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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时代

黑铁时代 王小波 21684 2024-10-16 21:40

  

  东宫·西宫 舞台剧本

  人物说明

  阿兰男主角有点两重性,既承认、又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所有的陈述都从一种虚拟的口气开始,好像在讲一个故事。小史也有两重性,有时候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但这个脸谱要向S/M关系里主人的方向处理,有时候也犯痞,就像个小玩闹。整个场面的设计是阿兰面向观众交代问题。小史基本在他身后,起监视、督促的作用。

  序幕

  幕启时,阿兰坐在舞台中央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他穿着紫色的丝夹克,黑色的条绒裤子,皮鞋:姿势放松。静默片刻,开始陈述面向观众的独白,文人口吻。

  阿兰:这故亊发生在一个公园里。(他往四下看了看,好像自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有一个作家,叫做阿兰,常到这里来,找找朋友。(顿了一下)阿兰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到有他喜欢的男人经过,就起身尾随而去,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就开始攀谈。(又有点犹豫)阿兰是个同性恋。这种朋友之间不止是交谈,还会做点别的事情──我想这些事就不必说得太清楚。我和阿兰很熟……(稍犹豫,终于痛下决心)我也是同性恋,也常到这公园里来。这地方大家都来。在这里认识、交谈,有时也做些别的事情。

  (沉吟片刻)但我恐怕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我们。有时有人会上派出所去反映情况,有时警察也来管一管……有天晚上,派出所一位小史同志碰到了阿兰,把他带到所里去谈话。(想了想)我也认识小史,他很漂亮,但他不是同性恋。(又想了想)谁敢说他也是同性恋──谁敢呢?

  阿兰:(重新开始)有一天晚上,小史在公园里巡逻,用手电照到了阿兰──阿兰正和别人在亲热,(想了想)恐怕不止是亲热,还有别的事──就把他逮住了。

  阿兰:(站起来,做持手电照脸状,学小史的腔调)小史说,啊哈,又是你。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啊!跟我走一趟吧!

  阿兰:(又恢复了自己的声调)小史就这样把阿兰带走了。

  (他做手腕被半拧状,同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手向后比划着小史的位置,呈现出激动之态)他就这样走在后面,带阿兰去派出所。这段路很远,要穿过整个公园才能走到……这样走着,有时小史会碰到阿兰的身上,(激动,语塞)感觉很好……(沉默了片刻,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晚上很静,公园的路灯亮着;那条路上没有人。不知为什么,阿兰并不害怕,他感到很放松,(不好意思地笑笑)感觉就像情人漫步一样。他半倚在小史的身上,右手还抚摸小史。(他表演着当时的姿势,十分神往)小史呼出的气息就在他脖子上,是热的──你能理解吗?后来,小史把他放开了。他一个人朝前走着,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来再看小史,那条路上空无一人。小史已经不在那条路上了。(阿兰做眺望状。)

  (他愣了一会儿,又坐在椅子上,口气平缓地重新开始)后来,阿兰常到公园里来,坐在长椅上等小史经过。白天里,有时小史从这里经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现在是夜里了,今天是小史值班。公园里没有人,派出所里也没人……今天可能会不一样。

  小史上,从他面前经过,阿兰冲动地直起身来,但小史走过去了。阿兰有点失望。

  小史:你看,总是这样的。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概是把我忘掉了。

  语犹未毕,小史转了回来。

  小史:(很激动、很痞)孙子!(北京口音,孙在!)我还真没看出来是你!(把阿兰揪起来,推操他往下场方向走)这回别想跑了!

  阿兰:(朝下场方向走,又站住,犹豫了一下,转身向观众)我可能就是阿兰,也可能不是阿兰,这可能是我的故事,也可能和我无关……(转身向小史)不管怎么说,上回可不是我要跑的呀。

  小史:(推了他一把)你少废话!(二人下。)

  灯光暗。

  第一场

  人物:阿兰,小史。

  地点:派出所内。有一张办公桌,桌前有一个圆凳──这凳子较为靠近前台。桌后一个带轮子的椅子。桌子上有一条警棍。

  时间:晚上。

  小史推阿兰上,阿兰穿着如前。小史着制服推阿兰至台中央,面向观众。

  小史:(声音不高,亦不严厉,但有一种帅哥儿的派头,和痞劲不一样)站在这儿。(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稍收拾一下,拿报纸来着,阿兰站着,状无奈。)

  阿兰:(向观众,陈述的口气)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小史:(头也不抬)还站着干什么?

  阿兰回头看凳子,欲坐。

  小史:往哪儿看?

  阿兰茫然,看小史。

  小史:(依旧头也不抬,断然地)蹲下!

  阿兰蹲下,少顷,抬起头来。

  阿兰:(陈述的口吻)过了很久,阿兰还记得这一夜的开始。他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可能是署了自己的名字,也可能是用笔名。

  他把这本书寄给了小史,可能是用自己的名字寄出的,也可能是匿名投寄……

  陈述时,阿兰直起了身子,把肘部放在膝盖上,就如足球运动员在球场上合影一样。

  小史:(头也不抬,喝断阿兰道)老实一点。

  阿兰把肘部放下。

  小史:还不够老实。

  阿兰弓下身子,双目视地,状似在屙屎,最没有尊严的姿势。

  小史:好了,就是这样。

  过一会儿,阿兰抬起头来,用陈述的口气。

  阿兰:书的事下回再说吧。这姿势让我很难堪,腿疼死了……(欲坐。)

  小史:没让你坐着。

  阿兰又欲直起。

  小史:也没让你站起来啊。

  阿兰恢复了原姿势。静场。小史来回翻腾报纸,终于把它放下,心满意足。

  小史:(用幼儿园阿姨的口吻来调侃他)哎,这就对了。叫干啥再干啥。(手放在案上,十指交叉)知道我找你干啥?

