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罗天福那天去看了一回儿子,确实有些心疼,尤其是看见上面老掉砖头瓦块之类的东西下来,就觉得有危险。他也给破锣商量过,看还有没有再好一些的工种,破锣说,钢筋小工就是最安全的了,他也就只好每天晚上给儿子打个电话,只要他走出工地了,他的心才能放下来。

  最近天太热,吃千层饼和烙馍的人相对少了些,加之有甲秀帮忙,罗天福有时就能抽出身来,出去走动走动了。就是那一天看望甲成回来,他无意中在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旁,捡了一堆饮料瓶瓶,那是一个单位才倒出来的,他刚拾完,一个捡垃圾的就跑过来,恶狠狠地盯着他,想要论理的样子,他赶紧走开了。结果拿去一卖,挣了十一块钱。他觉得这事能做。这几天,他一有空,就拿个袋子出来了。他没有告诉淑惠和甲秀自己去干啥了,因为他阻止过甲秀捡垃圾,所以也就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几乎都能额外增加十几块钱的收入。有一天,他笑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竟然在一个垃圾桶里还捡了个旧手机,比自己用的那个还好些,他就把这个手机留下,把自己正用的那个拿到旧货市场一卖,还倒腾了五十块钱。

  天气越来越热了,连续一个礼拜都是三十九摄氏度,罗天福就打电话,要甲成别干了,甲成在电话里说,工地把作息时间改了,中午最热的时候,休息四个小时,他说他还能坚持住。可听电话里的声音,孩子明显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边淑惠突然病倒了,是热感冒,发烧,咳嗽,还上吐下泻。甲秀刚把娘搀去打了针,晚上她也开始头痛,发烧,半夜还说胡话。罗天福就用两个毛巾,不停地换着,给她们母女把额头冷敷了一夜,又给掐合谷穴、印堂穴、涌泉穴,到天明时,两人的烧才慢慢退下来。甲秀早早还是起来了,罗天福让多睡一会儿,甲秀说还是把摊子支出去。罗天福说有他呢,甲秀还是硬撑着,帮爹把摊子弄到了大门外。

  罗天福一夜没合眼,头有点晕,但人一多,生意一忙起来,疲劳感好像就消失了。直到忙完上班前最火的那一阵,他才有些头昏眼花起来。他发现甲秀的两个眼圈,乌黑乌黑的,擀饼时,一只手要撑着面板,那一只手才能擀得动。他就让甲秀去休息。甲秀说她能行。两人一直坚持到九点多,甲秀才去扶娘打针。罗天福让甲秀也看一下,不行了也打两针,好得快。甲秀到底没有打,只是买了点感冒药吃了,中午最忙的时候,她搀回娘,就又帮爹打饼了。

  下午,甲秀见爹实在撑不住,几次瞌睡得头都磕到了案板上,就叫爹去眯瞪了一会儿。她不停地喝水,不停地给大脑输送信息,说自己千万不敢病倒了,竟然还就这样扛过来了。娘的身体确实虚弱,一病就是好几天,感冒倒是好些了,两个肩膀又疼得抬不起来,整个背都抽得疼,爹给拔了火罐,也不见有多大作用。娘就一个劲儿在**哀叹,说自己吃冤枉饭了。

  甲秀暑假跟爹娘打了一个月的饼,她都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她觉得爹娘简直就是铁人,每天早上五点闹铃一响,两人就从**爬起来,直忙到中午一两点,才能稍微歇一会儿,然后又得给下午做准备。晚上在外面卖完饼,基本在八点左右,又把摊子撤回来,在家里给饭店打饼。大多在晚上十二点多才能休息,整晚睡觉时间也就四个小时左右。长期这样下去,她真担心两个人的身体都会彻底垮了。这一个月,有她这个帮手,爹娘有时还能换着歇一歇,她想,自己一开学,爹娘的日子,真不叫个日子。她真想叫甲成来帮爹娘打几天饼,让他也体味一下父母的辛酸可怜劲儿,但她知道,甲成是说啥也不会来的。本来这个暑假她也有好几个家教要做,但她都放弃了,她觉得必须好好陪陪爹娘,哪怕稍给他们一点喘气的机会,她也觉得比在外面多挣那几个钱强。

