻,看了看,然后就说起了最近“文明月”整顿的一些事。
西门锁走的这几天,郑阳娇一直在治理民工乱尿的事,她一直把这叫“严打”。先是把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严打”走了,然后又把一个半夜拉肚子没来得及跑进厕所的四川钉鞋的,“整顿”出了院子。这两天,确实好多了,再没有任何人敢在厕所以外“以身试法”。郑阳娇最近连续用了些狠词,发现很管用。她也是急等着西门锁回来,要解决人家上边提出的另外几个整改问题。关于院子乱堆乱放的事,已经被她骂得没人敢了。现在主要是解决墙体裂缝和电线老化的问题。电线郑阳娇也弄回来了,是她一个同学管拆迁,扒下来一批半旧的电线,就没要钱,她让人已拉回来,堆在院子了。她的意思是连墙体裂缝带电线一起弄。
西门锁就找破锣帮他走电线,还弄了一个泥瓦工,拿水泥把裂缝抹了抹,再刷些涂料,也就算交差了。他知道年年都会提出许多问题,其实有些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比如文庙村建了许多危房,年年让拆,其实谁也没拆,并且还年年在建。一建起来,立马就能租出去,立马就能见到钱,谁是傻了,不知道挖掘潜力,实现利益最大化?何况上边还天天在喊叫,说这一块儿要拆迁,瓜子也懂得,每增加一平方米房子,将来可能换来几倍的补偿价值。因此,整个文庙村的房子,盖得能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都是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的连体,拼命向空中生长,整座楼很少有窗户,一年四季都是靠灯泡照明。当上海那两座楼向一边倒下去的新闻在电视里播出时,文庙村的人不无得意地相互调侃说,他们要是学了咱们的经验,也就不会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这么大的丑了。
西门锁知道,他家这院子,在文庙村已经算是治理得比较好的了,稍弄一弄,肯定能过了验收关。果不其然,“文明月”满后,一检查,他家第一批达标。一切就又都进入老套路,过起老日子了。
这期间,为罗天福打饼摊子的事,西门锁也还费了点周折。
那是他从乡下回来以后不几天的事,照说这一月,摊子都是不许乱摆乱放的。摆出去的,只要没人管,也就摆出去了。可罗天福的偏偏有人管,一个离他摊子不远的卖煎饼子的,见他生意红火,就告他,说是占道经营太严重,村上就出面干涉了,并且要罚款三百元。罗天福急得双脚直跳,想请他出面说话。他看这老汉是个好人,老婆也很善良,他们处人厚道,守规矩,不多事,还拉扯着两个大学生,不容易。再说,甲秀这孩子也不错,给自己那不成材的金锁做家教,受了不少作难。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能推辞,就去找村上拿事的说了说,人家扳得很硬,说在“风头上”,不好轻易放过,再说,有人盯着哩。西门锁就问,罚了款能不能再摆?那人就说,起码好给别人交代了。西门锁二话没说,就代交了三百块罚金,回来既没给郑阳娇说,也没给罗天福说,就说事情摆平了,让你们明天继续摆。罗天福一连声地感谢,西门锁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悄然帮人给自己内心带来的巨大快乐。这天晚上,院子又有人唱秦腔,他竟然也凑到跟前听了起来,并且听得有滋有味的。要不是郑阳娇喊,他还真准备多听几段呢。
原来郑阳娇下午去开家长会,一下让老师整得现在才回来。金锁又滑到倒数第一去了,并且在班上还捣蛋得出奇,说是拍电影呢,竟然把摄像机放到地上,拍了一个女孩裙子里的紧身裤,那孩子家长不干,告到校长那里,连班主任的奖金都扣了。班主任今天“发飙”,唾沫星子溅得郑阳娇满脸都是,还不敢当面擦。更可气的是,班主任竟然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要求她尽快让金锁转学,不然,全班都会坏大彩。这种带有煽动性的语言,明显让所有家长都对她怀上了敌意,一个开始坐在她跟前,与她热烈讨论了半天哪做头发做得最好的胖女人,竟然中途借故上厕所,一屁股塌在了离她很远的位置上。有家长甚至义愤填膺地发言说,学校也不能太讲和谐,该开除的学生就得开除,别一颗老鼠屎害一锅汤。郑阳娇觉得今天所受的侮辱,比平常任何家长会都让她难堪十倍,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几个小时下来,别人都嫌冷,她的内衣竟然汗湿完了。一走出学校大门,她狠狠抽了金锁一耳光,自己却号啕大哭起来。那阵儿,连杀了金锁的心思都有。