  阿兰茫然了一阵,看小史。小史一指台下,示意他可以陈述。

  阿兰:(直起身来陈述)阿兰对他说,我是同性恋者,常到这里来找朋友。我有很多朋友,叫做大洋马、业余华侨、小百合等等。名字无关紧要,反正不是真的。我们在公园里相识,到外面的僻静角落里**……

  小史咳嗽。马上回到现场气氛──阿兰呈缩头乌龟状。

  小史:我没问你这个。

  阿兰:(停了一会儿,看小史,经他示意后,依旧是陈述的口气和姿态)阿兰说,我到医院里看过。

  阿兰:(幽幽地)我试过行为疗法……还有一种药,服下去可以抑制性欲。不过,都没什么效果。再说,不是我自己想去看,是别人送我去的。

  小史:(加重了口气)我也没问你这个。

  阿兰又成缩头乌龟。

  阿兰:(再次直起身子,低沉地陈述)阿兰说,我结了婚,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对不起太太。(声音低至不清)……再说,在圈子里,人家知道了我结过婚,也看不起我……

  小史:(近乎恼怒)我也没问你这个!

  阿兰不解地转过脸去。

  小史:我问你有什么毛病!

  静场。

  阿兰:(面对小史,把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自语似的)我的毛病很多……

  小史:(痞劲上来了,厉声喝道)你丫很贱!你丫欠揍!知道吗?

  阿兰低下头去,姿势同前。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脸上是既屈辱又宽慰的样子。

  阿兰:是。知道了。我从小就贱。(又低下头。)

  小史:(甚满意,又恢复帅哥派头)你可以站起来了。

  阿兰立,活动,又想到小史在场,做肃立状。小史颔首,潇洒地往后一仰,指凳子。

  小史:坐。

  阿兰很拘谨地坐下。

  小史:(很帅哥派地)随便一点,没关系。

  阿兰不敢。

  小史:(不怀好意地)嘿……!

  阿兰放松。

  小史:(满意了)对。叫干吗就干吗。(手一指台下)说说吧。

  阿兰:(茫然)说什么?

  小史:(稍诧异)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阿兰:(苦着脸)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史:(不耐烦)说说你怎么个贱法!

  阿兰转为陈述,暗场,灯光集中在他身上。

  阿兰:阿兰说,小时候……

  小史:谁是阿兰?

  阿兰:我是阿兰。

  小史:那就说你好了!

  阿兰:(做羞涩状)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工厂宿舍区。三层的砖楼房,背面有砖砌的走廊。走廊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楼与楼之间搭满了伤风败俗的油纸棚子。走廊里乱糟糟的……传来了筒子楼里的乌七八糟之声,大人小孩,三姑六婆。

  顺着这走廊往前走,走到一间房子里。这儿有一片打蜡的水泥地板,一台缝纫机(角落里有一堆油腻腻的旧积木。我坐在地上玩积木,我母亲在我身边摇缝纫机。(响起了缝纫机声)我们家里穷,她给别人做衣服来贴补家用。

  除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钟摆声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沙子一样,也许要到我死后,才能分离出去。

  钟鸣声。

  自鸣钟响了,母亲招手叫我过去。那时,我已经很髙了。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解开衣襟给我喂奶,我站在地上,嘴里叼着**;她把手从我脑后拿开,去摇缝纫机。这个样子当然非常的难看。母亲的奶是一种滑腻的**,顺着牙齿之间一个柔软、模糊不清的塞子,变成一两道温热的细线,刺着嗓子,慢慢地灌进我肚子里。

  阿兰的声音渐渐带有感情。

  有时候,我故意用牙咬她,让她感到疼痛,然后她就会揪我的耳朵,拧我,打我,让我放开嘴。

  转为低沉。

  然后,我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地面给人冰冷、滑腻的感觉,积木也是这样。在我的肚子里,母亲的奶冰冷、滑腻、沉重,一点都没消化,就像水泥地面一样平铺着。时间好像是停住了。

  小史咳嗽。

  灯光复亮。

  小史:你是干什么的?

  阿兰:我是作家。

  小史:噢。明白了。

  阿兰:怎么了?

  小史:(很帅)没什么。你接着讲。(阿兰才讲了几个字,小史又打断他)等一等!

  小史:(恶意地嘲讽)你要是觉得自己很牛逼,也别在这里牛逼。到了外面再牛逼。我们这儿层次不高,你牛逼也是瞎牛逼。懂吗?

  阿兰被搅得迷迷糊糊,喃喃不清地自语着:我有什么牛逼的,但观众听不到,还皱起眉头来。看样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牛逼了。直到小史说:讲啊!再讲下去。

  阿兰:我从没想过房子外面是什么。但是有一天,走到房子外面去了。我长大了,必须去上学。我没上过小学,所以,我到学校里时,已经很大了。

  暗场,马路上的嘈杂声。

  那座学校纪律**然无存,一副破烂相。学校旁边是法院,很是整齐、威严,仿佛是种象征。法院的广告牌,上面打着红钩。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我把它和厕所墙上的**画联系在一起一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被押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随着这些恐惧,我的一生开始了……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静默。学校里的嘈杂声。

  我长大了。上了中学。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小史露出异样的神情。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我常常久久地打量她。打量她的身体。她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孩子,但她已经是女人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教室里,大家都吓坏了。课间休息时,教室分成了两半,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只有公共汽车留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这件事告诉我,就像女性不见容于社会一样,男性也不见容于社会。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也一样。

  放学以后,所有的人都往外走,她还在座位上。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这时我在门外,或者后排,偷偷地看她。逐渐地,我和她合为一体,我也能感到那些背后射来的目光,透过了那件白衬衫,冷冰冰地贴在背上……在我胸前,是那对招来羞辱、隆起的**……我的目光,顺着双肩的辫梢流下去,顺着衣襟,落到了膝上的小手上,那双手手心朝上地放在黑裤子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也许,是要接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吧。

  灯光复明,小史仔细打量阿兰。

  小史:(嘲讽地笑着)你丫真的很特别。我再问你一次,你说是干什么的吧。

  阿兰:(指自己)我吗?

  小史:(笑得更厉害)对,就是你。

  阿兰:我写东西。

  小史:说清楚一点!

