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真的
七月的傍晚,柳枝从树梢静静地垂下来,风不动,叶不摇,连蝉儿也静下来,学校静得很,黑暗堆积在角落里,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人们应该扔下日间所忙碌的一切,到柳树下坐一会儿,迎接宁静的夜晚,享受一下轻轻到来的清凉的夜晚气息。
可是宿舍里灯光如昼!空气更像煮白肉的汤锅!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小碗,令人作呕的地瓜烧酒在蒸腾!一个个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好像蒸肥鸭蒸出的油。人们在殷勤劝酒,敬我们尊敬的文教助理员同志。不知谁的收音机在桌子上聒噪。
赵助理喝得大醉,油腻的味道随着酒嗝往上冒。一群可怜的民办教师们在隔壁就着少油缺盐的白菜下饭。
小孙夹一筷子凉拌白菜,肆无忌惮地骂起来:“狗操的赵大肚子!又来揩我们的油了!妈的!剩菜也不给我们端来一些!”
小孙是个好小伙子,眉清目秀,白净面皮,就是个儿矮了点。他是教体育的。旁边坐的是小学部老刘,长得满脸乌黑,一张大猪脸。他嘘了一口气说:“小声点,隔壁听见。你要吃剩菜,待会儿就有了。好家伙,五斤猪肉,狗都吃不完!”
小孙啐了一口:“见鬼!你当我真要吃他的剩饭?猪都不吃的东西!可是老贾,这账得往谁头上算?”老贾是个公办教师,可是没面子,也挤到这屋来了:“往谁账上算?咱们在伙食团吃饭的人兜着!你敢管人家要钱?”“哈!你当我不敢?”“你去!”“去就去!”可是屁股一抬又坐下了。“哼,我才不那么傻!”“对了,你聪明!你要是不想回家种地,就给我老实点!还有你的嘴也得老实点,别胡嘞嘞!”
小孙抬起身子:“这屋不会有人上那边泄密吧?”老贾一把按他坐下说:“你别胡呲!咱们讨好人家是讨好人家,揭自己哥们的短干么!”
正在这会儿,隔壁“”的一声。老赵吐了一大片,哼哼唧唧地坐不稳了。校长、书记上前挽住,架到炕上,他还在乱翻乱打:“啊呀!哼哼!老罗,你别按着我心口!拿个枕头给我垫在腰下!(罗校长操过一个枕头给他垫在腰下)嗷(他把炕吐得像厕所一样脏)这个炕不好,这个炕脏了。这个枕头太硬!我得去拿个枕头来!”
老赵跳起来,前后左右地乱突,一头撞开门扑了出去,连抓带爬地到了女教师宿舍门前:“小于啊,开门!”不等人来,一脚把门踢开扑了进去。
小于正和小宋在灯底下织毛衣呢,可是老赵很奇怪,她们也醉了吗?东倒西歪地干什么?“你干什么呢?”
“啊啊,助理员,我们学《毛选》呢!”
“放屁!你们两个不要在那儿乱扭啦!给我铺床,我要睡!”
小于一看老赵要倒,赶快上来扶到**。老赵自觉好像上了摇篮,怪叫起来:“你们的床要塌!你快上来扶着我!小于啊,你也来躺着!”
小于吓毛了:“啊呀,老赵同志怎么啦?”“怎么也没怎么!你不用假正经!你转正还是我抬举的呢!妈的,台各庄张玉秀,大庄李长娟,就短你一个了!不准你耍滑!老子要”(下面很难听)小于臊得要命,拉着小宋跑了。老赵在**乱抓一气,鬼叫了半天,三里路外都听得见。小孙和老贾听得笑炸了肚子。小于哭了,和小宋到村子里找住处了。罗校长和马书记任劳任怨地打扫床铺,一夜无话。
第二天,老赵从**爬起来,头痛得要命,脚下好像踏着两只船。小于干净的床铺滚成一个蛋。哎呀,头顶好痛!脑子好像从骨头缝里漏出去了!
老赵用手一摸,头顶上扑棱一声:头上有什么东西又长又扎手,毛扎扎的。同时,怪哉!头皮好像突出了一尺,形成了一对葱叶似的东西。撅撅还痛,好像里面长了两片软骨。
老赵一个箭步窜到桌前,用镜子一照:天!头顶上长了两个灰蒙蒙、毛茸茸的大长耳朵!直不棱登地支棱着!