郑阳娇对西门锁说着、哭着、骂着,又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通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话,要西门锁严加管教儿子,不然,你西门家就真要出西门庆那样的大丧门星了。说完哭完,气得饭也没吃,咕咕嘟嘟喝了半瓶红葡萄酒,就倒到**睡去了。
西门锁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老把自己比作西门庆骂,现在又拿儿子说事,他就窝了不小的火。狗日金锁,也确实太不成器了,再不管教,也真会给他惹下天大的乱子。其实他早就想发一回火,可每次还不等他发出来,郑阳娇就又是袒护又是阻挡的,今天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事情也攒到这儿了,他就想好好动作一下,也好让狗日的有点收敛。
他给金锁拨了电话,金锁没接,他就又给发了短信。他觉得措辞是很严厉的。短信说:你狗日的必须马上回来。一个小时在(再)不回来,我找到啥地方就把你奏(揍)死在啥地方。
还算管用,一小时不到,金锁就蔫皮球一样地回来了。
西门锁早早就准备了皮带,害怕皮带上的铁扣伤了皮肉,他提前把铁扣取下来了。金锁一进门,他先问了一句为啥不接电话?金锁哼哼唧唧地说没听见,他扬起皮带就是一下,狠狠抽在了金锁的屁股上。
金锁一触即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骂起老子来:“你个赌头!嫖--客--!”
西门锁一下给气蒙了,又狠狠扬起皮带,照嘴抽了下去,金锁一闪,皮带抽飞了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嘭地粉碎在了几米外的墙壁上。西门锁接着又抡起了皮带,谁知金锁又是一个金蝉脱壳,皮带竟然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西门锁更是恼羞成怒了。金锁见老子今天是来真格的,就带着哭腔大喊大叫起来。虎妞在卧室跟郑阳娇睡着,卧室门是关着的,出不来,它就在里面一边用爪子刨门,一边汪汪地乱叫起来。金锁看阵势不对,想夺路而逃,西门锁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啪地甩上门,几乎是雷霆震怒般地命令道:“跪下!”金锁开始还想拧次一下,见西门锁脸都几乎气歪了,就有点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意思,跪下了。西门锁照着脊背就狠狠抽了起来。金锁跟遭人宰杀一般,尖叫声一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先是罗天福来敲门劝说,后来罗天福的老婆又来敲门劝,西门锁始终没开门。西门锁越不开门,金锁越叫得厉害。西门锁抽他他叫,不抽他他也叫,气得西门锁就想到厨房提把菜刀,把那怄死人的脑袋剁了算了。后来实在叫得太凶了,郑阳娇就开门出来了。郑阳娇没出来,西门锁还抽打得轻些,郑阳娇一出来,西门锁反倒抽打得重了。金锁就嘭地倒在地上,发羊角风般地乱踢乱弹起来。郑阳娇一声“儿耶”扑在金锁身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数落带心疼地,哭成了个泪人儿。
西门锁拿了烟和打火机,就开门出去了。
罗天福和他老婆还在门口等着,见西门锁出来,就想进去看看孩子。西门锁挡了。
罗天福说:“东家,孩子不敢这样打呀,越打越拧巴。”
西门锁:“你不知道,太气人了。”
淑惠:“孩子看着挺心疼的呀!”
西门锁说:“就是心疼过火招的祸。”
西门锁怒气仍未消退。
“东家要是不嫌弃了,改日我也帮你劝劝。”罗天福试探地说。
西门锁极其失望地说:“屡教不改,谁劝也没用。”
西门锁虽然不屑于罗天福所说的帮他劝劝金锁,但看着这对厚道人这么认真地守在门口,是真想进去帮点忙,还是有些感动。他说了声谢谢,就往大门口走去。都快出大门了,他又喊住了罗天福。
“哎老罗,你女儿咋这几天没来?”
罗天福说:“哦,最近有点忙。有事吗?”
西门锁:“还是想请她给金锁做做家教,这狗日的简直把我能怄死。”
罗天福说:“好的,我给甲秀说,一定让她抽时间来。”
西门锁就点燃烟向外走去。在打着打火机的那一刻,罗天福看他手还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