  阿兰:我是作家。

  小史:(大笑,状似打嗝)噢!难怪!是作家呀!我操!这就叫作家啦……(双脚乱踢抽屉。)

  小史继续笑,阿兰起立走向台前。

  阿兰:假如我是阿兰,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难过的了。

  (笫一场完。)

  幕间

  阿兰的声音:阿兰后来寄给小史的书,是一本小说,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他既然把书寄给小史,想必有某种特别的用意。可能、书中的故事和他们二人有某种关系。也许,是纪念他们的会面?也许,是影射小史给他的感觉?但是,我也不知道阿兰有什么用意。戏曲音乐起。

  阿兰:(画外,平缓地开始)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身长九尺,紫头发,黄眼睛──具体他有多髙,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城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臀,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饱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黑衣衙役牵走女贼。女贼做曲折委婉之状。二人下场。

  阿兰:(画外)那条闪亮的链子扣在她脖子上,冷冰冰、沉甸甸,紧贴在肉上。然后它经过了哆开的领口,垂到了腰际,又紧紧地缠在她的手腕上。经过双手以后,绷紧了。她把铁链放在指尖上,触着它,顺着铁链往前走着。但是,铁链又通到哪里呢?

  第二场

  人物场景同前。

  阿兰坐在小史面前,双手抱头,甚痛苦。小史咳嗽一声,阿兰坐直。

  小史:(帅哥气派,微笑着打量他,稍有嘲讽之意)我觉得你还可以再随便一点。对,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放在膝盖上,这样好看。抬头看着我。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朝台下举手让人的手势,示意)说吧,你有什么毛病。

  阿兰:我是同性恋。(回头看小史。)

  小史:这我知道了。接着说啊!

  阿兰:小时候,我喜欢过公共汽车。(又看小史。)

  小史:这个缓缓,先说你的事。

  阿兰:(咬咬牙,下了决心)我在中学里就有了朋友。我和他玩过。

  小史:好啊,说这个就可以。

  阿兰:我的第一个同**人,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他很漂亮、强壮,在学校里保护我。那一次是在他家里,议论过班上的女同学──尤其是公共汽车以后,就动了手。我说,我是女的,我是公共汽车。而且我觉得,我真的就是公共汽车。

  阿兰:我们在****……(传来了木板床的嘎悠声,很刺激。)总是他来爱我。我觉得这是对的。我从没要他给我做什么,能被他爱就够了。

  阿兰沉默至小史咳嗽。

  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了。我像狗一样跟着他。他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亊,只要是他对我做的亊,我都喜欢。我也喜欢他的味道──他是咸的。睡在铺草席的棕绷**,他脊背上印上了花纹,我久久地注视这些花纹,直到它们模糊不淸。我觉得在他身边总能有我待的地方,不管多么小,只要能容身,我就满足了。我可以钻到任何窄小的地方,壁柜里、箱子里。我可以蜷成一团,甚至可以折叠起来,随身携带……但是,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灯光暗,只剩下阿兰。

  阿兰:他家住在一座花园式的洋房里。有一天,已经黑了。我找他,站在花坛上往窗户里看。他正在灯下练大字。我看了好久,然后敲窗户。他放下笔来,走到窗前来,我们隔窗对视。我打手势让他开窗,他却无动于衷地摇头。他要走开时,我又敲窗户。最后他关上了灯。

  阿兰:(沉默了一会儿,像叫喊似的)以前他总是给我开窗的呀!

  很动感情。又过了一会,开始陈述。

  我在他窗外,在黑夜里直坐到天明。夜很长,很慢。整整一夜,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我。开头还盼他开窗户来看我一眼,后来也不盼了。他肯定睡得很熟。而我不过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东西罢了。我真正绝望了一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忽然一下,外面的路灯都灭了。这时我想哭,也哭不出来。天快亮时起了雾,很冷,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稍伴奏,传来早展的鸟鸣。)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我是活着的!

  灯光复明。小史频频点头,做嘲弄的赞叹状。

  小史:(很帅)噢,原来是这样的。很浪漫的哦。接着讲。

  阿兰受挫折。低下头去。小史催促他,语调冷峻,转为命令。

  小史:讲啊。讲!

  阿兰:(接着说下去,灯光集中在他身上。)后来,我继续关注公共汽车。

  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我走到她面前坐下。她说,她和任何人都没搞过,只是不喜欢上学。这就是说,对于那种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没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和社会上的男人有来往,于是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径。因此就被押上台去斗争。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但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低头去看自己的白袜子、黑布鞋。

  我还能感觉到发丝,感觉到她身上才有的香气。此时,我不再恐惧。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只有一个器官纯属多余。如果没有它,该是多么的好啊……

  阿兰停下来,看小史。

  小史:别看我嘛。看大家!让大家都看到你。

  阿兰转向观众。

  小史:说啊!让大家都听听。别说别人,说你自己!看还有什么地方多余!

  阿兰:(面对观众,声音低沉)中学毕业了,各人有各人该去的地方。那一年我十七岁,去了农场当工人。人家觉得我老实,就让我当了司务长,管了伙食账。

  稍停顿。

  阿兰:我在乡下遇到了一个人,是邻队的司务长。我们是在买粮食的时候认识的。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工作服,沉默寡言,我马上就喜欢他了……我带他到我的大房子里。他和我谈到了女人。我喜欢他,就说,我就是女人。我满足了他,他却没有回报我……后来,他约我过节时到他那儿去,说过节时别人都回家了,清静。过节时,我真去他那儿了。我又满足了他。然后……灯一亮,炕下站起来几个表情蛮横的小伙子。我转向司务长,可他给了我一个大耳光。然后他们揪住我揍,搜我的兜,把钱拿走……

  灯光渐暗。

  我背过身去,让他们摸我。那间房子不宽,但很长,大通炕也很长。那些声音就在房子里来回撞着。我几乎不能相信是在打我,好像这是别人的事……在炕里摆着一排卷起的铺盖。铺盖外面,铺着芦苇的席子,像一条路。我就顺着这条路往前爬。那些席子很光滑。有一只长腿蜘蛛从我眼前爬过……

  他们搜走了我的钱,把我撵走了。那是公家的钱,大家的伙食费,这些钱对我来说,是太多了。我是赔不起的啊……后来,我在黑暗里走着。

  灯光晃动,模拟车灯,似乎这里真是郊外的道路。

  偶尔有车经过,照到了半截刷白的树干。挨打的地方开始疼了,这就是说,他们真的打了我。复天的夜里,小河边上有流萤……夜真黑啊。有车灯时,路只是灰蒙蒙的一小段,等到走进黑暗里,才知道它无穷无尽的长。出现了一块路碑,又是一块路碑。然后又是路碑。还有冷雾,集在低洼地方,像凉牛奶。我想到过死,啊,让我死了吧。然后闭着眼睛站在路中间。眼前亮过一阵,后来又暗了,汽车开过去了。睁开眼睛时,远远的地方,有一道车灯,照出了长长的两排树,飘浮在黑暗里。但我还是活着的……

  阿兰的语气转为兴奋。

  后来,我又在草地上走着。露水逐渐湿透了布鞋,脚上冷起来了。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也许,我不生下来倒好些……但后来又想:假如不是现在这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小史:(惊异中又带点赞叹)我操!你丫真有病!

