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罗天福肩扛着两袋面,一手还提着一桶油回来时,甲秀赶去医院帮忙了,淑惠一边在菩萨像前烧香祷告,一边在唠叨罗甲成:“你也是的,迟不回来,早不回来,偏偏今天回来,一回来就惹下这大的乱子,看咋收场呀!求菩萨保佑,保佑我们逃过这一劫……”

  淑惠见罗天福回来,就气得没话了,不知咋给罗天福说好。

  罗天福满脸满胳膊抹得到处都是白面,问咋了。

  淑惠说,咋了,甲成惹大乱子了。她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给罗天福说了一遍。

  罗甲成只恶狠狠地插了一句:“狗日的太坏了。”

  罗天福:“你悄着。什么东西?你凭啥打人?你是疯了是不?”

  罗甲成:“狗日的一直都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德行。”

  罗天福:“你一行凶打人,人家就能把你高看了是不?”

  罗甲成:“狗日的……”

  罗天福:“什么狗日的狗日的,你开口一个狗日的,闭口一个狗日的,还像不像一个大学生?你看你这副德性!”

  罗天福气得手直发抖,不知如何是好地在房里打了几个转圈,说:“我得去医院看看。”

  正要出门,甲秀急急火火回来了。

  罗天福和淑惠就急忙问咋样?

  甲秀说:“金锁她妈叫咱家……立马拿一万块钱过去,住院,做检查。”

  淑惠像遭遇了晴空霹雳一样,一下软瘫在了菩萨像下。

  罗甲成:“不拿!啥东西!”

  罗天福:“你就嘴硬!把人家打了,凭啥不拿钱?给人家拿!”

  淑惠:“可……哪来的一万块呀!”

  罗天福说:“把人家给我赔的那五千块拿出来,还有最近这两个月卖的钱,都拿出来。”

  淑惠说:“那也不够呀!”

  “爹,我身上还有几百块。”甲秀说着就把钱包拿了出来。

  罗甲成:“你们也太懦弱了,是他先欺负人,我们凭啥还给他拿钱?”

  罗天福气得拿指头直捣他:“你要不动手,能惹出这大的事来?我是掏钱给你买教训呢。”

  罗甲成既委屈又恼恨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罗天福急得也是没路了,说:“把那些零分分钱也拿出来,凑一凑,实在不够,我去借。”

  淑惠和甲秀就把一个装分分钱的升子拿出来。升子口大底小,在城里早都不见了。十升为一斗。一升能装五斤粮食。农村也早都不用这种东西了,这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里外都用黑漆漆过的,扔了可惜,罗天福就给钉了个盖子,上面开一小口,专门用于攒分分钱的。这升子里的钱都攒七八年了,从没舍得打开用过。今天实在挺不过去了,罗天福才用剪刀别开盖子,把大半升硬币倒了出来。其实里面既有分分钱,也有一元的硬币,去年进城时,他们专门拿来,把卖饼收下的硬币,也都攒在里面了。几个人动手一数,将近八百块,这样凑下来,离一万还差近两千块。甲秀说她去借,罗天福说他先去试试。

  罗天福去找东方雨老人开的口。

  东方雨老人正在老槐树下看书。罗天福把情况说了一下。

  东方雨老人就问:“打得严重吗?”

  罗天福说:“我还不清楚,刚不在。听老伴和闺女说,挺严重的。”

  老人二话没说,就借给了两千块。不过,老人也留下了一句话:“你要看看医院拍的片子。”

  罗天福点点头:“哎!”

