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金锁在医院勉强赖了十天,说啥也不住了,说宁愿回学校“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气得郑阳娇毫无办法。因为让罗家赔偿的事,到现在还没着落,关键是出了“内贼”,这个“内贼”就是西门锁。
郑阳娇咋都想不通,西门锁竟然能跟罗家人一个鼻孔出气。她托熟人,在外面开了一万五千块钱假发票,还给人家交了一千五百块钱税,西门锁却死活不让向罗家要,让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那种钱不能要,那精神损失赔偿费和误工补贴总是正当的吧,郑阳娇看罗家也勒不出多的来,就要了个五万,谁知西门锁还是说太多了,气得郑阳娇就想把他正看《动物世界》的电视机砸了。莫非这十天她和儿子在医院白熬了。本来她想,你老罗家扛着,那就都扛着,谁知金锁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说啥也不住了,医院也撵好几次了。她就不得不跟西门锁摊牌了。
郑阳娇:“金锁明天就出院了,你看着办吧。”
“早都该出来了,还赖着干啥?”
“你说啥?”郑阳娇气得把手中正剥着的杧果都摔了,“你到底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人?还是不是金锁的老子?”
西门锁也毫不示弱地说:“你还是不是他妈?当妈的就这样教儿子耍赖,学都不上了?有你这样的妈吗?这样教他能学好了?”
“哟哟哟,你还真的把姓都卖了,屁股都完全坐到罗家人的板凳上了?儿子吃了这大的亏,就这样不哼不哈算了?”
“那你说咋办?”
“我说过了,最少拿五万,没五万金锁就不能轻易出这个院。”
“那你就扛着,看把老罗的筋能拽出来不。我说了,老罗不容易,拉扯两个孩子上大学,家里挺可怜的,已经东凑西借拿了一万了,药费不是一共才花了不到六千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缠住不放了。再说,人家租咱房着哩,也算是咱的衣食父母么,人家女子还给金锁辅导课着哩,总还得讲点人情世故么,咱为啥要这样一绳子把人捆死嘛?”
“哎西门锁,我是越听越糊涂了,你说就这样算了?”
“你要非要不可了,我的意思再加五千打住。”
“绝对不行!”郑阳娇嗵地站了起来。
郑阳娇贴着面膜的脸,猛地逼近西门锁,把西门锁吓得一弹。
“你儿子的面子就值五千块钱,我看你西门锁也是瞎了眼了。文庙村这几年打架的事还少吗?哪一个要摆平,不得掏个十万八万的,亏你说得出口,让别人听了,还以为你的脑子是让尿泡了呢。”
西门锁气得一下把遥控器扔出老远:“你脑子才叫尿泡涨了呢。”
“我脑子叫尿泡涨没泡涨,自有人看得明白,我就怕你这脑子让尿泡得都没人能看明白了。哼!不知吃了罗家啥药了,里里外外替人家说话。”
“就这样定了,再加五千块,立马让金锁出院。”西门锁还从来没有这样果断过。
郑阳娇也比任何时候都强硬地:“门儿都没有。我再不给我娃争这一口气,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那你争吧,你就让他睡在医院,看最后能从罗家榨出多少油来。我不管了。”西门锁说着就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郑阳娇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
“咋了?你疯了得是的?”
“你儿子的事你能不管?他是石头缝里别出来的是吧?”
“我管了你又不听。”
“你这样卖国求荣我能听?”郑阳娇也不知咋的就蹦出了这样一句词。
“那你说咋办?总不能把老罗的老命要了吧。”
“你知道五万块钱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他要能轻易拿出五万块,还能带着一家人到城里来受这号洋罪?”
“逼一逼也许拿出来了呢?”
“是个人就不能做这号索财逼命的缺德事。”
郑阳娇一把将面膜从脸上抓下来,啪地摔在茶几上,黏糊糊的汁液,溅了西门锁一脸。“谁缺德了?你说,谁缺德了?”郑阳娇步步紧逼了起来。
西门锁也声调越来越高:“你缺德,谁缺德!”
“我咋缺德了?我咋缺德了?西门锁?”
“开假发票诈人钱还不缺德?”
“我诈了吗?我诈了吗?”
“没诈成跟诈了一样。”
“没杀人跟杀了人也一样是吧?是吧?是吧?”
一直围绕着郑阳娇转圈圈的虎妞,也学着郑阳娇的样儿,对着西门锁汪汪汪地尖叫起来。
西门锁气得手直摆说:“去去去,不跟你说了。”又对往前冲了两步又后退的狗怒睁圆目:“滚!”虎妞就退到郑阳娇身后叫去了。
“你叫谁滚?你叫谁滚?”