老赵像挨了雷击般地坐下,心里乱得像团火苗:“这是怎么啦!这是什么病?也许是‘灰色长毛皮肤软骨瘤’?也许是癌!眼看又长了一点,发展很快!必须早治!”
老赵赶快扑到门口,外边人声喧哗,学生到校了,这个样子怎么见得人!回头一看,墙上挂着小宋的一顶冬天用的黄色毛线小帽。赶紧抓过来套在头上,忍着剧痛使劲朝下拉一拉,勉强在颌下系上带。再照照镜子:我的天!一张黝黑的长着胡子茬的大脸,头上戴了一顶鹅黄色的少女小帽!顶上又被撑出两个尖角!这样子就是那有名的不怕鬼的鲁迅老夫子看见,也得大叫“打妖精”!
老赵实在没有勇气开门,就从后窗户爬出去,跳到一条小巷里。刚刚走上大街,几个迎面走来的挑水的人,看见他都愣住了,直瞪着眼,好像吞了一口烫粥吐不出来。老赵低着头,一阵旋风般地走过,远远地听见后面的人们在说:“那不是老赵吗?”
“嘘!他叫鬼迷住了。”老赵赶快加紧步伐,快走转成小跑。后面几个孩子赶上来,大嚷大叫:“看哪!看怪物呀!老胖子戴人家闺女的帽子啦!”
老赵心里恨得铮铮响:“小兔崽子!等你们长大上学我再收拾你们!我让你们全升不了高中,种一辈子庄稼地。”
终于,他跑进了医院大门,但又是怎样跑进去的啊!弯着腿,蹲着半截身子,好像一个胖老婆跑步一样!但是不能怪他,他觉得不知为何,腚巴骨伸出半截,擦着裤子痛。
他气喘吁吁地撞进一间诊室,杨大夫在里面。老熟人了,不用挂号。杨大夫打发掉一个女病人,猛一抬头看见老赵,一下子仰倒在椅子上就起不来了。
老赵走上前去说:“杨大夫,别把嘴张那么大。我知道这个样儿不好看,可是我头顶长了个东西,恐怕不是好玩艺,你看看,是不是癌?”
老赵一扯下帽子,杨大夫赶快走到老赵身边,又是看,又是摸,嘴里还啧啧做声:“哎呀,这个病我可真没见过。真的,这东西我没见过!”
猛然窗外有人叫起来:“哎呀,我倒见过!”说着就从窗口翻进来。原来是兽医站的唐会计。
老赵爹爹妈妈地叫起来:“老唐,你在哪儿见过?这叫什么病?谁会看?”
老唐半天没说话,只顾拨弄着看,猛然冒出一句:“没错!”“什么没错?”杨大夫问。“啊啊,在兽医站见过。照样子说,这一定是对驴耳朵!”老杨吃了一惊:“啊!那你们兽医站给他看看吧?”
老赵一声鬼叫:“我的天!驴耳朵!兽医站!唐会计,这是什么时候了,还打哈哈!老杨,你行行好,开刀给割了吧!”
