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罗天福根据甲秀画的路线图,经过两天周转,终于找到了山西的那个私人煤窑。一条沟都是黑的,山黑了,水黑了,连树木、杂草都是黑的,罗天福脚下踩得咯嘣一响,本以为是个煤球,俯身一看,是大拇指大的一个旱螺,也是黑得只有踩破了才能看出里面一团肉色。
罗天福渴得想喝水,捧起一捧是黑的,用壶盖盛起一盖,沉淀了一下,勉强咽下去,完全是煤渣味,本想就着吃几口饼,但他忍住了,害怕反胃。
他继续往深沟里走着,刚在沟口,甲秀还给他发了信息,一是说那边还没消息;二是担心他的安全。本来这次甲秀是要跟着他一起来的,但他觉得甲秀留在西京城更重要一些,这阵儿,西京城才是真正的信息枢纽。而来这里完全是碰运气,连他自己都不抱太大希望。他觉得,甲成到蔫驴这儿来的可能性很小,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不会放过的,他得找到甲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越往里走,山越深,沟越大。到处都是塌陷下去的深坑,有些大树,只留着一点树梢,整个身子都陷在几十米深的坑井中。罗天福可惜着这些好树的灭顶之灾。偶尔能遇见一两个人,也都是连衣服带人黑得辨不清眉眼的。通往山里有一条公路,不停地有黑不溜秋的大卡车往外拉着煤,罗天福就顺着这条路往里找。手机信号走着走着也没有了,他就怕甲秀她们担心。大概走了有三十多里地,手机有了信号,连住几个信息跳了进来,都是甲秀的,问他人在哪里,咋不见回信息?他正回呢,电话就进来了。三个多小时联系不上,家里人就急得团团转了。罗天福把情况说了一遍,说好像快到矿上了,这会儿人也多了,车也多了,让她们都放心。他就又朝里走。
矿区在大山的一个窝凼中,窄窄的山路,到这里突然鼓起一个很大的肚子,肚子里既是出煤的井口,又是办公区,也是矿工生活区,是一番十分忙碌的景象。
罗天福见一排房子前停有几辆小车,还有一块甘泉沟煤矿的牌子,就朝那里走去。这时刚好有个姑娘从一个办公室出来,罗天福就走上前打问:“郭存粮在不在这儿上班?”郭存粮是蔫驴的大名。那个姑娘恍惚了半天:“郭存粮?谁呀?”罗天福又补充说:“小名叫蔫驴。”那姑娘恍然大悟:“噢,你说蔫驴呀。蔫驴,有人找你。”“谁找?”说着蔫驴就出来了。一年多没见,蔫驴已经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头也剪得跟西京城里的街痞差不多,穿着很紧身的衣服,尽管山里还很凉,但他还是把整个上衣都敞开着,毛乎乎的胸前有了龙的文身,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像是铁三角一样的坠子,手上有金戒指,手腕上有佛珠。总之,根本不是一年前所见的那个蔫驴了。
蔫驴见是罗天福,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很是热情地迎了上来:“罗老师,你咋来了?”他还保持着好多年前的叫法,罗天福给他教过小学。罗天福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找甲成的。”
“甲成?甲成咋了?”罗天福见蔫驴好像也很惊讶,这让罗天福立即就失去了信心。罗甲成可能没到这儿来。
“甲成突然不见了,今天第六天了。”罗天福有气无力地说。
“为啥嘛?”蔫驴问。
“我也不知道,他最近都没跟你联系过?”罗天福又问,并且在更仔细地观察蔫驴的反应。
蔫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哇,绝对没有。”他还又补了一句,“人家都是西京城的名牌大学生了,跟我联系干啥。”
罗天福这时已彻底绝望了。他当下就想反身离开。
蔫驴一把拽住他说:“罗叔,都啥时候了,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我咋能住得下呀!”
蔫驴看见罗天福手和腿脚都在颤抖,就强行上来夺下了罗天福肩上的挎包说:“再急也不在这一晚上,就是回,出了山,也是明早才有车。住一晚上吧,罗叔,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下山。走,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罗天福看天也确实快黑了,一天只嚼过一个半饼,嘴也干得跟粘着胶一样,无论如何,也得喝了水再走。他就跟蔫驴进办公室了。
蔫驴还确实有办公室,罗天福见玻璃板下全部压着他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今年过年时,跟甲成在塔云山扁担梁上照的。罗天福见到甲成的照片,突然就落下泪来。蔫驴看见他咕咕嘟嘟喝水时,眼泪都滴在杯子里了。
蔫驴说:“罗叔你也别着急,甲成不会有事的,肯定是耍脾气,几天过去就好了,我相信绝对不会有事的。甲成不是那号轻易能往绝路上走的人。”
任蔫驴如何宽心,罗天福还是坐立不安的。他在发信息,蔫驴看着他那笨拙的样子,有点想笑,但没敢。他给罗天福弄了一大老碗肉丝面,给自己也弄了一碗,他觉得厨师的肉丝面是一绝,可罗天福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他看罗天福这样,就早早安排罗天福去一个接待客户的小宾馆住下了。
罗天福从来没有住过这么豪华的房间,厕所也不会上,床也软得没办法伸直腰,解不了乏,他就把被子弄到地上,在木地板上躺着。西京城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甲秀说让他晚上方便时给娘打个电话,说娘都快急疯了。好在手机能充电了,他就边充电,边给甲秀拨电话。甲秀把手机交给她娘,他就在电话里把淑惠宽解了半天,他没有说这儿没找到人,就说让她放心,人一定会找到的。放下电话,他的心颤个不住,害怕心脏有了啥问题,就拿出甲秀给他准备的速效救心丸,吃了几粒。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想起了招弟的那句话,说蔫驴哥太爱骗人了。蔫驴会不会欺骗自己呢?他又穿起衣服来,到矿区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甚至连矿工们住的宿舍区,都挨个窗户看了个遍,确信甲成没在里面,才又回到宾馆躺下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去找蔫驴,蔫驴还没起来。他说他就不等了,急着要走。蔫驴才不得不起来开车送他。
路上,蔫驴一直找轻松的话跟罗老师说,罗天福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应付着,他的心思全部在罗甲成身上。
蔫驴说:“罗叔,你相信我,甲成绝不会出任何问题。你回去该弄啥弄啥,该吃吃,该喝喝,过不了多久,他自然就会回去的。”
罗天福突然骂了一声:“让他死去吧,这个冤孽……也把我折腾够了。”罗天福抱住了自己的头,他突然觉得头是一阵阵地炸痛。
“不要紧吧,罗叔?”
“没事,你开吧。”
“要不咱回去歇着,我再帮你合计合计。”
“不了,我得回去。他害的不是咱一家,把人家学校都全部搅乱慌了。”
蔫驴就再没有说话。当车开到甘泉沟口的一个临时车站时,罗天福从车上下来了,罗天福下车时,差点一个跟头栽在地上。蔫驴跑过去搀扶时,他觉得罗天福浑身都在发烫,衣服都让汗浸湿完了,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颤抖,他感觉老汉随时都有再栽倒的危险。那个提前飞出去的挎包,把十几个干饼和几头大蒜,摔得满地都是。水壶也摔得三扁四不圆的。罗天福就要去捡拾,蹲到半截,哎哟一声,护着腰就仰坐下去了,要不是蔫驴后面托着,可能就会摔个仰面朝天。他看着罗老师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戏就再也演不下去了,蔫驴说:
“对不起,罗叔,罗老师,甲成在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