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一场大雪把西京城捂得只剩下了一片银白。
老唐槐的一根碗口粗的干树枝子,昨晚被雪压断了,断在地上的老树枝子,又被飞雪裹塑成了一盘雪白的卧龙。东方雨老人起得很早,他静静地站在从千年唐槐上脱落下来的老树杈前,一动不动,像是在凭吊,又像是在默默追思,一任回风舞雪缠绕着瘦硬的身板。
罗天福推开门一看,雪都快到脚脖子那么深了,要放在塔云山,今天家家都会炉火通红,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不怕城里人笑话,那种日子,真的不比城里人少了啥幸福。家家堂屋火炉上都架上吊罐,边烤火,边炖肉,一屋的香气,满屋的暖和,连最忙碌的人都会歇上两天,直到风停雪住,那是怎样一种滋润消停的日子呀!罗天福一看见大雪,就不由得思念起那种悠闲自在的幸福生活来。可在这里,除了上边要卫生大检查大整顿,不然刮风、下雨、飞雪,哪怕天上下雹子,都是不敢停下来的,因为见天都有房租、水费、电费、吃喝的开销,哪一天不见几个钱,就是赔本的买卖,谁能消停得起,悠闲得住呢。
罗天福把太阳伞和两口锅,还有打饼的一应用具,全都搬到三轮车上,可积雪太厚,车子咋都骑不动,只好把淑惠、招弟和天寿媳妇都叫出来帮忙推。反正只要你出摊,就有吃饼人,虽然不似平常吃的人多,但毕竟还是能顾住摊子。
天气确实冷得要命,他们一边打饼,一边跺着脚。面也冻得有些揉不开,淑惠就不停地用开水烫毛巾,用热毛巾捂着面。
金锁上学刚走出大门,就哈哈哈地差点笑岔气了。罗天福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金锁就拿出摄像机,不停地拍着他们几个人。罗天福一看,几个人也确实穿戴得有些古怪。他是耳朵怕冷,一到冬天就长冻疮,所以戴着老火车头帽子,这年月,城里人好像早都不兴这个了,可戴着暖和,他也就还戴着了。他记得去年冬天金锁见了,就拍过他。让金锁觉得可笑的可能主要是淑惠、天寿媳妇和招弟,她们都穿得棉滚滚的,关键是每人都包了一条头巾,淑惠是老黄色,天寿媳妇是绿色,招弟是大红色,既要护耳朵,还要护脸,包得就有些紧巴,淑惠脸瘦些,包得还不咋怪,天寿媳妇和招弟脸胖,一红一绿的,就包得跟两个滚圆的南瓜和西瓜差不多,惹得金锁笑嘻嘻地前后左右拍了半天。罗天福有些生气了,可想想,毕竟是孩子,也就没说啥,算了。可招弟被惹哭了,说城里人欺负人。罗天福哄了半天,才算安定下来。中午,罗天福就去给招弟买了顶城里女孩家戴的那种一把抓的毛茸茸的帽子,给天寿媳妇也买了一方酒红色的头巾,两人把大红大绿一换,再凑在一起,也就不是那么扎眼了。
毕竟是大雪天气,人比平常能少一多半。但宾馆的那二百多个千层饼,还是照常给人家打着。罗天福就和淑惠在外面打,让天寿媳妇和招弟在家里打,家里到底暖和许多。
下午,雪住了,摊子上也没人光顾时,罗天福就要出去买油,淑惠说路太滑,不让去,罗天福说雪一化,路更滑,再不买,明天可能都撑不到头了。说着就顺着雪路,趔趔趄趄地去了。本来村里也有好几家卖油的,价钱有的比外面还便宜,但有些油可能靠不住,看着清亮亮的,有人怀疑说是地沟油,他就宁愿到村外正规店里,去买那些贵一点的。没想到,回来刚进村子不远,他提着两桶油,竟然就摔了一跤,当下把一桶油都摔破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一桶油渗进了雪里,他紧赶慢赶,用手捧起了一斤多,盛在破塑料油桶的底部,等他还想把那些油雪混合物捧起来,拿回去自家炒菜吃时,才发现,自己的腰突然有一点不听使唤。但他勉强还是撑起来,把油弄回家了。一看时间,又到了给两个饭店送饼的时间,他就咬着牙,挑着饼出了门,谁知刚走出大门不远,腰那个地方一阵钻心疼痛,一条腿突然失重,脚下又是一滑,就连饼挑子都扔了出去。这一跤一下在雪地里滑出了四五尺远,他试着往起撑了撑,身子咋都抬不起来了。他又试着动了动腿,右腿还有感觉,左腿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想,坏事了,腰上可能摔出了麻达。这时刚好有院子里的农民工经过,他就托人家去喊淑惠。不一会儿,淑惠、天寿媳妇、招弟就都跑来了,淑惠说恐怕得上医院,他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是不是过一会儿就会松泛些。三个人就换着把他往回背,等好不容易弄回房子,他疼得头上豆大的汗珠就已经滚下来了。淑惠说得赶紧给甲秀打电话,罗天福又忍了一会儿,觉得实在不行,才打电话把甲秀叫回来。甲秀把他送到医院,拍片子一看,果然是腰部骨折,罗天福气得在胸口上一顿乱捶,自责道:“我咋这么不争气嘛!唉唉唉!”