“割?割倒好割。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长这玩意儿。你最好到专区医院看看,弄明白了什么病,我就给你割。”老赵一下子跳起来:“好!现在我就走!班车还能赶上。”“你不去党委请假吗?”“不用!我这个差事半年不照面都不误事。老杨,我就求你别给我张扬。老唐,你千万别告诉别人。”“那当然。”
赵助理员赶紧冲出医院朝家跑,打算回家给老婆留个条。可是他怎么也跑不快:裤档里有什么在搅来搅去。所以他到家关上门,第一件事情就是脱下裤子看看。好家伙,屁股底下长了条毛毛虫似的东西。猛然间,老赵觉得天旋地转,上衣好像一条铁箍,勒得上身痛得要命,呼吸困难上衣嘣的一声爆裂了。他身体的重心一下朝前冲去,拼了老命也没站住,终于倒下去。手掌在地上一撑,吧嗒一声响,手臂不是手臂了,手掌也变成了蹄子。
他变成了一条驴!一条灰色公毛驴,四肢壮健,牙口很好,在屋里胡蹬乱踹。从腰上滑下的裤子在后蹄上绊着,前蹄子上挂着上衣的碎片,可是它乱跳几下后就甩在了地上。
老赵心里很明白,意识还像原来一样清楚,思维还像原来一样有逻辑性,只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昏了头。他惊叫一声,于是屋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驴鸣。
堂屋里门响,老婆回来了。她一撩门帘就愣住了,嘴张得比茶壶还大。
老赵心中充满了懊恼、惭愧的感情。他向她走去,想对她诉说心中的悲哀。可是他大大地吃惊了,他的细语变成了刺耳的、响亮的驴叫。赵夫人被这声音震醒,顺手抄起一件东西就打,一下打在老赵鼻梁上,痛得要命,眼眶里全是泪。那是一个铁熨斗。
老赵心里充满了一种愚顽的感情,他发怒了,他要朝他的老婆咆哮,他要讲出一些无理的话。他平时是这么做的,他今日也要这么做。多么可怕呀,他要发脾气了!每一个可怜的民办教师都知道老赵发脾气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可是三句话没说完,老婆的耳朵已经震聋。这头驴的叫声好像扩音机放大一样。她朝这个不速之客的鼻梁又是一下,嘴里骂:“王八蛋操的,怎么跑到家里来了?”
老赵大怒。想给她一拳,前腿抬不起来。想踢她一脚,后腿也够不上。于是他打个转身狠命一踹,一蹶子把他老婆踢倒在地上,然后猛地冲出家门。
他习惯地朝公社联中走去,路上只觉得这么四脚着地地爬很不舒服,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走了一段,他看见路边有棵大柳树,想靠着柳树歇口气。他扒着柳树站了起来,正要定定脑子,想想今天上午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搞的,猛然身后一片喧闹,几个孩子在喊:“看哪,驴爬树了!”说着,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正踢在尾巴上,真痛啊。
老赵回头一看,是一群学生。他想痛斥他们一顿,就大叫起来。
几个学生亵渎神圣地说:“哎呀,他还会唱戏呢!”“来段沙家浜!”“不错,赶上广播里唱的啦!”
一边走过初二的一个胖子,去年老赵在全公社运动会上看见过他。他朝老赵屁股狠命一脚,“去你妈的吧!”
老赵绝望地哀号一声,放下蹄子,朝村外跑去。
赵助理员在野外胡撞了好几天,到底是几天就不清楚了。因为他被人踢了一脚朝村外狂奔的时候,开始感到很奇怪:自己居然那么善于奔驰,跑得两肋生风,风儿在耳朵里呼啸,当时居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后来突然领悟到自己现状的可悲,不由得急火攻心,胡冲乱撞,乱尥蹶子,弄得尘土飞扬,好像一阵旋风。然后就陷入狂乱状态,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黄昏。赵助理员走向村子,看着自己的故居灯火通明,而天光尚未暗淡,心里绝望得厉害:真是飞来横祸!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领导器重,下属尊敬,猛然遭了一场横祸!公社的会议室灯火通明,啊,一年五十二个星期天,有五十一个他都要召集教师在那里开会。他曾经坐在那间屋里,发表他的长篇讲演,看着人们昏昏欲睡的愚蠢面容,更感到自己的伟大。他纵谈一切,不点名地揪揪某些人的小辫子,然后再看看他们震畏的面容:他们全在摇尾乞怜地看着他。那里是他在公社的宿舍,有多少夜晚,他在那里检阅他收到的贡品,心满意足地打上一个嗝!现在他的屋子熄着灯,在这间熄灯的屋子里,又曾有过多少隐秘的欢乐
他感慨万千,可是他的感慨被人打断了:有人在离他不远的河边说话,声音很熟:
“人家说老赵变成了一头驴!”说话的是水道六队的队长,去年为了让他儿子上高中,曾送给他五十斤花生米。
“是吗?我不信!不过如果是真的,那倒是大快嘘”
六队长和他的儿子站在离他十米的地方愣住了,好像看见了奇迹。
六队长朝前战战兢兢地走了一步,颤抖着说:“你要是老赵变的,就走过来。”
老赵迈着庄严的步子走到他们面前,突然六队长一把抓住了他的耳朵,他儿子抡开铁锹就打!