  灯全暗。

  阿兰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后来,小史告诉我说,假如他是我弟弟,就要帮我去打丫的。这个丫的,是指骗我钱的司务长。

  小史的声音:这种人还不打丫的,等什么呢!

  阿兰:这话很让我感动。但是,我不希望他是我弟弟。我只希望他是陌生人。在陌生人之间,才会有爱情。

  (笫二场完,音乐起。)

  幕间

  阿兰的话外音:阿兰在小说里写道:那位紫髯衙役用锁链牵着女贼,没有把她带回家里,而是把她带进了一片树林,把她推倒在一堆残雪上,把她强奸了。此时,在灰蒙蒙的枝头上,正在抽出一层黄色的嫩芽。这些灰蒙蒙的枝条,像是麻雀的翅胯,而那些嫩芽,就像幼鸟的嘴壳。在他们走过的堤岸下,还残留着冰凌……她躺在污雪堆上,想到衙役要杀她灭口,来掩饰这次罪行,就在撕裂、污损的白衣中伸开身体,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想到:在此时此刻死去,这是多么好啊。而那位衙役则倚着大树站着,看着她胸前的粉红蓓蕾,和束在一起的双手,决定把她留住,让她活下去。他们远远地站着,中间隔着的,就是残酷的行径。

  戏曲音乐起。

  女贼衣着凌乱,赤足,戴木枷。衙役对她稍有温存。(恐怕纯粹的戏曲不能满意,要加入现代的东西。)

  第三场

  场景和人物同前。灯光渐亮。

  阿兰:(继续面对着观众)中学快毕业时,公共汽车进去了。那时她就住在学校里,所以就从学校里出来,到她该去的地方……

  她双手铐在一起,提着盆套。盆套里是洗漱用具,所以她侧着身子走,躲开那些东西;步履蹒跚。当时有很多人在看她,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她独自微笑着,低头走自己的路,好像是在回家一样。

  阿兰不仅说,还在模仿公共汽车。

  在警车门前,她先把东西放下,然后,有人把她的头按下去。她很顺从地侧过了头,进到车门里,我多么爱那只按着她的大手,也爱她柔顺的头发──我被这个动人的景象惊呆了。这多么残酷,又多么快意啊!她进了那辆车,然后又把铐在一起的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那双手像玉兰花苞,被一道冰冷的铁约束着……她在向我告别。她还是注意到了有我在场。手指轻轻地弹动着,好像在我脸上摩挲。我多么想拥有这样一双手啊。

  阿兰结束在手的动作上,僵止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史,把手缩回去。

  小史: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阿兰转向,小史从桌上走出来,阿兰很听话地把双手伸出来,手心朝下地交给小史。小史捏他的手指、指节,一一捏过后。

  小史:你的手怎么不好?要别人的手干什么?我看还可以嘛!

  小史回到桌后坐下,阿兰继续举手。

  小史:行了,把手放下吧。接着讲你的事!

  阿兰才欲开口,又被小史喝断。

  小史:这回可别再装丫挺的了。

  阿兰:(彻底糊涂,犹豫再三,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小史)对不起,能不能问个问题?

  小史:(颇意外)问我?

  阿兰:(畏缩地)是啊。

  小史:(想发作,终于没有发作)好,问吧。(他做出帅哥儿气派。)兰您刚才说的“牛逼”,现在说的“装丫的”,到底是说谁呀?

  小史:不知道吗?

  阿兰:(更畏缩,提心吊胆地)不知道。

  小史:说你!知道了吗?

  阿兰:知道了。能不能再问问,是什么意思?

  小史:(恼,握警棍)不懂吗?

  阿兰:(缩着脖子,准备挨打)不懂。

  小史:(忽然改变了主意,把警棍放下,恢复了帅哥气派)不懂就不懂吧。

  阿兰:我说我是作家,你笑什么呢?

  小史:(怒)少废话!接着讲!

  阿兰:(呆呆地)讲谁?

  小史:讲你和公共汽车!

  阿兰:噢。我就这样爱上了公共汽车。(沉默。)

  小史:接着讲。

  阿兰:她现在是我老婆。

  小史:(讥讽)这倒不新鲜。

  阿兰:我很想爱她。但爱不起来。我做不到。人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到,总有做不到的事啊。

  阿兰堕入了沉思。沉默,小史用手指敲桌子,阿兰无反应。咳嗽也无反应。静场后,小史大喝一声。

  小史:(霹雳似地)说话!

  阿兰:(一愣,变换了话题)几年前,我遇上了一个小学教师。(然后,他逐步摆脱小史的干扰,转入了陈述。)

  小史:(觉得又不是自己想听的,其有点恼了)女的吗?

  阿兰:男的。

  小史:(冷嘲)好!两样都搞。这个我喜欢。

  阿兰:那时候我在圈里已经小有名气了。有一天,我心情特别好,我和蛮子、丽丽在街上走,碰上他了。他长得很漂亮,但我见过的漂亮的人太多了。其实,一见面他就打动了我。除了那种羞涩的神情,还有那双手。

  小史:手很小,很白吧!

  阿兰:不,又粗又大。从小干惯了粗活的人才有这样的手。以后,不管你再怎么打扮,这双手改不了啦。

  小史:噢。你是说,不能和你的手比。

  阿兰:是的,但正是这双手叫我兴奋不已。后来,那个男孩鼓起勇气走到我面前问:这儿的庄主是叫阿兰吧。我爱答不理地答道:你找他干啥?他说想认识认识。我说:你认识他干啥?你就认识我好了。我比他好多了。

  小史:是吗?谁比谁好啊?