  娘勉强好一些,就急着上灶了。娘的两个肩膀和脊背,让爹拔火罐,拔得烂了几层皮,整个脊背、肩膀都是紫乌紫乌的。连爹自己都说,娘是让自己这个庸医害得雪上加霜了。娘一勉强上灶,爹就有点闲空,能出去溜达溜达了。开始甲秀还以为爹是真的去溜达了,有一天,她去外面买油,才发现,爹是抽空在外面捡瓶瓶罐罐,她的鼻子就酸了。自己捡破烂时,当越过了那条面子防线后,倒是不觉得有啥,可一旦看到自己的亲爹,在塔云山活得那么体面,那么有尊严的爹爹,为了给儿女凑学费,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就被打击得路都走不稳了。她没有让爹爹看见自己,她觉得不能让爹爹看见自己,爹既然一直说他在外面闲逛、溜达、散心,就说明是不想让自己和娘知道这件事,她觉得她就应该为爹爹守住这个秘密。晚上爹回去,娘问他到哪里逛去了,一去半天,爹说去了一趟博物馆。爹进城一直有个愿望,说是要去博物馆看看,她一直说领去看,可一年多了,竟然就真的没有找到个时间。

  又一天下午,她跟娘商量着,说晚上熬一点姜汤,娘说没有生姜了,她就去菜市场买。这时正是菜市场收摊的时间。她刚走进去,好多摊主都拉着三轮车在往出走。她突然发现,在一个摊位前,一个女的,一掌将一个男的推出老远,那男的没站稳,一头就扎在了前面的案子上。那男的扭回头,她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爹。难怪最近爹老拿些菜叶回来,原来他是在这里捡的。那个摊主刚走,几个拾菜叶的人就一哄而上,那女的见爹抢先一步拾了半个西红柿,就一掌把爹推到了旁边的菜案上。甲秀就想上前论理,可爹已走开了。爹在另一个没人的菜摊上,独自拾起来。在爹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勉强弯下去拾取那片菜叶时,甲秀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她急忙跑开了,她觉得不能让父亲看见自己在这里,她得给因为儿女而变得渺小可怜的父亲留点面子,留点尊严。

  爹拿着菜回来,还是那副乐呵呵的神情,把一切都说得很轻松,很愉快,说自己去逛了一下书店,回来路过菜场,拾了个大便宜,三毛钱,人家就让拿了一堆菜。娘就说,你最近运气咋这好的,弄啥成啥,真是踩上狗屎运了。

  晚上,房里实在热得不行,爹拿个凉席,睡到门外了。蚊子多得不行,甲秀就拿蒲扇,轻轻给爹扇着。爹让她也去睡,她说:“我不困,爹,你睡你的。”甲秀就这样一直帮爹把蚊子吆到爹睡着。

  一个夏天,房里都跟蒸笼一样,实在热得招架不住的时候,甲秀也去买了个小台扇,可扇出来的都是热风,加之一扇,娘的浑身骨头就瘆着痛,平常也就很少开。一身又一身的汗,甲秀就拿热毛巾,给娘一遍又一遍地擦。自己实在热得撑不住的时候,就拿个凳子,坐到门外去丢丢盹。

  一个暑假,就这样熬过来了。甲秀是始终陪伴着爹娘的。甲成也一直在那个工地当小工,直到快开学时,才离开工地。

  就在甲秀准备回学校上课的时候,塔云山又来了亲戚,是甲秀她二姨的女儿,叫招弟,听说大姨夫在城里打饼发了财,她娘就打发她来找大姨夫要口饭吃。招弟今年二十岁,只念了个小学,屋里把钱都供她两个弟弟上学了。招弟一直有些怨气,这几年在家也做得很苦,粗胳膊粗腿的,又找不下对象,最近就跟她娘老置气,要外出打工。她娘无奈,才把她打发到大姨夫这来的。既然来了,罗天福和淑惠就收揽下来,跟自家女儿一样看待,跟他们一起打起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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