“你是又想打架是吧?”
“是你想打嘛是我想打?你要不胳膊肘朝外拐,我能跟你费这多唾沫。”
“哎,你知不知道人家为啥打金锁?狗日的要不喝醉酒,不胡拾翻,不乱稗糟,人家能揍他?”
不说这个郑阳娇气还小些,一说起这事来,郑阳娇就新仇旧恨如万丈怒火般地熊熊燃烧起来:“你儿子胡拾翻,乱稗糟,还不都是学下你的,有啥样的蔓蔓就结啥样的蛋蛋,老子不胡嫖,儿子能胡成操……”
郑阳娇话没说完,西门锁就顺手操起桌上的茶杯,地砸在地上,碎玻璃飞溅得满屋都是。
郑阳娇哪里能示弱了,就随手抓起茶壶,也咣当粉碎在地上,茶壶碎片把虎妞一只爪子击得抽起来直甩。
西门锁没有像过去一样,接着往下战斗,而是无奈地转身往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
西门锁理都没理,出去了。
郑阳娇更是绝望地号啕大哭一场。
只有虎妞一边跛着被茶壶碎片砸伤的脚,一边凑到郑阳娇怀里,舔起了郑阳娇汪涌的泪水。
狗日的西门锁是越来越指望不住了,越来越跟自己不一条心了。人常说,一个被窝筒里不盖两样人,狗日的是越来越跟自己同床异梦了。她跟他结婚那阵儿,狗日还完全是个泼皮无赖、浪**公子,结婚后,她捆得紧些,倒是改了不少偷鸡摸狗的毛病。中间也没少打架、骂仗,过去是打了就打了,骂了就骂了,可自打跟那个叫温莎的**勾搭成奸,跟她大闹一场后,狗日的就跟她玩起了深沉,动不动跟死猪一样不说话,说话了,也是一头半句的,前后都接不住缝,搭不住茬。你说啥他都不配合。她也是怕越闹感情越僵,也就处处忍着,尽量不发火,不激化矛盾,要放在过去的脾气,这八九个月来,恐怕把电视机都砸几回了。她是忍啊忍,一忍再忍的,可西门锁还是那副屌不甩的德行,她一看就来气。就说这次金锁挨打的事吧,一家人咋说都应该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吧,谁知狗日的竟然内外不分,陡生异心。住院那天她让罗家拿一万,狗日的就同情人家,怕拿不出来,人家不是很快拿出来了。医院那些狗日的也是假装正经,不给多开药,她好不容易在外边弄了一万五千块钱发票,狗日西门锁还死活不让要。就说这假药单子不要了,那精神损失赔偿和她的误工补贴总是要讨回来的吧,狗日的又是这“丧权辱国”的态度,再壮实的活人,也都能让这号败家子给气死了。罗家人是可怜,老罗家两口子人也不错,罗甲秀这娃也好着呢,可那个满身“坎头子”气的罗甲成,自她第一次看见就没舒服过。狗日的初来乍到,就差点把金锁打了,她一直觉得这个狗日的一身的贼骨头,眼睛看啥都不顺,好像迟早要寻谁的事似的,果不其然,到底还是把金锁给打了。这样没教养的东西,能轻易把他饶了?你西门锁同情人家穷,人家是真穷吗?要是装出来的呢?不是说现在街上的好多乞丐,都是白天弄成瘪三样,晚上唱歌嫖娼下澡堂吗?你能看清了这世界谁真的富,谁真的穷?人家将来两个大学生要真供养出息了,还拿不出五万块钱来赔你?郑阳娇越想越觉得这事不能放下。西门锁不要,她要,要下了就是她的私房钱。她洗了把脸,化了化妆,就端直到老罗家去了。
郑阳娇到罗天福家的时候,罗天福两口刚把摊子收拾回来,准备在家继续打千层饼呢。见郑阳娇来,罗天福急忙用袖子抹了抹凳子,让她姨坐。
郑阳娇没有坐。郑阳娇在这个家从来没坐下去过。
郑阳娇单刀直入地说:“哎老罗,你的屁股真大噢,儿子把人打了,还有心思打饼哩,咋办嘛?是让人继续往年底住哇,还是想办法尽快把事情绾个结算了,你恐怕也得有个主意呀!要等着我拿主意,那可就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了。你看你是积极主动,争取从宽处理呢,还是等着我报案逮人哪?”