大夫说,这是老伤,问过去是不是骨折过?罗天福说骨折过。今年春上,那次遭人暴打,是骶椎骨骨裂。好几年前,罗天福背个背篓,进县城给甲秀和甲成送东西,摔过一跤,腰摔断了,在**躺了几十天。这次又是那个地方出了问题,罗天福一想到又要躺几十天,心里就急得不行,一直埋怨着自己不争气,反倒成了家庭的负担。甲秀就一直宽慰着爹,要他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可一大家子都在西京城驻扎着,罗天福能不急,能不想吗?手术倒是做得很顺利,一下又花了好几千,说给里面还上了铆钉。罗天福就不说话,也不想吃饭了,他一直闭着眼睛,甲秀看见爹的眼角老溢着泪花。好在这些钱自己都能拿出来,那是攒的学费钱。淑惠见罗天福一天只吃一顿饭,就给炖了骨头汤,用一个大钵盛了来。罗天福一看,骨头上有不少肉,知道这是那种最贵的骨头,就生气了,说他躺着,一个钱不挣,已经糟蹋了好几千,还这样贬糟钱。他还从来没有给淑惠发过那么大的火,一下弄得淑惠也哭了起来。甲秀就两边劝,最后爹总算尝了几口,硬让甲秀吃,甲秀说她不喜欢吃肉。甲秀让娘吃,娘也没舍得吃,罗天福就说留给甲成,说甲成爱吃肉。晚上甲成来,也不知啥情况,就把那钵骨头汤全热着吃了。罗天福看着甲成能吃能喝的样子,心情就比先前好了许多。
罗天福住在一个最大的病房里,有八张床,病人都住得满满的,也基本都是外伤,听护士说,西京城每下一场雪,骨科就人满为患。病人多数是老人和小孩儿,罗天福这间房就刚好住了四老四少。来看老人的并不多,来看小孩的亲戚朋友,简直是一溜一串的,因而,病房也就显得格外吵闹。罗天福头几天,一是疼得不行,二来也是生自己的气,几乎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到了第四天,就能慢慢强一些。这几天一直是甲秀白天来陪,甲成晚上来。甲秀快毕业了,几乎没有多少事,就是找工作,实习,写论文。可甲秀一直把学习抓得很紧,到医院来,总是带着书和笔记本,一有空就钻,那种踏实的样子,不说罗天福满意,就是满病房的病友、亲戚和护士都很佩服。几个老汉当听说老罗两个孩子都在本城最好的大学读书时,无不露出羡慕之情。他们一家人,更成了几个小病友家长教育孩子的学习楷模和典范。无形中,罗天福感到,自己在病房中几乎成了焦点人物,有几个病友家里一来人,就给他们念叨他,念叨两个孩子,那份成就和光荣感,把他腰上的病痛就祛除了很多。可甲成似乎显得有些不争气,每次晚上来陪他,都是一直玩着手机,有时一玩半夜,他就有些担心了。他担心他是不是在学校也这样,如果在学校也这样,那还能学个什么名堂呢?他开始用眼神表示反感,甲成好像无动于衷,后来,又用哀叹表示生气,甲成还是我行我素,他就把甲成叫到床边,悄声说了几句。甲成也没表示反对,也没表示遵命,反正该玩还照玩不误,他的心里就凉得好像谁放进去了一块冰。第二天晚上,甲成来,还是那副神情,他就加重了批评的语气,甲成也没反驳,就早早躺到钢丝**睡了。看到儿子这种状态,他的心情就很沉重。又过了两天,手术拆线了,他就让甲秀把他搬回去。医院说,最少也得住半个月,罗天福知道这种伤就是躺着静养,住院也是多花钱的事,就硬让甲秀把他搬回去了。
