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除夕一早,罗天福就把甲成喊起来,说今天事多得很,咱们先把自家几对灯笼糊了,对联贴了,免得一会儿人都来画灯笼,自家都顾不上了。
塔云山过春节,家家都是要挂灯笼的。除夕挂上去,正月十六过后取下来。有的是当年用竹篾扎,当年用,当年烧。罗家从爷爷辈开始,就讲究用好灯笼,木头都是上好的木料,木匠也是上好的木匠。做的镂空雕花灯笼,很是讲究。每年用过,都要用红布包了,放到楼上干爽通风处吊着,以备来年再用。
罗甲成起来时,爹已经把灯笼从楼上取下来,红布都卸了,排了一溜,糨糊也打好了,就等着甲成糊纸了。一共四对,小学门口一对,奶奶门口两对,自家门口一对。小学那一对是爹在学校当民办教师时置下的,比一般家庭的都大一号。爹不当老师了,新来的老师是外乡人,寒假早早就走了,过年的灯笼就还是由他张罗着挂起,点亮。奶奶爱灯笼,那还是爷爷在的时候,就喜欢点两对灯。别人门口的灯,都是画着蝙蝠、“招财进宝”的铜钱、银锭子、仙桃之类的,蝙蝠代表着“福分飞来”,铜钱、银锭子既代表财,也代表禄,仙桃自然是代表寿了。福禄寿财都有了,来年的梦想也就点亮了。爷爷从来不给灯笼上画这些,他每年都是自己写,自己画,白白的灯笼纸上,画的是梅兰竹菊,写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文革”那些年不让写这个了,据说爷爷也给上面写过“为人民服务”之类的话,反正从来不写“对主生金”“财门大开”这些俗语。爷爷说,“想金银,混账人”,一个家族如果日夜都梦想着发财捞钱,那就是一个混账家族,迟早是要倒大霉的。爷爷去世后,这手艺自然就由爹继承了,爹也写得一手好字,画的梅兰竹菊,也是让塔云山人啧啧称奇的。爹有一年,也曾给灯笼上画过几个蝙蝠、仙桃和“招财进宝”的铜钱,奶奶就发话说,以后不要画这个,你老子在阴间不喜欢,他说过于祈福祈寿求财,是要坏门风的。人只能惜福惜寿惜财,不敢点亮灯笼求福求寿求财,那会招祸的。
甲成初中二年级时,罗天福就再不在灯笼上写写画画了,他说该把这一切都交给甲成去锻炼了。因此,几年下来,罗甲成也会画梅兰竹菊,会写仁义礼智信之类的好多古语了。别人看罗家门口挂着这样的灯笼,出了甲秀、甲成这样的文曲星,也就都不写福禄寿财之类的俗语了,也都请木匠打了好灯笼,来找甲成和他爹写耕读传家之类的古训,因此,每年除夕,罗天福和罗甲成就得给一沟的人写灯笼、画灯笼,有一年,直忙到天快黑,自家灯笼还在楼上没取下来。
连续几年在灯笼上的变化,塔云山的灯笼就在附近几个村子出名了。乡上文化站的刘站长,甚至还要把这推广到全乡、全县。家家都有一对好灯笼,这成了塔云山的新风尚。其实也有能写能画的,可都希望请罗家父子来写来画,也是为了图个吉利。在塔云山人看来,只有罗家是真的要大富大贵了。其余人再挣多少钱都不顶啥,富而不贵,贱命依旧。
今年由于动手早,当亲邻提着灯笼来求写画时,罗家的都已糊好、写好、画好,高高地挂在门头上了。今年来的灯笼特别多,有几家的灯笼都用的是香樟木做的。有的还把外村亲戚的灯笼都拿来了,说是明年家里有参加高考的,万请罗老师或甲成帮帮忙。当近百对灯笼写完画完时,罗天福和甲成几乎都困得直不起腰了。
