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一个学期竟然这么快就完了,罗甲成拿到成绩单时,有些学生都离校了。尤其是那些外省的,几个礼拜前就开始张罗火车票、飞机票了,从那时起,学校就开始人心惶惶。罗甲成还是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班长童薇薇把成绩单发给他时,仍然是一通好表扬,弄得他心里暖洋洋的。孟续子是中游偏上的成绩,沈宁宁顶多算个中游,而朱豆豆简直算是坠在了全班的尾巴上,他直抱怨说老师可能把试卷改错了,或是对他有成见,竟然有一门给了个不及格,还得补考,气得他回宿舍把一个价值四五百块钱的保温杯都摔了。
他那不差钱的老子,开着房车接他来了。那房车停在学生公寓前,像一个长长的黑匣子,是奔驰的标志,撩拨来了许多人围观。翁点点还故意把车门打开又关上地弄了好几次,朱豆豆的老子,也一次次请人上去参观。罗甲成在离车很远的地方,就拐了个大弯,顺墙根溜进宿舍楼了,他不喜欢这一家人,因此,这辆房车,也就自然令他生厌了。朱豆豆的老子还是老一套,非要请同宿舍的同学去吃顿饭,今年甚至还扩大了范围,凡是跟豆豆关系好的都要叫上,并且还请了几位老师,当然,那个没让他及格的先生自然不在他的邀请之列了。罗甲成是由孟续子负责叫的,他死活推说有事,孟续子还说了他一顿,说这样不好,反倒显得自己跟人生分。但说归说,他到底还是没去,跟朱豆豆有矛盾倒是其次,关键是他受不了那种让他处处感到压抑的气氛。晚上听孟续子回来说,一大桌坐了二十人,每人都上的是佛跳墙、河豚羹,喝的是“不差钱”--专门从贵州拉回来的茅台,估计一桌饭不下五万块。罗甲成听得在被窝里都直咂舌头。
沈宁宁也是被一个小车来学校接走的,接他时,罗甲成刚好从饭堂吃饭出来,有好几个同学在送他。车走后,他听见有人还在议论说,官二代太牛B了,今天光来接沈宁宁的就好几拨,宁宁是躲来躲去,才悄悄让他一个亲戚用宝马接走的。
孟续子晚上很晚也去赶火车了。宿舍就又剩下他一人了。
当拿到成绩单,罗甲成仅仅兴奋、得意了半天,然后那一点点优越感就随着朱豆豆、沈宁宁们的优裕生活形态而丧失殆尽了。全班所有人都没有他的综合成绩高,但似乎所有人都比他活得轻松愉快。朱豆豆都成全班的尾巴了,一门课甚至还不及格,但并不影响人家一掷万金地一次拉拢了近二十个人的人脉关系,其中甚至还包括多位老师和辅导员。学习差,不影响人家用奔驰房车,拉着女朋友快乐地回家过年。据说,这个“高富帅”的身后,甚至还出现了“第三者”“第四者”和“第五者”的扎堆献媚,一个礼拜前,举止优雅的诗人翁点点,甚至还和一个女同胞大打出手,相互抓破了脸皮。沈宁宁的学习,充其量也就是个中游,但那种背景,连某些老师也是要另眼相看的。尤其是这后半年,几乎每个礼拜,都有各种人,打着各种旗号来看望他,那种谄媚和巴结,罗甲成相信,他们对自己的父母也是做不出来的。就放假这几天,据说都来了十几拨人用豪车接他,他老子不停地打电话,要他低调,任何人的车都不许坐,更不许接受馈赠,说有亲戚会来接他的。他也是真的跟躲瘟神、躲灾难一样,在躲着这些“热粘皮”,可这些人又是守候、又是盯梢的,总是能把他抓个正着。罗甲成越来越感到,学习成绩好像和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在全班学习最好,可他不仅被朱豆豆、沈宁宁们瞧不起,甚至连孟续子这个自己给自己定位为“富裕中农”的家伙,也在对他做各种花样文章,表面好像还在拉拢团结着他,其实质就是人家的应声虫。
最让他感到困惑和纠结的,还是童薇薇。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人,他甚至觉得童薇薇有些神经质。一阵对他很好,一阵似乎又很冷淡,据说学哲学的都有这种神经兮兮的毛病,难道童薇薇早早就把这种毛病得下了?那两天他在医院伺候摔伤的父亲,就是跟她上QQ聊天,才惹父亲大动肝火的。那天,是他主动先给薇薇发信息请假,他如实告诉了父亲摔伤的事,薇薇接着就发了个没停,问这问那的,他闪烁其词地跟她聊了半夜,但是,他到底没有告诉家里的具体情况,他不希望别人窥探到自己家里的任何秘密。连着两天,薇薇跟他信息都发得很勤,可当他回到学校后,就又再也没有继续下去了,因此,他越来越觉得童薇薇不可思议了。好在童薇薇始终没有卷入朱豆豆和沈宁宁掀起的任何浪涛中去。沈宁宁从上学期就有了“占领”的梦想,孟续子和朱豆豆为此也没少费力气,可他通过多方研究观察,没有发现沈宁宁有任何可能会得逞的迹象。他甚至从网上下了一个爱情调查表,把他和沈宁宁同时放进去考量,发现自己的得分,远远超过了沈宁宁,这也是他始终能够既自信又锲而不舍地跟进童薇薇的原因。他觉得薇薇比较脱俗,朱豆豆和沈宁宁们,好像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法眼,这就是希望所在,当然,他很担心,自己是否能把握得住这个希望。