  阿兰:蛮子和丽丽围着男孩起哄,让他请客才肯为他介绍阿兰。在饭馆里那些菜如果不是他来点,这辈子都没人吃。

  小史:为什么?

  阿兰:最难吃、又是最贵的菜。

  小史:那他一定很有钱了。

  阿兰:没钱。他家在农村,是个小学教师。(残酷地)我们吃掉了他半年的伙食费。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是阿兰。但是他要等我亲口告诉他。

  小史:那倒是。不过,您也得拿拿架子,不能随便就告诉他。你告诉他了吗?

  阿兰:我告诉他了。我们到他家去,骑车走在乡间小路上,在泥泞中间蜿蜒前行。

  小史:很抒情啊。

  阿兰:他的家也很破烂,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的卧室里一张木板床,四个床腿支在四个玻璃瓶上。他说,这样臭虫爬不上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景象了。

  小史:别这样说嘛,我也在村里待过的。

  阿兰:(已经逬入了状态)那间房子很窄,黄泥抹墙,中间悬了一个**的电灯泡。晚上,我趴在那张**,眼前的黄泥巴处处开裂,就在我面前,爬着一个大蟑螂,腿上的毛狰狞可怖,就像死了一样……

  此后他沉浸在陈述中,转向观众。

  春天很冷,屋里面都有雾气。那张床久无人睡,到处是浓厚的尘土味。在床的里侧,放着一块木板,板上放着一沓沓的笔记本、旧课本。你知道,农村人有敬惜字纸的老习惯。在封面破损的地方,还能看到里面的铅笔印,红墨水的批注……他在床下走动,我听到衣服沙沙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他连喘气都不敢高声,他在观赏我呢,就如后宫里卑贱的黑奴在欣赏他的女王,我的身体,皮肤、肌肉,顺着他的目光紧张着。他后来说,害怕目光会弄脏了我。同时,我是一个女王,被欣赏着……此时,我不像躺在一张木板**,却像置身于大理石的台子上;在我身下的好像不是发霉的被褥,而是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面铺了一张豹皮……或者,横陈在铺了红丝绒的陈列台上,罩在玻璃后面……我在想象那双粗糙的黑手放到我身上的感觉,想象那双大手顺着我两腿中间摸上来……后来,他脱掉了衣服,问我可不可以上来,声音都在打颤,但我一声都不吭。……直到到了我身上,他才知道,我是如此的顺从!

  小史:你闭嘴吧!

  阿兰愣住。小史从桌后站了起来。

  小史: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让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什么?

  阿兰:(呆呆地看着他,状似受到催眠)是呀……你想让我说什么?小史(为之语塞。渐渐地,他脸上露出狞笑来)这个,你是清楚的!阿兰(在小史的狞笑中,转向观众)总是这个样子。他们让我们说什么,我们自己不知道。(愣了一下)我猜他们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何必问我?(沉思片刻)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我们必须讲出他们爱听的话来。除此之外,全都不清不楚。

  阿兰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那天晚上,小史还说,阿兰的态度不老实。不是倒豆子,是在挤牙膏──(受误会后的委屈口吻)什么牙膏豆子的!不用他挤,也不用他倒。我这不是什么都招了吗?

  (第三场完。)

  幕间

  阿兰的画外音:在阿兰的书里,有一处写道,那个白衣女贼被五花大綁,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穿着黑色的皮衣,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爱上他,本不无奸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一切奸邪、****,都被遗忘了,只剩下了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其实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耨间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戏曲:砍头戏。

  戏曲完。

  阿兰的旁白:这个情节在阿兰的书里既没有前因,又没有后果,和整个故事很不协调、像是一处忘记删掉的多余之处,又像一个独立的意象。虽然如此,他还是把它保留着。这也许是因为,在故事里最不重要的,在生活里却是最重要的。也许是因为这个情节让他想起了什么。也可能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喜欢。

  第四场

  场景如前。

  灯光渐亮。阿兰仍面对着观众,小史走回办公桌后面。

  小史:我让你说什么,明白了吗?

  阿兰:明白了。(朝向观众)其实是不明白。(他稍加思索,然后)这个公园里有一个常客,是易装癖。他总是戴一副太阳镜,假如不是看他那双青筋**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人。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从来也不和我们**,我们也不想和他**。这就是说,他生活的主题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小史:什么主题?说明白一点!

  阿兰:(低着头说)生活里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个主题,有人是公共汽车,有人是同性恋,有人是易装癖。这是无法改变的。每个人都不同,但大家又是相同的。

  小史:你说的这个东西,就叫做“贱”!

  阿兰不语。

  小史:(厉声地)说话呀!

  阿兰:(扬起头来,看着观众。)你说得对,这就是贱。有一天,我看到他,就是那个易装癖从公园里出来,后面跟了好几位公园的工人,手持扫帚等等,结成一团走着,显出一种把他扫地出门的架势。听说,因为要上女厕所,所以他很招人讨厌。但是要进男厕所又太过扎眼……那一天我看到他从公园里被人赶出来,其实他是先从女厕所里被赶了出来……

  小史:(猛地拉开抽屉,拿出易装癖的女装、头套等等,举在空中。)我们也不是白吃饭的!那孙子再也不能到公园里和大伙起腻了……

  阿兰:(继续喃喃地说)我看到他那张施了粉的脸,皮肉松弛,残妆破败,就像春天的污雪,眼晕已经融化了,黑水在脸上泛滥,一直流到嘴里。

  小史:(怒吼)够了!

  阿兰:(继续喃喃地说)他从围观的人群中间走过,表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走到墙边,骑上自行车走了。而我一直在目送他。缠在破布条里,走在裙子里,遭人唾骂的人,好像不是他,是我啊。

  小史站起来,弄出很大的声音。阿兰住嘴了。

  小史走到阿兰身边,用手压他的头,让他低下头来。自己也弓下腰状似低语,故作隐秘状,好像怕人听见,但声音很大,而且是咬牙切齿地──我认为这是帅哥在故作深沉。

  小史:说你自己的事,明白了吗?别扯别人的事。也别兜圈子说你自己的事!你给我记住了!

  然后,小史走回办公桌后面坐好。阿兰对着观众抬起头来,满脸的疑惑。

  阿兰: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吗?难道,这些不都是我的事吗?