  罗天福都走远了,东方雨老人又叫住说:“有啥缠不直的事,给我说。”

  罗天福又感激地点了点头。

  罗天福把钱拿回去,甲秀咋都不让他去。甲秀是怕郑阳娇态度不好,让爹在人多处丢面子。罗天福却坚持要去,不仅他要去,而且坚持甲成也得去,他说,咱输理了,去是为了争取人家的宽大谅解。

  罗甲成开始咋都不去,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气。而罗天福在这件事上,又全然摆出了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最后,罗甲成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好跟着去了,但一路上都是别别扭扭的。快进医院大门时,罗天福专门叮咛了一次:“别那副神气,咱是给人家赔礼道歉来的。”罗甲成也只好忍气吞声地跟着爹和姐姐一起走进了急诊室。

  罗家父子走进急诊室时,金锁刚检查完,根据初步诊断,筋骨和内脏都没有任何损伤。就是皮下有瘀血,屁股、大腿被踢处有水肿。脑部CT也做了,没有任何问题,因为罗甲成就没敢在脑袋上下手。郑阳娇见罗家父子走进急诊室,就又抱着金锁哭起来。

  罗天福一进门,见急诊室里病病歪歪还躺了几个重病号,就感到金锁可能伤得不轻。他先对金锁和他父母来了个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

  罗天福又让甲成也给鞠躬,甲成无奈,也鞠了一下。

  西门锁见检查结果没有重伤,大夫刚也说,这个打人者,倒也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徒,踢的打的都不是要害部位。因而,罗天福一鞠躬,西门锁心里就没有了太多责难的意思。郑阳娇却是不依不饶,不仅不接受道歉,而且要罗家父子立马走开,说病人不能再接受刺激。

  金锁歪着头把罗甲成恶狠狠剜了一眼,又把甲秀看了一眼,就把头拧到一边去了。这阵儿,酒明显是醒了。

  罗天福不管郑阳娇啥态度,还是凑到跟前摸了摸孩子的胳膊,金锁痛得“哎哟”了一声。郑阳娇就用手把罗天福的手掀开了。

  “甭动,娃都快痛死了。”

  罗天福只好收手站在一旁。

  这时,甲秀走到了床前。

  甲秀:“阿姨,检查结果出来没?咋样?”

  郑阳娇全然已忘了甲秀对金锁的好处,没好气地说:“浑身都是伤,内脏还有问题呢。你们一家人就等着进局子吧!”

  罗天福急忙说:“她姨,有事好商量么。”

  郑阳娇见罗天福话软,故意指使西门锁说:“快去报案吧!这事没啥商量的,歹徒必须绳之以法。”

  西门锁原地站着没动。

  郑阳娇:“你咋还不去。”

  罗天福就有些慌神了。他也不知金锁到底被打成什么样子了,鼻子嘴唇明显是有些肿,郑阳娇说内脏都有问题,他就害怕把事闹大了,甲成上学的事就彻底耽误了,那可是一辈子都弥补不回来的损失。他想,哪怕砸锅卖铁,也得给甲成顾个体面,让他把大学读完。

  罗天福一把拉住西门锁的手说:“东家,有事咱商量着来。能私下解决,咱就私下商量着解决吧!”

  郑阳娇看罗天福服软成这样,更是变本加厉地吓唬道:“不行,这就不是私下解决的事。必须把打人凶手铐进局子,从大学开除了,受害者才能得到安慰。”

  罗天福还想央求,甲成一下冒出来说:“爹,别说了,我去投案。”

  罗甲成说着就要往外冲。罗天福一把把罗甲成拦住了。

  罗天福:“你逞什么能。”

  郑阳娇:“哟,惹出这大的事你还是这态度?就凭你这态度我也决不轻饶。走,我陪你投案去。”

  罗天福说:“她姨,好说好商量,好说好商量。娃不懂事,还求你多多原谅,多多包涵。”

  罗甲成看父亲那可怜相,气得就想发作。甲秀死死抓着他汗津津的手不松。

  西门锁看郑阳娇有些太过分了,并且刚才医生说话时,一个病房的人都是听见的,医生明明说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郑阳娇偏偏这样瞎说,他觉得自己良心有些过意不去。他见好多病人和陪护也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和郑阳娇,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说:“好了,你们先回去吧,等检查完了再说。”

  郑阳娇一下接过话去:“你能就这样让他们回去?”

  西门锁说:“都耗在这儿也没用,需要了我再叫你们。”

  郑阳娇:“不行,这医疗费都谁掏呢?”