“妈的,你这个混蛋!你害得老子去年一年全家吃不上油”
老赵屁股上挨了两下,耳朵也痛得要命。他拼命地一挣,结果挣掉一层油皮。刚刚撒开四蹄逃跑,背后铁锹飞来,险些把屁股劈开。它在黑暗中狂奔了好久,最后筋疲力尽地栽倒在一个土坑里。
等到东方发白,他又忍着伤痛爬起来,到村边瞭望。
村里真静啊,公鸡都还没醒,可是人已经起来了。有人在挑水,有人到村边的小河旁割草。老赵站在高岗子上,拼命伸长脖子,朝河边的草地上看去。有两个人靠得很近,但是也离他足有一里,可是他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话,毫无疑问,一定是耳朵长了的缘故。
“你听见六队长说了吗?昨天他看见老赵在河边吃草”
“放屁。”老赵想。
“哈哈有意思!你这半年割过几次肉?”“哼,就发那几张肉票,还不够孩子吃的。我要是会打枪,打几个兔子也好。”
“你想吃兔子肉,我连蚂蚱肉都想吃!我的肉票都买了送礼了!春天要盖房子,儿子要上高中,还给老赵送了二斤猪肉。这个王八蛋!光拿东西不办事。喂,你看那边岗子上那头驴!”
“啊哈!是老赵变的吧?”
“你想不想吃驴肉?公社不让杀耕畜,可这是没主的驴!找几个人把他抓着杀了,人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找!”
老赵听得冷汗直流,转身就跑。
水道公社文教助理员赵珊同志心里乱成了一团!他不光遭横祸变成了一条驴,而且连命也要难保。
中午时分,老赵打定了主意:最好的安身之地莫过于学校。第一,学校的老师是不敢乱杀驴的。第二,学校要是把他养起来,每日干的活不过就是上井边驮驮水,干点杂活罢了。所以现在他就来到学校门口,正好迎面碰上罗校长从里面出来。
学校已经放学了,所以静得厉害。老罗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张开了嘴巴,头也朝后仰去。
老赵轻轻走到他跟前,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
老罗猛地定过神来,大叫:“小孙!把它牵到饲养室去!快来!小宋,去割点草!老贾,找大队要个驴槽!我去公社办手续!”
老赵以后就住在饲养室,开始了他驴子的生活。
他和一群兔子为邻,每天有一群学生照顾他:刷毛添草,青草的滋味倒也不很难吃,有一种水果和蔬菜都有的清香,有时还能吃到麸子和玉米粒,活得比一般的驴痛快多了!
活儿也不很累,一天两次拉一辆水车到井边拉水,偶尔有些零活,比一般的驴舒服多了!
他从来也不吃鞭子,学校也没有鞭子,因为他听得懂人话。只有小孙有时驾着他拉车出去时,爱在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老赵,快点!我的助理员同志,别往人身上撞哇!”给他心理上的打击重了点。
可是好景不长,秋天到了,伙食标准在降低。草老了,又黄又硬,不堪下咽。老赵发脾气,撞倒了驴槽。小孙就来开导他:“老赵,咱们也得凑合点,对不对?你还想吃大白菜吗?人还不够吃呢!你要明白,想要吃大鱼大肉不掏钱是再也不成了!这对你,已经是第一流伙食!”
冬天来了,饲养室里没有火。老赵冻得彻夜长鸣,可是谁也不肯来。只有小孙有时披着大衣来槽边坐坐,刻毒地挖苦他:“赵珊同志,你要明白你的处境!不要想搂着谁睡热炕头了!再弄得老子睡不着觉,给你一顿顶门杠!”
冬天的西北风真可怕!人们披着大衣还怕出门,老赵却要赤身**地出去拉水。小孙早上经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把他拉出屋门,结果人驴不和,至于暴矣!小孙每次都是用搅料棍把他打出门!
老赵拉着水车走上结冰的路面时全身发抖,小孙却裹着大衣在车上骂:“快点!再这么慢,杀了你吃肉!”