  暗。

  阿兰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那天晚上小史说,阿兰总在回避,不肯谈要害问题。但阿兰以为,他没有回避什么。他谈的始终是要害问题。小史以为,要害问题是阿兰对他的冒犯,也就是他摸他那件事。阿兰却以为,他的每一件事都是要害问题。换言之,他自己,就是那个要害问题。小史说,阿兰遮遮掩掩,不承认自己犯贱(阿兰却说,这一点已经无须再提。他自己的态度已经说明,他什么都承认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小史所说的贱是怎么一回亊。我也不知谁说得对。

  (笫四场完,音乐起。)

  幕间

  阿兰的画外音:阿兰的书里,另一处却写道,那位衙役把女贼关在一间青白色的牢房里,这所房子是石块砌成的,墙壁刷得雪白,而靠墙的地面上铺着干草。这里有一种马厩的气氛,适合那些生来就贱的人居住。他把她带到墙边,让她坐下来,把她项上的锁链锁在墙上的铁环上,然后取来一副木杻。看到女贼惊恐的神色,他在她脚前俯下身来说,因为她的脚是美丽的,所以必须把它钉死在木杻里。于是,女贼把自己的脚腕放进了木头上半圆形的凹陷,让衙役用另一半盖上它,用钉子钉起来。她看着对方做这件事,心里快乐异常。而那位衙役嘴里含着方头钉子,尝着铁的滋味,把钉头锤进柔软的柳木板里。

  后来,那位衙役又拿来了一副木枷,告诉她说,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须把它们钉起来。于是女贼的项上就多了一副木枷。然后,那位衙役就把铁链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走出门去,用这副铁链把木栅栏门锁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后,这个女贼长时间地打量这所石头房子──她站了起来,像一副张开的圆规一样在室内走动。这样,她不仅双手被约束,双腿也是敞开的。他可以随时占有她。也就是说,她完全准备就绪了。然后,她又回到草堆上去,艰难地整理着白衣服,等着下一次强暴。

  戏曲,狱中戏。

  第五场

  场景如前。灯亮。

  灯一亮就开始,无静场。

  小史一咳嗽阿兰就开始。这一回节奏很快。

  阿兰:(陈述的口气)小时候,我站着在母亲怀里吃奶。她在干活,对我的碍手碍脚已经很烦了。钟又响了,母亲放下活来,正色看着我。我放开,趴倒在地,爬回角落里去。缝纫机又单调地响了起来。我母亲说,你再腻味,我叫警察把你捉了去。久而久之,我就开始纳闷,警察怎么还不来把我抓走。后来,我用手玩自己的小鸡鸡。我母亲说,要把它割去喂小狗。又说,这是耍流氓,要叫警察叔叔把我逮走。后来,她把我手反绑住,让我坐在地上。等待着一个威严的警察来抓我,这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

  小史皱着眉头看阿兰,逐渐站起身来,有点预感。

  以后,在我成年以后,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警察匆匆走过,这些故事就都结束了。他抓住了我,又放开了,所以我走了,我不能不接受他的好意,但是,我还要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小史:(霍然起立,拖着椅子朝阿兰奔去,嘴里也喃喃地说道)好!这回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小史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奔到阿兰面前,放下椅子,亮出了手铐,而对方正带着渴望的神情立起,把左手几乎是伸到了铐子里,然后又把右手交过去,但小史说:不,转过身去。把他推转了过去,给他上了背铐。双方都很兴奋──阿兰觉得这一幕很煽情,小史则为准备揍他而兴奋,甚至没有介意阿兰的若干小动作。阿兰用脸和身体蹭了小史。然后,小史又按他坐下,自己拉椅子坐在他对面,双手按在对方肩上,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但这又像是促膝谈心的态势。小史口气轻浮,有调戏、羞辱的意味,不真打。小史想要教育阿兰,但他不是个刽子手,所以只是羞辱,不是刑讯。毋庸讳言,这正是阿兰所深爱的情调。

  小史: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可以给你治。

  (然后,拍他嘴一下,近似嘴巴,作为开始的信号)讲啊。

  阿兰深情地看小史,欲言而止,过于难以启齿。

  小史:(又催促了一次,一个小嘴巴)讲。

  挣扎了几次,最后,阿兰说的并不是他最想说的。

  阿兰:有一天,我在公园里注意到一位个子髙高的、很帅的男人,他戴着墨镜,披着一件飘飘摇摇的风衣。我顺着风衣追去。转过胡同拐角,我几乎是撞到他怀里。他劈头揪着我说:你跟着我干吗。我说,我喜欢你。

  小史:(给他一嘴巴)这么快就喜欢上了?

  阿兰:(动情地看他一眼,自頋自地说下去)他放开我,仔细打量了我半天,然后说,跟我来吧。我们俩到他家去了。他住在郊外小楼里,整个一座楼就住他一个人,房里空空****,咳嗽一下都有回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坐进软软的沙发里。他说:喝点什么吗。

  小史:(又是一下)你傍上大款了?

  阿兰:坐在那间房子里,闭着眼睛,听着轻轻的脚步声,循着他的气味,等待着他的拥抱、爱抚。

  小史:(低头看看阿兰的裤子,凸起了一大块。又给他一下)在我面前要点脸,好吗?

  阿兰:突然,他松开我,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我惊呆了……

  小史:(极顺手,又是一下)是这样的吗?

  阿兰:(扬着脸,眼睛湿润,满脸都是红晕,但直视着小史)他指着床栏杆,让我趴下。他的声调把我吓坏了。我想逃,被他抓住了。他打我。最后,我趴在床栏上,他在我背后……我很疼,更害怕,想要挣脱。最后突然驯服了。快感像电击一样从后面通上来。假如不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小史:(又一下)噢!原来你是欠揍啊。

  阿兰:穿好衣服后,他说,你可以走了。我说,我不走。他说,不走可以,有一个条件。我说,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说,真的吗?做什么都可以吗?……

  阿兰:(微笑着,已经面对观众,继续回味)然后,他让我跪下。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第二次**,前胸贴在冰冷的茶几上。我听到解皮带扣的声音。皮带打在身上,一热一热地很煽情。说实话,感觉很不错。后来,胸前一阵剧痛──他用烟头烫我。这就稍微有点过分了。

  小史:编得像真事似的!