当宿舍就剩下他一人时,薇薇又成了充满所有空间的核心形象。他在强力克制着自己的相思,但终于忍不住,还是用手机,给她发了一条自我感觉理由很自然也很充分的短信:“对不起,打扰了,不知能否推荐几本假期阅读的有关康德的书?罗甲成。”
很快,童薇薇就把短信回过来了:“可以呀!你到家里来,让我爸给你推荐。薇。”
罗甲成兴奋得一下弹跳起来,头差点撞上了低矮的楼板。尤其是那个“薇”字,让他感到存意深焉,他急忙又回了一条:“你在吗?我马上来。”他本来落款写了个“成”字,又觉得有点那个,就在“成”字前边又加了一个“甲”字。
薇薇很快回了个“好的”。
他就一路小跑着去了薇薇家里。
薇薇家门开着。薇薇头上包了个花头巾,身上穿了件过时的旧风衣,正在打扫书架上的灰尘。罗甲成立即过去,接过鸡毛掸子就要帮忙,薇薇急忙说:“千万别动,老爷子可是连谁把他的书挪动一厘米都会察觉的。你说背不,这大扫除的重任,就历史性地落在我的肩上了,还美其名曰是信任呢。”
“哎,背后爱讲人坏话,可不是好习惯噢。”童教授从里边房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罗甲成急忙恭敬地给他打招呼,他也很谦和地让罗甲成坐下了。
童教授:“听薇薇说,你也喜欢康德?”
“还不敢说喜欢,只是觉得很神秘,想接触,但很难读懂。”罗甲成说。
“这有个过程,要循序渐进。你先读读这本书吧。”说着,童教授从书柜里拉出了一本邓晓芒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童教授说:“读读这个,慢慢就能入门了,不过,西方哲学,最终还是要靠读原著,你得下功夫学好英语。”
薇薇说:“甲成是我们这班学生英语单词记得最多的。”
“不不,我的口语能力和听力都不如薇薇。”
薇薇笑笑说:“你还挺谦虚的嘛。”
“不是谦虚,还真得好好向你学哩。”罗甲成也只有在薇薇面前,才能表现出这种谦卑的姿态。
“爸,甲成这次又考了个全班第一噢。”
“很好嘛。学生就需要学习成绩最好。彩电厂要出一流彩电,冰箱厂要出一流冰箱,学校自然是要出一流的学生了,好学生的标志,首先还是学习成绩嘛。”
薇薇的介绍,让他心里很受用,童教授关于好学生首先还是一流的学习成绩的表述,让他对自己的现状,陡增了不少自信心。他本来还想多坐一会儿,谁知有校领导领着一大帮人来找童教授说事,他就急忙起身告辞了。虽然时间很短,但这次与薇薇和童教授的相会,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回到宿舍都很久了,他还想唱,还想舞,打开电脑音乐,他还就真的唱起来舞起来了,不过那种荒腔走板,那种不协调的舞姿,把自己都惹笑了。
晚上,姐姐甲秀来了个电话,让他明天回家一趟,爹说有事要商量。那地方也配叫家,真是一提就让人生气,但第二天快天黑的时候,他还是磨磨蹭蹭回去了。
爹是叫大家都回来,商量过年的事呢。眼看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招弟和婶娘明天就准备回去。可爹的腰一时半会儿不能好,爹就有了个主意,说是想把奶奶接到西京城来过个年,还不知奶奶愿意不。爹说奶奶年龄大了,一辈子还没出过塔云山,无论如何都得接她出来逛一逛。爹安排甲秀回去接,也好顺便把剩下的医疗保险费领回来。甲秀就说明天跟婶娘和招弟一起回去。
罗甲成开始一直闷着没说话,后来到底憋不住还是说出来了,他说他坚决不在这儿过年。娘说,大家都在这里过,你一个人还能到哪里去。甲成就说他回塔云山给奶奶看门去。娘又劝了一阵,咋都不行。天寿媳妇倒是满口帮甲成说着话,说回去过年,有他家招呼哩,啥都不用操心。罗天福想了想,觉得甲成这种状况,在这儿年也过不好,搞不好跟东家再闹腾点什么事,还反倒麻烦,也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样,他在学校又晃**了几天,本来想找机会再跟薇薇见见面,后来听说薇薇又跟童教授去了贵州,他就独自一人回塔云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