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那天也的确吓坏了。贺加贝毕竟见得多,三岁就上台演过戏。他妈给潘银莲说,贺加贝演的第一个戏叫《战洪图》:舞台上“洪水滔天,人民群众扶老携幼过场”,贺加贝剃了个光葫芦,吓得在水里(电打布景)哇哇乱哭,因表演生动,而首次获得“满堂彩”。七岁他就演了《血泪仇》里的狗娃,谢幕时,像主演一样,还单独出来“走过一番儿”,专门接受观众“欢呼”。贺加贝是从小在舞台上见过大阵仗的人。而潘银莲正经看戏,都是进城以后的事。上台,更是遭了贺加贝的捉弄,好长时间都还在“打戏摆子”。到现在,勉强自如一些,也不敢稍有怠慢。她特别感念观众对她的促红。她知道,观众接受她,有对贺氏兄弟喜剧的喜爱,也有对万大莲的认同。她仅仅是长得像,而又是贺加贝的老婆,才被欣然接受了。但她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因此,每临演出,她都是早早到场,早早化妆。化完妆,立马躲在一个拐角,默词,记戏,检查相关道具。就在她觉得越来越驾轻就熟时,没想到观众突然翻脸,要她滚下去。贺加贝脸色尴尬,还有打躬致歉的应对动作。而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甚至魂飞魄散了。几天过去,她还记得台底下那喊声:“让潘金莲滚下去!(他们故意把她叫成潘金莲)”“让赝品滚下去!”“让假货滚下去!”“坚决反对假冒伪劣产品!”她当时直看贺加贝怎么办,贺加贝有意挡着她,让她朝下走,自己却一个劲地朝前弯腰作揖。看着观众涌动如潮水,她又不敢下去,怕真有冲动的闯上来,打了加贝咋办?她甚至都想把道具火钳或吹火筒递给他一件,但又怕观众受刺激,没敢。既然是夫唱妇随了,贺加贝那瘦弱身体,恐怕还未必有自己能扛得住呢。一刹那间,她也学着先给观众打躬作揖起来,不过锅铲、火钳、吹火筒倒是捏得更紧了。那阵儿,她感到,用什么求天告地的方法都无济于事。观众就是愤怒了,狂躁了,找茬了,要怒斥你,甚至大有要放你血的架势。
“千钧一发”这个词,潘银莲打小学就学过。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深刻领会了它的含意。王廉举出现了,并且是在舞台的正对面。他神情淡定、举重若轻地从观众群里,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灯光师十分机敏,追光立即跟上了。就在他亮相、发声、谦逊地揭开礼帽顶盖,露出那个“苍蝇拄拐杖都难以爬上去”的油亮大背头,频频向观众挥手致意的一瞬间,暴怒就改为涨潮,激愤就变成喧哗了。王廉举像英雄一样,坦然出现在一个救苦救难的英雄最应该出现的时候;像救世主一样,临危不惧地舍身显灵在救世主应该登高一呼的地方。观众席的最后方,恰是剧场最高处。王廉举选择这个地方出场、这个时机出场、这个火候出场,真是恰逢其时,再也绝妙不过。他立即就挽救了一场悲剧,并让它端直转圜为一场**四射的澎湃喜剧了。
贺加贝拉着浑身战抖的她黯然下场后,就一直在找刀。他说他一定要把驴日的王廉举宰了。而此时王廉举正在前场发着乱真的驴叫声,他说他是骑着世界上最好的“澳洲驴”,唷、唷、唷地奔赴剧场来跟亲们见面的。
王廉举在台上真的是妙语连珠,大放光彩。贺加贝却在后台,被几个小伙子死死压住,怕他一旦拿到杀西瓜刀,真能冲上台去把王廉举砍了。他已气爆了。
大家害怕影响台上的演出,硬是把贺加贝拉到了远离舞台的地方。他双手直砸脑袋,嚎啕大哭起来,骂自己是亏了贺家的先人!自潘银莲跟了他,还没见他哭过,今天竟然哭得这样伤心。他满脸的油彩,被眼泪鼻涕抹得完全失了人形,嘴还真揉成了血盆大口。要是王廉举在面前,他只怕还确实能把他生吞活嚼了。
潘银莲让人帮着把贺加贝弄回了家,她怕他控制不住,惹出大事来。
贺加贝回到家里,哭得已是眼泡胀红,甚至还在抽抽搭搭。他妈问咋了,说长这大,也没见儿子哭过。打小他爹骂他揍他,都是一副橡皮脸,他爹抽左脸,他还把右脸给上去。踹一脚,只要把他踹出了原来的位置,他还退回原地,让他爹继续踹。他弟贺火炬犯错了,他也敢顶上去,替他挨揍、挨踹。他爹用舞台上使的“讨饭棍”打他,他还学着他爹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张大哥,李大婶,见我不要忙关门;看着操了个讨饭棍,其实祖上是大官人;剩菜剩饭不卫生,刚蒸的热馍我看行;不一定非夹肥肉片,肥瘦相间、不糙不腻、囊囊活活、利于下咽就能成。”气得他爹都想把这“死皮货”从窗户撇出去。就这么个皮实得要命的娃娃,怎么能气成这样?那一定是脑瓜受了大震了。潘银莲没有把事情原委告诉婆婆,觉得告诉了,只能徒增忙乱着急,于事无补。她只把贺加贝伺候着躺下,让他睡了一阵,到半夜时分,两人才商量起怎么办来。
贺加贝还是暴躁得不行,非要把驴日的王廉举宰了。不宰,也得把他劁了骟了。还扬言不割了他的蛋,他都不姓贺。
“说那些话有什么用?你还真能去把他宰了骟了?看真把人宰了,你能得到啥好处?”潘银莲一边给他喂姜汤,一边镇定着他的情绪。
贺加贝这么一折腾,不仅感冒咳嗽起来,而且还有些发烧。潘银莲就弄冷水毛巾,给他浑身擦拭着。
被活活叫成了张驴儿的柯基犬,不知啥时自己跳到**,也给贺加贝啃起脚丫子来。
贺加贝的情绪倒是慢慢缓解了一些。
潘银莲就说:“当紧的事,是明天演出咋办?今天闹了这一场,明天我们还演得成不?我们要演不成,完全指望王廉举,能靠得住吗?”