  撕开他的衬衣,在阿兰胸膛上,伤疤历历可见。

  小史:(震惊)我操!是真的呀!(稍顿)你抽什么疯哪?

  阿兰:我爱他。

  小史瞠目结舌,冷场。

  小史:(驾椅退后,仔细打量阿兰(好像他很脏)你──丫──真──贱!

  阿兰:这不是贱!不是贱!这是爱情!(近乎恳求)你可以说我贱,但不能说爱情也贱哪。(严厉地)永远不许你再对我用这个“贱”字,听清楚了没有?

  小史被阿兰的气势镇住,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然后自以为明白了,笑了起来。

  小史:(犯病)得了吧,哥儿们,装得和真事儿似的。还爱情呢。

  阿兰极端痛苦的样子,因为不被理解。

  小史:(推心置腹地)他玩你是给钱的吧?

  阿兰痛苦地闭上眼睛,受辱感。

  小史:(试探,口吻轻浮)你想换换口味?玩点新鲜的?玩点花活?阿兰极端难受,如受电击。

  小史:难道你真的欠揍?

  阿兰不回答,表情绝望。小史觉得头疼。忽然间他驱椅后退至桌旁,顺手闭灯,用帽檐遮面,打起盹来了。

  响起了雨声。有一块灯光照在阿兰脸上。

  小史:(在黑地里说)也许他是真的不懂。但是,死囚爱刽子手,女贼爱衙役,我们爱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小史似乎睡着了。但这话使他微微一动。

  阿兰在喃喃低语:在这个公园里,华灯初上的时节,我总有一种幻象,仿佛有很多身材颀长的女人,身着黑色的衣裙,在草地上徘徊。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同一场,黑衣女人上,似在做时装表演,但比一般时装表演节奏慢。

  阿兰的声音:在脚上,赤足穿着细带的皮凉鞋。脚腕上佩戴了一串粗糙的木珠。无光泽的珠子,细细的皮条,对于娇嫩的皮肤来说,异常的残酷。但这是我喜欢的唯一一种装饰。那种多角形的木珠啊……我很美,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美丽的价值就在于,把自己交出去。

  晚上,灯光在催促着,让我把自己交出去。如果爱情再不到来,仿佛就太晚了。

  表演毕。

  (雨更大了。阿兰语气强烈,想要压倒雨声)有关这些,你为什么不问呢?

  小史闭着眼睛,姿势已很僵硬,很难相信他还睡着。

  阿兰的声音又变成幽幽的了。

  阿兰:无须再说我是多么的顺从。从一开始,这就是尽人皆知的事了……

  灯暗。戏曲音乐又起。

  阿兰:在阿兰寄给小史的书里,有一处写到,那个女贼被锁在牢里。这样,除了等待衙役的到来,她的生活没有其他意义。她等了很久,终于发现再等已毫无意义。她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于是她站了起来,在木枷的约束下走出牢门,发现牢门的外面,竟是一片美丽的桃花。

  在桃色的追光下,女贼上。

  阿兰:她在足枷中,艰难地迈开脚步走出桃园。就在这时她猛然想到:假如没有人需要,怎么会有枷锁?怎么会被锁进牢房?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啊!相反,这样被锁、被关押,才说明人占有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深。难道这些枷锁是因为她自己需要才戴上的吗?……生活在别人的强烈欲望之中,被人约束,被人需要,才是幸福的啊……

  女贼下,舞台又变成以前的样子。

  阿兰:你呢?你需要什么?难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吗?

  在窗外射入的灯光里,小史紧皱眉头。

  阿兰:(语气强烈)我可以是仙女,也可以是**,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是任何人。别人可以对我做任何事,特别是你。特别是——你!但是你呢?难道你是死人吗?

  灯亮,小史猛地站起来,猛冲到阿兰面前,手里拿着钥匙。阿兰把身子朝后倾,好像不希望小史给他打开手铐。

  小史:你喜欢戴这个东西,自己买一个去,这个是公物。

  小史:(阿兰站起来,两人挨得很近,阿兰相当明显地往小史怀里倒,小史把他往外推。他毅然给阿兰打开手铐,指着门)哥儿们,您爱哪去哪去,我这儿不留你!

  雨声很大,像瓢泼一样。

  阿兰:(行至门口,停住)你看,在下雨。

  静场。

  小史犹豫很久,把目光转向别处。阿兰顺势回到屋里。

  阿兰走到小史身边。

  小史:(喃喃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阿兰:我爱你。

  小史:(像被电了一下,跳了起来,叫道)你丫说什么呢?

  阿兰:(更大声地)我爱你。

  小史把阿兰铐上,揪着领口把他拖出去,拖到台后。拉到水池前用龙头冲,有声音。然后,小史把阿兰拖了回来,阿兰满头是水。小史把阿兰按在圆凳上,单手左右开弓扇他嘴巴。阿兰不断地呻吟,但极为亢奋。在圆凳上,他叉开了双腿小裤子里凸起很大一块。等到小史打得手累,甩起右手时,阿兰低头去吻小史拎他领子的手,并且说我爱你。

  (小史赶紧把左手也撤了回来。后来,小史扑向办公桌取警棍来,又被阿兰用面颊把警棍压住。他重复道)我爱你。

  小史:(喘着气,扔掉了警棍,退后,连连摇头)你丫真有病了。

  阿兰:我爱你。我的毛病是我爱你。(然后又暧昧地笑着说)你再打我吧。

  小史:(看看阿兰水淋淋的样子,又看看自己的手,不无惊恐之意地说)我打你干吗?

  阿兰:再罚我蹲墙根吧。(欲起身。)

  小史:(看着墙根说)这怎么成?