罗甲成在写画的过程中,心里一直很复杂,山里人拼命追求的用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他和姐姐是两个尝试者,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尝试者是以什么样的心灵痛楚,在城市苦苦挣扎着的呀!他甚至在想,如果让自己再做一次选择,他会不会也选择蔫驴式的生活,或者是大奶式的生活。大奶也是他的一个初中同学,男的,那时爱赤膊过夏,两个胸肌特别发达,同学就给取了个外号叫“大奶”。大奶初中上完,就跟爹学了泥瓦工,到处给人盖房子,十八岁就娶了媳妇,今年才二十二岁,都已经是两个娃的爸了。他这几天去大奶家玩,觉得一家人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很是富足滋润。
罗甲成正胡思乱想呢,爹又喊叫去上坟。他就又跟爹和姐姐一道去了后坡垴。
罗家的祖坟在鹰嘴岩下的平坝上,离院子有半里地,父亲年年修葺打理,整个坟园苍松翠柏环绕,绿树成荫,即使是严寒深冬,大地霜冻,坟园里的成百棵老树,仍是郁郁葱葱,霜杀不蔫,雪压不垮。罗天福每年清明,必领所有罗氏后辈,奠酒祭祀,扫墓挂清。大寒时节,必然给祖坟清除杂草,培添新土。春节时分,更是要带晚生烧纸上香,并禀告一岁的收成。甲成给坟头点上煤油灯,甲秀和爹爹开始烧纸。爹爹边烧纸边禀告说:
“不孝儿天福,给爹、给爷、给祖上禀告了,孙儿甲成,秉承你们的恩惠,刻苦用功,好学上进,考上国家重点大学,山乡一片赞扬。他与孙女甲秀一道,给你们争光长脸了。天福今年为你们孙儿学业,举家远离你们,大寒时节,只有天寿为你们守孝祭奠,培土御寒,天福不孝了!”
罗天福说着,就五体投地给祖坟一一磕起头来。
甲成想笑,但没敢笑出声。爹爹年年都要带他们来烧纸、磕头、禀告,过去确有一种神圣感,但今年,罗甲成突然觉得有些不怎么和谐。是与什么不和谐呢?罗甲成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有些严肃不起来。严肃不起来也得磕头,磕了头,放了鞭炮,三人回来,又给两棵老紫薇树磕头奠酒。
两棵老紫薇树就长在后檐沟的护坡上,一棵直径有两米多,四人合围抱不住。去年有城里来乡间搜买大树的主儿,是个行家,认定两棵树龄都在六七百年左右。当时人家要一棵给三十万买走。罗天福一口回绝,说这是祖业,一百万也不卖的。每年过年,两棵树都是要享受罗家香火,并要贴对联的。今年的对联,罗天福就是这样写的,上联:七百年根深叶茂风吹不动;下联:一千岁花密枝繁雨打犹红;横批是:恩泽永年。
罗甲成知道爹今年拟这副对联的用意。去年他就试着说过,不行了把老紫薇树卖一棵,惹得爹一顿臭骂,说再没啥卖了。他就再没敢提说这事。今年回来,他几次在老紫薇跟前转悠,觉得卖一棵,可能是罗家目前解决经济困境的最佳方法。可爹这副对联,似乎已给了他响亮回答。
面对老紫薇,爹仍跟在祖坟那一样,虔诚地磕头,虔诚地上香,虔诚地祭酒,就好像是面对着罗家两位健在的祖上。奶奶也出来给大树敬酒了,还是跟爹一样地磕头,一样地上香,一样地祭酒,磕头时甚至不准人搀扶,动作恭敬得犹如两棵老树的小孙女。
奶奶爬起来后说:“咱家祖祖辈辈还混得像个人,就靠两棵老树保佑着的。村里人都说,罗家出了两个文曲星,都是这两棵树在照应哩。现在连外村的娃,考试前,都要来摸摸这两棵树哩。老树活成精了,啥都知道,我年年夏天在树下乘凉,一睡着,老树就跟我说话哩。也怪,一醒来就忘了。今年有一回说的我还记得,老树说,你个碎女子,走路别疯疯癫癫的,小心你的碎脚丫子。我醒来,说回房去给茶壶续水哩,竟然就叫水把脚指头烫了这大两个泡,你说神不神?”