贺加贝斩钉截铁地说:“坚决把王廉举这个叛徒毙了!”
“毙了?咋毙?”潘银莲问。
“这死狗,拉出去枪毙二十四回,都死有余辜!”
吓得张驴儿还汪汪地乱叫了几声。
“再别说那疯话!就说明天咋办?还有几十号人等着信呢。”
贺加贝说:“开除!绝对开除!老子用不起这号缺德败行的货,让他彻底滚蛋!”
“那两个剧场的演出咋办?”
贺加贝长叹一口气说:“老天要灭咱,你就是咋撑都撑不起来。也红火好几年了,接二连三出幺蛾子,也许该关门歇菜了。”
潘银莲没想到,贺加贝会灰心成这样,就劝说他:“也没到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吧?办法总是有的。火炬走那阵,不也是缺了一大豁,还不都有了办法。”
“办法就是出了个叛徒王廉举。这狗日的!”
张驴儿见谁一骂狗,就有反应。
“王廉举毕竟还是为梨园春来出了力了。镇上老师走,他顶上来编戏,火炬走,他又顶上来演戏……”
还没等潘银莲说完,贺加贝就喊道:“够了。他把我折腾得还不够惨?整日提心吊胆,蹲屁股伤脸。好话给他说尽,没有一天不求爷爷告奶奶的!我贺加贝混得就差没给他王廉举捉鸡巴尿尿了。”
“看你说得恶心的。自打王廉举上台,你们把这些脏话,就越说越随便了。农村人都没你们这么烂嘴的。”
“不是咋的?你再央求他、搞磨他,他只是得寸进尺,尽干那荒唐事。想想这些日子,我都是咋熬过来的?没抽也快疯了。必须把他开了!唱戏这行,最主要的就是不要把谁捧成了‘独食爷’。一旦捧成‘独食爷’,戏班子离死就不远了。我爹他们那辈都知道,戏班子‘耍独旦’,那就是蒜头鼻上挂镰刀——寻着找削呢。咱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叫养虎为患,知道不?我想好了,先把开发区那个场子停了。但凡闹过事的剧场,也都不好再演。除非你有更拿人的好戏,要不然,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这么多人,一个小场子的收入,能养起?”潘银莲问。
“减人。咱打不起脸,充不起胖子了,先把小剧场顾住再说。”
“大剧场淘了那么大的神,贴了那么多装修费,就算了?”
“先停了再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两人商量了大半夜,又算起账来,觉得暂停一个剧场,可能是最佳选择。只留一个场子,就有减人的问题。减谁?咋减?还有节目咋弄?辞退人员的工资咋开?都是难题。没想到,眼看着那么红火的事情,说倒,就倒灶了。尽管心里很难过,但他们还是一一商量了后事处理的办法。唯一难缠的,还是王廉举。
潘银莲也并不看好王廉举,尤其不喜欢他在舞台上说的那些脏话怪话。好笑是好笑,却总觉得那都不是啥正经话。但那么多人喜欢,她也就搞不懂是咋回事了。不过要把王廉举开了,她还是觉得要讲点方法,不能硬来。
“你说咋办?”她问。
贺加贝气还是不打一处来:“咋办?让拉大幕的老卜,通知他不要再来就完了。”
潘银莲说:“还是我跟他说吧。”
“你咋说?不给他那脸。给脸不要脸的货!”
“你就是要开人家,也得和和气气地开,别弄得鸡飞狗跳的。”
“莫非我还要打个八抬大轿,把他送走不成。”
“送不送走,都得留后路。戏里不是常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要留人情你留去,我今辈子都不想见这条死狗!”贺加贝说着,竟然下意识地把张驴儿都踹了一脚。
张驴儿汪地咬了他一口,自己跳下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