罗天福一躺在家里的**,啥都帮不上手,心里就更是急得慌。甲秀干脆回来专门伺候他了。他有些担心甲秀的学习,甲秀就说最近刚好是最宽松的阶段,只要写好论文就行了。帮他翻身、擦洗之余,甲秀论文写作也没耽误。看着甲秀有条不紊的样子,他就越发地担心甲成了。他好奇地问甲秀,现在年轻人,一天到晚手上就拿个手机按按按的,都在上面按啥呢?甲秀说,那太多了,上网聊天,发微博,听音乐,也可以查资料,还可以购物,将来一部手机就可以把人的生活全部统领起来,那叫云计算时代。简单地说吧,比如你在外面去干活,回来想吃口热饭,你在路上把手机键一按,家里的饭锅就开始工作了,你回来就刚好能吃上饭了。“那甲成一天都在按啥呢?”他最操心的还是甲成的事。甲秀说:“可能是查资料吧。爹你放心,甲成的学习成绩好着呢,最近我还问了他的班主任老师,人家说他就是话少,不太跟人交流,其他都好着呢。”甲秀这番话,才算让罗天福揪着的心稍许放松了一些。
罗天福腰摔坏的事,东方雨老人、破锣两口子,还有西门锁很快都知道了。东方雨老人给他拿了些枸杞、三七片之类的,来看过他两次。破锣也让旺夫嫂给买了些补品。西门锁看老罗家里实在可怜,也悄悄塞了三百块钱。罗天福觉得住在这个院子,还是挺温暖的。尤其是郑阳娇,自打那双拖鞋的事出了以后,还反倒有了些转机,见他有时还故意客气地打招呼。本来他这次是真的下决心,想今年房租到期后,一定要从这个大院搬出去,他是不能忍受被人看成小偷小摸的轻贱,可最近,他又在来回想着,这个院子毕竟还是有很多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当然,主要还是生意不错,这个来钱路是咋都不能断了。
躺在**,他倒是能细细地算算老婆账,他把今年的所有进出单子都拿出来,一分不少地打了一遍,刨过水电、房租和招弟、天寿媳妇的工资,截至目前纯收入是一万二千四百三十八块五毛钱。这次住院一下就花五六千,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能报销百分之七十,自己还得掏一千多,他躺在**,心里就又难过了起来。又躺了几天,他让甲秀回塔云山,跑医药费报销的事去了,他一人躺在家里,就让淑惠把剥核桃的任务交给他。晚上,淑惠和招弟把核桃砸好,留着他白天一颗颗往出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剥过核桃,几乎连针尖大一点都没剩下,全从壳里挑出来了。核桃壳渣滓就顺着脖子,灌进一身,直到有人回来,才能帮他清扫一下。本来核桃用量并不大,有时半个月,他们才集中剥一回,这次有了时间,他就让淑惠多砸了一些,一下把几个月要用的核桃仁都剥了出来。几天下来,他那本来就长满老茧的手,还是磨破了厚墩墩的皮,几个指头都渗血了。除了剥核桃,每天她们出门时,他还让把葱蒜和菜都拿到床边,等她们回来时,一切都择得干干净净、利利朗朗了,稍一洗,就能下锅。招弟就表扬说,应该给大姨夫评个劳动模范。天寿媳妇就啪啪地鼓起掌来。罗天福就说,这坐吃山空的日子,他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呀!
甲秀很快就把医疗保险报销的事办妥了,钱也兑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说年前全部兑现,罗天福就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硬让甲秀去学校了。自己躺在**,干点零杂活儿,没事又翻翻来时带的那几本书,勉勉强强在**躺了一个月,就拄着拐下地了。甲秀看爹犟得不行,就去给他买了个腰托,箍在腰上,罗天福就感到腰又能拾起来了。做不了其他事,他就给一家人在家里慢慢做起了简单的饭菜。大家从外面忙活回来,有一口热饭吃,他就感到自己活得有一点意思了,吃饭也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