罗天福仍是一副十分积极配合的神情:“看他姨说的,我不一直都配合着的嘛。”
“是你这样个配合法吗?”郑阳娇咄咄逼人地,“叫你拿药费,为啥不拿?”
“我不是拿一万了吗?”
“我说的是那一万五的事。”
“他姨,我说看看单子,你一直没让看么。”
“你还能狡辩得很。”
“不是狡辩,他姨,账总要算到明处么。”
郑阳娇极不高兴地说:“又是这些鬼话,我不想听。不说了,啥都不说了,连药费,带精神损失赔偿,还有我的误工补贴,你拿个整数吧,省得麻麻缠缠的让人心焦。”
畏手畏足窝在一旁的淑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傻傻地看着罗天福发呆。
罗天福毕竟是连续经过了两次这号事情的人,就显出一些不慌不忙、不温不火的样子。他很平静地说:“他姨呀,那咱商量么,反正我娃打人不对,我再次给你道歉。回头我还要叫甲成来给你和金锁道歉呢。”
郑阳娇:“少来那些虚套子,没人稀罕,来就来点实际的吧。”
罗天福顿了一下,说:“那他姨你说怎么个实际法呢?”
“这还需要我教吗?我就不信你们都是木头,不知道西京城处理这种事的行情?”
“噢,不怕他姨笑话,我上次挨冤枉打,人家报完医药费后,赔了五千块。”
郑阳娇大声哼哼了几下说:“冤枉,你是去偷人家东西挨了打了,我金锁到你屋偷啥了?再说,你能跟我金锁比?真是笑话。哼!”
罗天福心中受到了极大的刺伤,他强忍住内心刺痛说:“你娃固然金贵,我罗天福也是一条命吧。我不是去偷东西叫人打了,他们是误伤,这个派出所是有结论的。金锁那天喝醉酒,确实在我闺女跟前有些不检点,你可以问你的娃,我们都是大人,也犯不着给娃塌脏。我甲成打人是绝对错误的……”
“不是错误,是犯罪。”郑阳娇义正词严地说。
“是,是的,打人是犯罪行为,这个我承认,我们也绝不袒护……”
“不袒护就少说废话,拿出实际行动来吧!”
正在这时,金锁一头撞了进来。
金锁气冲冲地对郑阳娇喊叫:“我要再去医院,我就日他妈。”
“咋了,我娃这是?”郑阳娇问。
“我日他妈,都让我赶紧出院,让我别装了。我日他妈是我想装呢,我都快憋死了。我宁愿明天去学校,看老恐龙的脸,都再不去医院装他爸装他妈装他爷装他婆了,我日他妈了我装。”金锁一边说还一边气得呼呼的。
面对这样一个满脑子进水的货,更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是郑阳娇。马上都满十七岁的人了,还幼稚傻B得不如一个三岁的小孩儿。郑阳娇就想狠狠撸他一耳光,又怕一耳光撸过去,让罗天福两口子看到更多的笑话,她就一把把金锁推出门去,说:“冰箱给你准备的有冰淇淋,还不快吃去。”
金锁在门外还在喊叫:“我再装我日他妈。”
罗天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郑阳娇毫不服输地:“看见了没,看见了没,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们打得脑子还出了问题。赶快说咋办吧?”
“那他姨,你说咋办?”
郑阳娇终于忍不住开价了:“文庙村赵家老二,叫人家打残了一个指头,赔了十五万。刻章子的孙矬子,让人家拍了一砖,缝了十针,拿了十万。朱家跛子,让人家把蛋踢了,说是还能用,给赔了一辆小轿车。还有几家打人赔偿的事,你们都可以去打问打问。念起你们可怜,也不说十万八万了,六万块,一次到位。三天交货,三天不见货,法庭上见!”
郑阳娇说完,拧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这事就我一人说了算,找谁都没用,你就赶快弄钱吧。”
郑阳娇都走出门了,又折回身说:“老罗,把你的身份证借用一下吧。”
罗天福一怔,继而他就明白郑阳娇是害怕他偷跑了。他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把身份证取出来交给了郑阳娇。
郑阳娇拿着身份证走了。胖乎乎的身子把屋里的空气好像都带了出去。
租房内一切都凝固不动了。
连罗天福和淑惠都跟房里的桌子、凳子、面口袋一样,静止在了那里。
郑阳娇气冲冲回到家,见金锁正在冰箱边上,吃着冰淇淋,吃得满嘴跟花屁股一样脏兮兮的。她终于忍不住,照那个花屁股嘴狠狠撸了一耳光。
金锁的花屁股嘴里,就蹦出了更生猛的话:“我日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