  阿兰:让我到外面雨里去站着吧。

  小史:(看雨)那也不成。

  阿兰:(着重,一字一顿地)那么,我爱你。

  小史无奈,颓唐地坐下了。

  阿兰:(面对观众)如果你不爱我,上一次怎么会放我走?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打我、骂我、羞辱我呢?难道,这真的是因为你恨我?假如是,你为什么要恨我?你有什么理由来恨我?如果不是,就来爱我吧……

  暗。

  (第五场完。)

  幕间

  阿兰的画外音:有一天早上,那个衙役开门时,看到女贼睡在他家的门外。他不知她是怎样从刽子手那里逃走的,但是,他再也不能摆脱对她的爱。这已经是注定的了。于是,他只好用铁链把她锁在柱子上,用木杻枷住她的双足,继续占有她。

  无歌词昆曲声起。

  阿兰的画外音:晚上,特别是月圆之夜,他把她放开,享受她的一切,从双手开始。

  隔着一道纱幕,女贼和衙役极尽缠绵之能事,后暗。

  第六场

  场景如前,阿兰和小史对坐着,阿兰的手铐打开,放在桌子上。二人很随便,很亲密。好像提前拉开幕(或提前开灯)了,把台后的事暴露了一样。

  小史:(手放在阿兰腿上)阿兰,你丫也是太那个一点了。打你怎么就是爱你了。

  阿兰把手放在小史肩上,给他整理领子,手势温柔。小史把他的手取下来。

  小史:当着外人别这样。(但他拿着他的手,亦有上劲的意思。少顷猛省,把手放开。)该开始了。

  (小史去取手铐,阿兰也站了起来。小史给他上了背铐,按他的肩,让他坐好,都很温柔。然后欲走,又转了回来,也给阿兰整整领子,退后半步看了看,感到满意。)抬起腿来,好看点。(然后自己回位子坐下,咳嗽一声,欲拿帅哥架子,忽又一笑。)

  小史:(柔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话哪!打你就是爱你吗?

  阿兰:(半撒娇)谁说的?

  小史:你呀,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阿兰:(稍愣,然后笑)我也没说是我的事啊!我也不一定是阿兰,你也不一定是小史。

  小史:(也稍愣,然后笑)好吧,就算不是你的事。你丫编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是什么意思吧?

  阿兰:没什么意思。好玩嘛。

  小史:(很挂相)没别的?就为了好玩?

  阿兰:(开始深沉)有。有别的……当然了。(拋媚眼。)

  实际上小史此时稍挂相。阿兰也有点女气。两人都很放松。忽然场外一声咳嗽。二人都拿起架子来,但巳不能恢复过去的情形,又开始挂相。

  小史:(不那么严厉)说话啊。

  阿兰:(重复上场,但比前浪**)如果你不爱我,上一次怎么会放我走?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打我、骂我、羞辱我呢?难道,这真的是因为你恨我?如果不是,就来爱我吧……

  小史:(面红耳赤,目光蒙眬,完全是同性恋面容,而且喘息不定。他忽然瞪起眼来)你到底是男是女?

  阿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又何必是女的──我又何止是女的呢。

  阿兰说自己是女的,声音里都带有女气。

  小史:(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带着点火气说)你是女的,就穿女人衣服!

  小史猛地一拉抽屉,抽屉里全是易装癖的整套作案工具。他把那些东西抖搂出来,走过来给阿兰打开背铐,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阿兰走向桌子,拿起那些东西,忽然转身向观众。

  阿兰:让我化装成女人,这是多么大的羞辱!(少顷又说)但是,受他羞辱,不正是我喜欢的事情吗?……

  阿兰转过身去小背对观众,开始脱掉衣服,换上女装,灯渐暗,音乐起。

  阿兰的独白:在阿兰的小说里,此后,这位女贼就围绕着柱子生活,白天等待着他回来,他不在家里时,她就描眉画目,细致地打扮。等待着被占有,这是多么快乐啊。

  灯光复明时,阿兰已经化妆毕;女装,假发,还穿了高跟鞋,好像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手里还拿了一支化妆的笔,阿兰的另一只手执镜照着自己。

  阿兰:(陈述的口气)那个女贼的花容月貌,就在无数次的化装中过去了。她逐渐变成了残花败柳。

  小史在黑暗里上。

  小史:(急不可耐)还没有好吗?你比女人还能磨蹭了!

  阿兰:请再等一等。(又给自己描眉,像画家作画一样精心)美丽是招之即来的东西,但它也可以挥之则去。(问小史)现在漂亮了吗?我是很在意的呀。……(忽然随意起来)我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你是男的就对了……(他放下镜子,和小史拥抱,接吻,然后,他跪下来,俯身向小史的裤门,灯光渐暗。)

  强光照到舞台的另一角:一根柱子上,铁链锁住的老年女贼。她坐在地上,状如雕塑。

  阿兰:那个女贼后来给衙役生了很多孩子,她的美貌成为过去,成了一个铁索套在脖子上的老婆子。此时,她的那一领白衣变成了脏污的碎片,她几乎是赤身**地坐在地上,浑身污垢,奶袋低垂,嘴唇像个老鲇鱼,肚皮上皮肉堆积了起来:而那些孩子就在身边嬉戏。在她手边,有一月残破的镜子,有时候,她拿起来照照自己。在震惊于自己的丑陋之余,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到了此时,她已经毫无剩余,被完全地占有了。

  在半暗的灯光下,阿兰和小史**。小史坐在椅子上,阿兰跨在他身上,身影只略微可辨。

  阿兰:(录音)后来,小史总在问我,编这样的故事有何寓意。它并无寓意,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我已经最终体会到,美丽招之即来,性也可以招之即来。我不在乎自己的美,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别。只要他能喜欢就够了。

  全场灯亮,阿兰从小史身上站起来,满脸残妆,走向台前。

  阿兰:在这个故事里,化装成女人,并非我的本意。但他既要我这样,我就很喜欢了。虽然这样我就丧失了性别。(一笑)其实,女人也不是我这样的。一个人生来是男是女,真有那么重要吗……(很柔媚地一笑,此后就像个女人。)

  小史起身。阿兰走入观众中,小史送他,走了几步,站住了。

  阿兰最后的朗诵词:修饰、在意,让他喜欢,这些都是开始。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都让他喜欢,始终关注着你,这也只是开始,不是终结。真正的终结是:变得老态龙钟,变成残花败柳,被风吹走,被车轮碾碎……你不喜欢吗?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想过要占有什么,占有自己的美丽,占有别人……但这都是幻觉。人生在世,除了等待被占有,你还能等待什么呢。所以,去爱他吧,服从他,把什么都告诉他……

  灯光集中在小史身上,全场尽暗。小史抖擞精神,做帅哥状。

  阿兰:去爱他吧!去爱他……

  阿兰最终消失在观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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