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这天晚上特别热,罗甲成觉得实在憋闷得很,就没有去教室学习,他一个人到护城河边的一个临时摊点上,要了一瓶冰镇汽水,一直就那样呆坐着。

  他已感到自己的生活好像被人监视着,他受不了这种被看守的生活。虽然返回学校,并没有他早先想象的那么复杂,难堪,但一切过度的关注和监视,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今晚悄悄溜出来,他甚至也有一种恶作剧的感觉,手机一关,爱找,就让他们又找去吧。

  最近让他思考得最多的,还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继续在这所大学读完本科的问题。不读好像不大可能,读了用处何在?如何读下去?反正都是问题。他有时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姐姐,明明一毕业就要失业,但还是活得那么忙忙碌碌,甚至是豪情满怀的样子,就好像太阳每早都是为她升起的一样。说姐姐傻吧,姐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班长,就是学习尖子,直到进县城读高中,学习都老在前几名。好像老师和同学也都很喜欢她,最普遍的评价就是:朴素,真诚。在家里,爹娘一批评起他来,就拿姐姐打比方。过去他还真服姐姐。可自打进省城,发现姐姐竟然连垃圾都捡后,那个可敬而又温暖的大姐形象,在他心中就轰然坍塌了。他在想,他跟姐姐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姐姐为什么总是活得那么有滋有味,而自己却活得这样煎熬苦涩?像姐姐那样活着他做不到,但像自己这样活着,又难以为继,那到底应该怎么活呢?他觉得他急需要一个活着的定位,不然,他可能还得出走。

  罗甲成就那样呆坐了几个小时,喝了四瓶冰镇汽水,也没想出个更好的活法。继续学习,反正也没啥奔头,也没啥劲头,走,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就又回学校去了。他想着他离开的这几个小时,会有人关心,会有人大惊小怪,但没想到,能大惊小怪到这种程度。

  他回到学校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多,在他公寓楼门口聚集着许多人,他开始并不想去关心发生了什么事,低着头,正准备朝门里走时,突然有人喊叫:“那不是甲成嘛!”他扭头一看,才发现,这里聚集的所有人,都是跟自己有关系的。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爹,还有姐姐,还有童薇薇、孟续子,甚至包括已经搬出去住的朱豆豆、沈宁宁,还有好多同学、老师,甚至还有穿公安制服的校警。他想,事情又闹大了,他突然有一种面皮又被人揭下一层的感觉。他真想发怒,但又不知给谁去发。他恶狠狠地盯着爹和姐姐,他想,肯定又是他们兴的风作的浪,要不然哪里又能再掀起这样的风波。说明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这让他十分愤怒。他本来想说几句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卷了回去,他端直上楼去了。

  很快,爹和姐姐也来到了他的宿舍。没有一个同学上来,甚至包括孟续子,都没有跟着回到宿舍,他们明显是想给他们父子之间留下一个说话的空间。

  还没等罗天福坐下,罗甲成就劈头盖脸地发起火来:“你们凭啥监视我?我能去死吗?你们为啥要这样折磨我?这下好了吧,再闹一次满城风雨,你们心安理得了吧?我这下真的想走,是真的待不下去了……”说着,就又收拾起了他的行李。

  姐姐急忙上去拦挡。

  罗天福非常平静地说:“别拦他,让他去吧。”罗天福说完,扭身向门外走去。

  甲秀死死拦住门:“爹,求你别这样,我们都冷静下来,在一起好好说说话吧!甲成,今天这事真不是爹闹起来的,是薇薇告诉我你不在的。薇薇绝对是好心,你咋能这样去理解别人呢?也许这样关心你让你受了伤害,可关心你的人的愿望都是善良的啊!大家要是对你的一切都不管不顾,那你心里又会是咋样一种凄凉呢?”

  “我连这样一点自由和空间都没有了,我还活的什么人哪我?”罗甲成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罗天福突然扭过身,嘴巴都气得有些歪斜:“我们为你把老命都快搭上了,我们活人的自由和空间又在哪里?罗甲成,你真的活得太自私了,你心里一旦有一点别人,都不至于闹出这么多事来。甲秀,让爹走吧,爹只有这么大个能力,爹肚子这点墨水,是不可能把人说转的。我承认我监视你了,一连几个晚上,我就守候在你们这个楼门口。我对不起你,罗甲成,我罗天福给你赔礼道歉了。”罗天福甚至还给罗甲成鞠了一躬。已经重感冒好几天的罗天福,在鞠躬时,头重得甚至有些再抬不起来的感觉。“我们两清了,我今天也轻松了。真的,特别轻松。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了……”罗天福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任甲秀如何喊叫,还是下楼去了。甲秀追了下去。

  罗甲成瘫卧在了**。当父亲气得脸乌青扭身离开的一刹那间,他心里也确实产生了深深的歉疚感。他也没想到,能把父亲气成这样。除了歉疚,他也在恶狠狠地想,谁叫你要监视我的生活。但很快他又欠起了身,想追下去给父亲认个错,哪怕是违心的。他也怕把父亲的身体气坏了,他能感到,父亲已经是气若游丝了。可他又没有这样做,反正把他像犯人一样看守着,是他特别不能接受的事。他就又躺下了,他觉得一切都搞成一团糟了,他甚至有一种想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这时,孟续子回来了。罗甲成发现,这家伙突然有些颤颤巍巍的感觉,进宿舍像是赴刑场,腿脚好像都有些不便利的样子。他是回来取东西的,嘴里支吾着说要去给朱豆豆帮啥忙,取了一堆东西,就慌不择路地出去了。出门时是退着走的,左脚差点没被自己的右脚绞个仰绊。罗甲成感到,他自进门到出门,都没敢把背影交给他过,最多也是侧着身子。他能感到孟续子眼睛的余光其实一直是扫在自己身上,好像是害怕自己在背后下刀子似的,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们是把自己当马加爵了。