两棵树被奶奶说得神奇得就跟真人一样活着似的,连甲成也不得不表示出几分敬畏来。
除夕夜的团圆饭,是在奶奶家吃的。奶奶是个很开明的人,身体也硬朗,平常大家都各吃各、各住各的,逢年过节,她是一定要张罗着在一起过的,并且都要在她那儿过。今年除夕夜饭,一进腊月,她就在筹办,先是杀猪,接着又是做芝麻核桃糖,酿醪糟,打点心,炸馃子,炸红苕圆子,杵糍粑的。反正塔云山传统的吃喝,她是置办得应有尽有。淑惠回来后,婆媳俩商商量量的,煮肉、杀鸡、煎鱼,做扣肉、蒸碗、包子,又在土吊罐里熬黄豆猪蹄汤,炖绿豆羊肚羹。等到年三十这天,天福的老姐、天寿的媳妇,都来上灶帮忙,晚上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往两个八仙桌上一围,甲成到大门口放一挂鞭炮,团圆饭就其乐融融地开始了。
罗天福跟老姐家和天寿家都很和睦。两家的娃过去上学时,罗天福就跟招呼甲成、甲秀一样,虽然最后那两家孩子都没甲秀、甲成考得好,但也都上了大专、二本、三本学校,与其他家庭比起来,也都算是走在前边了。加之老母亲从中聚敛缝合,三家始终都没有闹过大的矛盾。罗天福虽然上边还有老姐,但始终在尽一个长子的责任,既能为其他两个家庭付出,大事小情的,也敢说敢管,老姐、姐夫、天寿、弟媳,也都服,也都听,用他们的话说,人家天福情长,把事都做到那儿了。
吃完团圆饭,淑惠和天寿媳妇、还有大姐她们一道,就拿了香表,去塔云山金顶菩萨庙烧香去了。金顶看着不远,其实要走到跟前也得一个多钟头。
大年初一早上,奶奶起来,先让每个人都去抱一捆柴火回来,是取红火兴旺的意思。淑惠、天寿媳妇她们敬香回来,刚好赶上抱柴火。罗甲成是奶奶揪着耳朵扯起来去抱柴的,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抱完柴火,奶奶又拿了一盆煮好的鸡食去管待鸡去了。按照祖传风俗,塔云山从初一到初十,每天都要主祭一种牲畜或一种食物的,人被夹杂在其中,分别是: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麦。奶奶每天都会根据管待的对象,给准备最好的食物祭品。初一早上把鸡管待完后,还把几大家子聚到一起,吃了一顿肉饺子,然后才让分锅立灶,各吃各的。从初二开始,塔云山的“磨盘会”就开始了。“磨盘会”就是请春客,几乎家家都要轮一遍。一般都是一家一个主事的去。但今年,只要请罗家,几乎都要罗天福把甲秀、甲成带上。特别是那些有孩子上学的人家,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现场教育机会。甲秀总推托,说是要在家陪奶奶和娘,甲成就跟爹一道,几乎走遍了几面山的人家。
罗甲成长这大,第一次享受到人生如此真切快意的尊重,虽然只是在小小的塔云山,但也足以唤起他某些自信和自强的意识。他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他考上了塔云山人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名牌大学。如果说在突然返回塔云山的头几天,他还有一种退坡思想,甚至觉得蔫驴、大奶那种活法也未必就不是一种好活法,自己也未必不可以去尝试,那么此时此刻,他自强不息、必须出人头地的意识,就再一次被唤醒了。他必须学下去,必须改变自己,让这种尊重,向更广阔的地方延伸。他突然觉得为了这种改变,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们的不屑,也必将在自己的改变中改变。他想到了童薇薇,想到童薇薇时他甚至有了一种别样的兴奋。在那所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里,还有一个对自己特别好的人,尽管不像是男女之间的爱,但这种可以转换成一切感情的特别好感,像塔云山家家户户都要点起的灯笼一样,点亮着自己充满了希望的心灵。
罗甲成本来想跟父亲再谈谈卖一棵紫薇树的事,他想把姐姐捡拾垃圾的事告诉父亲,让父亲去选择,但他到底没有开口,他觉得无论如何,还得持守住姐姐不让告诉父亲的底线。父亲的那副对联,还有奶奶关于树的那些近似神话的话语,也让他彻底打消了卖树的念头。
无论怎样,这个春节还是让他捡回了许多半年中眼看就要失去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信心,是勇气,也是曾经强烈活跃在他心中的希望和梦想。过了正月十五,当父亲又准备带着一家人重返西京时,他也悄悄收拾好了再次出发的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