  罗天福急忙拿出一万块钱:“她姨,一万块钱,我拿来了。”

  西门锁看见罗天福在递钱时,手抖得几乎要把钱掉在地上了。

  郑阳娇还不等罗天福把钱递到位,就一把抓过去说:“赶快回去再准备,这点钱只够检查,花钱的事还在后头呢。”

  罗天福的手僵在了那里。

  西门锁急忙说:“你们先回去吧,最后以诊断结果为准。”

  其实西门锁是给罗家说宽心话呢,可罗家又并不知检查的真实情况,罗天福比来时心情更加沉重地走出了急诊室。在往出走的那一刻,他看见病房里所有人都极其怪异地看着他们父子三人,那眼神既像是审视罪犯,也像是同情街旁的乞讨者,他的双腿差点软瘫在急诊室的门口,是甲秀搀扶了一下,他才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

  一出门,罗甲成就嘟哝:“还不如去自首。”

  罗天福就想脱下鞋,狠狠掌罗甲成几下嘴。惹下这么大的乱子,还不吸取教训,还是这样生冷硬倔、桀骜不驯的样子,罗天福就觉得十分失望,想说几句,看医院门口跟车站一样,人挨人,人挤人,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找不见,罗甲成也没有任何能听进他说话的意思,他就让他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甲秀陪着他,要他别着急,说甲成打金锁,她看见的,不会伤得太重的,她说她回头会去了解结果的。

  罗天福说:“重不重,反正是把人打了,人家要真闹到学校,岂不给甲成把一辈子的污点都搁下了。”

  罗天福最担心的,还是怕把儿子的前途耽搁了。

  甲秀陪着爹一直走回去,爹一路讲不出话来,手在抖,胳膊在抖,甚至双腿都在抖。甲秀一再安慰,爹还是只摇头,不说话。

  他们进房时,见娘跪在菩萨像前,正祷告菩萨,让千万要保佑金锁,不敢有大伤。还要保佑甲成,不敢有大难。见他们回来,没见甲成,娘一下就急了问:“甲成呢?”

  甲秀说回学校去了。娘咋都不信,甲秀就拨了电话,让娘跟甲成说了几句话,娘才放心甲成是没有出事。

  罗天福身体有些支不住筒子地躺在了**。

  娘又问金锁的伤势,甲秀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又宽慰了娘半天,娘的心才慢慢安顿下来。

  甲秀给爹沏了一杯热茶,扶起爹的头,硬让爹喝了几口。爹就让她还是去医院看看。罗天福说:“反正咱是把理输了,人家给啥脸子,娃呀,你就替爹娘受着吧。最终能息事宁人,把你弟保着不受吃亏为上。”

  甲秀就又去了医院。

  甲秀走后,罗天福跟淑惠说,他准备回塔云山一趟。淑惠问回去干啥?他说,这回把乱子惹大了,恐怕也只有把老紫薇树卖一棵才能渡过这一关了。淑惠说:“你想通了,那娘那一关能过吗?”罗天福说,回去商量么。

  罗天福跟淑惠商量好后,就起身去车站。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看见东方雨老人正在给打吊瓶的千年唐槐喷药。他慢慢走到了老人跟前。

  “老人家,又给树打吊针呢?”

  东方雨:“哦,今年雨水不足,又刮黄风,树有些不旺,还有几股枝子也生腻虫了。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罗天福说:“还没有。”

  东方雨又叮咛:“一定要看诊断结果,不要听他们说。”

  罗天福:“噢,谢谢老人家!”

  罗天福走了。就在他快出院门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看唐槐,看了看背着喷桶喷药的东方雨老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怎么就能想着要回去卖老树。可不卖老树,眼下这一劫,又怎么能渡过去呢?他恨儿子不懂事,也恨自己太无能,竟然混到要靠卖祖宗老树过活的程度。他低下了头,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精神屈服,尤其是面对已八十多岁的守树老人,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低贱,他再没敢多看一眼唐槐和东方雨,就溜出来,恍恍惚惚去了车站。

  罗天福回塔云山去了,回去卖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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