  又过了一会儿,姐姐甲秀又上来了,这在公寓制度都是不允许的,但一切好像都为他破例了。

  姐姐给他买了一些苹果、橘子、香蕉、酸奶,然后一边帮他收拾宿舍卫生一边说:“甲成,你咋这么不知好歹的呢,爹为了啥?快六十岁的人了,为了你,能一连几夜地在你宿舍门口守着,都感冒成这样了,你还这样刺激他,像话吗你?爹刚出去我搀了一把,浑身烫得真的跟火炭一样,你真的得给爹回个话,要不然,爹真的能被你气死。甲成,爹娘为我们俩真的快把油捻子点尽了,我们真的得替他们想想了,真的等到他们不在的那一天,我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一晚,姐姐说了很多话,他一句都没有反驳,尽管有许多话并不入耳。在姐姐走后,他到底还是给爹发了一条短信:

  爹,对不起,我可能有些激动,你别生气。我不会跑的,要跑也会告诉你们的。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觉得也不好再说其他什么,父亲始终没有回信息。这一晚,他独自苦闷、彷徨在这个宿舍里,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他的宿舍突然又分来了一个叫白天亮的同学,是管理学院的一年级学生,人个头很矮,甚至还有一点罗圈腿,但性格火热得就跟灿烂的朝阳一样,这个有点阴森的宿舍也因此突然焕发了生机。

  学校突然给宿舍安插个生人,罗甲成开始还有些不高兴,但仅仅住了两三天,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矮个子。首先白天亮嘴很甜,开口不叫“甲成哥”不说话。另外,还特别勤快,宿舍凡能看见的活儿,他都抢着做了。罗甲成有天早晨起晚了,来不及叠被子,结果在他进卫生间刷牙时,白天亮已经爬上去帮他叠好了。尤其是这个矮个子还特别诚实,啥话都不藏着掖着,比如他说他家里穷,就说:“我大和我娘都可怜得很,一人只有一身能穿出门的衣裳,那是到镇上赶集才穿的。”每天到食堂吃饭,谁要是把馍剩下了,他都能收揽来。然后给窗台上铺一张报纸,把馍晒干,然后全都装到一个口袋里,定期就捎回乡下,说是给在镇上读初中的妹妹吃。罗甲成虽然也感到学校这种安排是针对他来的,但这个家伙也的确单纯可爱,让人不得不对他心存爱怜。你说不清他身上哪来的那么多朝气,每天五点半就爬起来,先做一百个俯卧撑,然后出去长跑一小时回来,进房先伸手上来轻轻摇着他的胳膊说:“甲成哥,该起床了。”晚上下自习后,又会出去长跑一小时。回来还要在地上再做一百个俯卧撑,然后进卫生间,用凉水一冲,才把胸脯、屁股、大腿拍得啪啪嗒嗒一片响地走出来,背一首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然后就睡了。睡觉是绝对的一丝不挂,甲成说:“把你那碎牛牛苫住。”他还故意把腿岔得很开地:“我才不苫呢,甲成哥,你信不,我有时长跑都想**,你说人为啥都要把这些东西掩盖着,有啥神秘的吗?这样**可舒服了,我和我大在家里就是这样睡的,我爷也是这样睡的,不信你试试,可解乏了。”话没说完他就能睡着了。早上一早起来,翻下床又是一百个俯卧撑,然后才穿个裤头往外跑。甲成老问他:“天亮,你咋有那么大的劲头这样瞎折腾呢?”白天亮就说:“甲成哥,这样可舒服了,不信你试试。我大、我爷身体都不咋样,我这一辈得改变他们的基因呢,你说任务重不重?”说着,双拳就握起来,“嗨嗨”地打得床框直落灰。

  后来罗甲成无意间了解到,白天亮是管理学院非常优秀的学生,老师和学生一提起他,都有一串串话题,可以说人见人爱。大家的总体评价是,白天亮真诚,白天亮像玻璃一样透明。罗甲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被这个矮个子忽悠着,晚上也开始跑起步来。白天亮每晚是顺着校园围墙跑两圈,刚好十公里。他开始实在跑不下来,白天亮就伸手拉着他往前跑:“甲成哥,坚持几天就好了,锻炼上瘾呢。”几天下来,罗甲成还果然跑上瘾了。

  孟续子在外面住了一个多礼拜,又回来了。开始罗甲成发现他每晚把蚊帐放下来后,不仅把边子扎得很紧,好像生怕人掀开钻进去行凶似的,而且还给蚊帐上绑了铃铛,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丁零当啷响起来。睡觉也很警觉,只要罗甲成一翻身,蚊帐里就会有反应。而白天亮却碎牛牛翘多高地睡得昏天黑地,那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感,让罗甲成和孟续子甚至都有些嫉妒。

  一天,童教授突然在上完课后,把罗甲成叫到跟前说,他要请甲成和几个同学吃饭。罗甲成真的有些不想去,他是不愿意再面对童薇薇,但最后还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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