在这个可怕的冬天,都是小孙来使唤他!老赵真想上吊,可是找不到绳子,自己也做不到。否则,小孙有一天早上推门进来时,就会发现一条肥大的灰驴吊在大梁上。
啊!美丽的春天!你终于来了!暖风吹到了老赵冻得发僵的驴皮上,比什么都舒服!先是柳树发了绿,后来就是地面上长出了美味的草芽。好心的老贾发现他出门时流连忘返的劲头,经常把他从后门放出去吃草。
有一个晴朗的上午,老赵在学校后面的河滩上吃草。可以望见学校边上的一条小路,那是去村里的必由之路。春天的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春风吹拂忘却的事情在心里醒来
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从身边走过去了。那是小于,她穿着一件鹅黄的灯芯绒上衣,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可爱。老赵望着她那婀娜多姿的背影,春天温暖的血液在身上奔流,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情越来越强烈,压倒了一切念头
猛然老赵四蹄腾空朝前一踹,声势浩大地奔过木板桥,朝小于追去。小于回头一看,看见老赵飞奔的雄姿,还有公驴**的可怕丑态,吓得叫了一声,撒腿就跑。
小于哭哭啼啼,东倒西歪地逃进校门,老赵随后一头冲了进来。小于逃进宿舍,刚关上门,老赵也一头撞碎门上的玻璃,把头伸了进来。这时校长和小孙从预备室里赶出来,正好听见小于的哭叫,老赵的长鸣,看见了女宿舍前腾跃着的驴身子。
十分钟之后,老赵被套上了缰绳,捆在树上。他怀着懊恼、惭愧的心情,静静地感到被玻璃划破的前额在流血,忽然看见兽医站的马兽医拿着骟马刀走了进来。
后来,老赵总是心情恍惚,脑子好像是死了一部分。他发现,原来他的脑子有下面四个部分,管吹拍的,管作威作福的,管图吃喝的,管图那个的。现在脑子空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也不管事了。
有一天,他被生产队借去,很受了些揉搓。等到人们坐下休息时,他噙着眼泪站在那里。天哪,做个驴连坐下休息也不成!他越想越心酸,猛一头冲到人家配农药的缸里,喝了一大口“马拉硫磷”,然后他——闭上眼睛,就算是死了吧。(引自某人的诗篇)
老赵猛然醒来了,好像从一个深渊里浮上来一样。他猛然醒来了,也就是说,意识突然在脑子里复苏了,可怕的鲜明,从来没有过的清楚。
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听见什么,冲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鼻子真痛哪!
鼻子被什么撕裂着,痛得可怕,脸上仿佛也有一股很奇怪的热气在熏蒸他。他心惊胆战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天哪,一只可怕的灰色巨兽就在眼前!
他吓得闭上眼睛,心里痛苦地想:“又是什么灾祸?又是什么奇祸?把我变成了驴还不够吗?”他绝望地摇摇头,于是脸上又挨了一顿难忍的抓挠,刺心裂肺,于是
于是他尖叫一声坐了起来,一个东西从脸上摔下去了,然后传来一声怪叫:“喵”
还是那间屋子,女教师宿舍。隔壁传来朗朗读书声。哈哈!什么朗朗读书声,小学生齐声朗诵时拉着长声,比狗转节子还难听。旭日从窗口慷慨地把阳光送进来。他坐在小于的**,一只灰猫在地上舔着脚爪。啊,明白了,刚才原来是它在啃老赵昨天夜里沾上了肉汤的鼻头。那么,他怎么到了这里?他不是变成驴了吗?
啊,明白了!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个梦而已!老赵真想欢呼万岁!他兴高采烈地想:我怎么会变成驴?谁敢把我变成驴?老子和公社书记有交情!县里有不少熟人!
上午九点钟,老师们上完了第二节课,都坐在预备室里。忽然赵助理员一头闯了进来,形容憔悴,一副害酒的样子,满脸爪痕。大家关心地迎上去,问他怎么了。老赵心有余悸地坐下来,傻头傻脑地把他的梦讲了出来,原原本本!
老师们忍不住暗笑,等到他讲到他早上醒来,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时,我听见了——啊,我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就是有时能听见人们感叹的心声——十来个声音:有男有女,有校长的声音,小于的,老贾的,小孙的全体老师的声音,那是一声心有未甘的叹息:“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多好呀!”
过了一个月,小孙被打发回家种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