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落下之时
吃过早饭,我溜达着走进市场。天气真不错,有点儿凉,有点儿静,淡黄色的光,就像白葡萄酒,在万物上闪烁。清晨新鲜的气味儿跟我的雪茄味儿混在一起。房子后面传来一阵轰轰响,突然,一队巨大的黑色轰炸机嗡嗡叫着飞过去了。我抬头看着它们,似乎就是在我的头顶上飞过去的。
接着,我听到了什么声音。与此同时,如果你碰巧在那儿,就会见到那种我觉得应该称之为条件反射的有趣事例了。因为我听到的——一点儿也错不了——是炸弹的嗖嗖声。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听过这种声音了,却无须让别人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一刻都没考虑就做了正确的事。我趴在了地上。
话说回来,你没看到我当时的样子,我感到很高兴。我觉得我当时的样子肯定好看不了。我平趴在人行道上,像一只从门底下硬挤进去的耗子。别人的速度还赶不上我的一半,我的动作是那么快,甚至在炸弹嗖嗖叫着落下的那一瞬间,我还有时间担心这一切都是个错误,我纯粹是在犯傻。
接着——哈!
轰隆——轰隆!
先是一个类似宣判日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类似一吨煤砸在一张铁皮上的声音。那是纷纷落下的砖。我似乎都有点儿跟人行道融为一体了。“开始了,”我想,“我知道!希特勒这家伙等不及了,事先没发出警告就把他的轰炸机送过来了。”
可奇怪的是,甚至在那种可怕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的回响中,尽管我似乎从头到脚都被钉住了,却还有工夫想大炸弹的爆炸中有些壮美之处。那声音像什么?难说,因为你听到的跟你害怕的东西混在一起了。主要是一种金属炸开的幻景。你似乎看到许多巨大的铁板被炸开了。可奇怪的是它给你的那种突然撞击到现实的感觉。就像别人把一桶冷水浇在你的头上,你突然清醒了一样。你突然被金属炸开时的巨大声响从梦中拽了出来,可怕却真实。
有人在尖叫,还有汽车突然刹车的声音。我等的那第二颗炸弹没落下来。我稍稍抬起头,人们正在四散奔逃,尖叫不已。一辆汽车来了个急转弯,横在路上。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是德国人!德国人!”右边,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男人又圆又白的脸正在看着我,那样子就像一个揉皱的纸袋子。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对我说: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他们在干啥?”
“战争开始了,”我说,“那是炸弹,趴下。”
可第二颗炸弹仍没有落下。又过了将近十五秒钟,我再次把头抬起来。有些人仍在四散奔逃,有些则呆呆站着,就像被粘在了地上。房子后面某个地方,一股巨大的灰尘升起来了,透过灰尘,可以看到一股黑烟正在缓缓朝上流动。然后,我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一幕。市场另一头,大街上,也升起了一股黑烟。在这座小山脚下,一群猪正在赶过来,跟一片猪的海洋差不多。接着,我看清了。不是什么猪,只是一群带着防毒面具的上学的孩子。我猜他们正朝某个地下室冲去,有人已经告诉他们,一旦发生空袭就藏在里面。孩子后面,我甚至还辨认出了一头高大些的猪,很可能是塔杰斯小姐。不过,我要跟你说的是,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确像一群猪。
我站起来,穿过市场。人们早已平静下来,有一小群人正在赶往炸弹落下的地方。
哦,是的,当然了,你猜得没错。根本不是什么德国人的飞机。战争没有爆发。只是一起意外事件。飞机搞了一次投弹演习——总之,飞机上是携带了炸弹的——有人按错了一根操作杆。我觉得这家伙肯定会因为这次失误被臭骂一顿。邮政局长及时给伦敦打电话,问战争是不是爆发了,得到的回答是没有,这时,大伙儿才明白是一起意外事件。不过,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分钟到五分钟,有几千人都认为战争开始了。幸好,这起意外事件就此收场了。不然的话,再过十五分钟,我们就会绞死我们的第一个间谍了。
我跟着人群。炸弹落在了大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内,正是伊西吉尔大伯过去开店的那条小巷。离过去店铺所在的位置不到五十码。拐过街角,我听到一阵嗡嗡声“哦!哦!”——透露出惊恐的声音,似乎他们被吓坏了,受了不小的惊吓。幸运的是,我比救护车和消防车提前几分钟到那儿,尽管周围早已聚集了将近五十个人,可我还是目睹了一切。
乍一看,就像是砖头和蔬菜正从天上纷纷落下,到处都是卷心菜的叶子。炸弹让一家蔬菜水果店化为乌有。蔬菜水果店右边的房子,屋顶有一部分被炸没了,横梁上着了火,周围的房子,或多或少,都受了损害,玻璃都被震碎了。可人们都在看的是左边那栋房子。连着蔬菜水果店的那堵墙被切掉了,切得干净利落,就像是用刀子切的。不同寻常的是,楼上屋里的东西却分毫未损。人们看着,就像在窥视一间玩具小屋。放钱的抽屉,卧室里的椅子,褪色的壁纸,一张未完工的床,还有床底下的一只夜壶——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有一面墙不见了。
可楼下的屋子挨炸了。被炸得乱七八糟,到处是碎砖块、灰泥、椅子腿,还有一个油漆衣橱的残骸、烂桌布、一摞摞的破盘子和一个洗碗池的一大块。一罐橘子酱滚过地板,留下一长条橘子酱,与其并排在一起的是一条血线。烂瓦中间躺着一条腿,只是一条腿,还穿着裤子,一只黑色的靴子,靴子跟是橡胶的,是伍德-米尔牌的。人们又呜又哇的,原来是看这个呢。
我盯了那条腿好一阵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血开始跟橘子酱混在一起。消防车赶到时,我从人群中走开,回到乔治酒店,收拾行李。
我想,我跟下宾菲尔德就这样结束了,我要回家。说真的,我连鞋子上的灰土都没有抖一下就匆匆走开了。一般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人们总是站在事发现场周围,交头接耳议论几小时。那天,在下宾菲尔德镇子老区,人们没干什么事,都在忙着谈论这起爆炸事件,爆炸声是什么样的,听到爆炸声时他们又是怎么想的。乔治酒店那位女服务员说被吓得浑身抖个不停,还说再也睡不好觉,永远不知道这些炸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爆炸让一位女士飞上空中,自己的舌头被咬下来一块。我发现在镇子这头,人们都以为是德国人的空袭行动,而镇子另一头的人们则想当然地认为,是制袜厂发生了爆炸。后来,我从报纸上得知,空军部派来一个家伙检查爆炸造成的损失,并且发布了一篇报道,说这次爆炸事故造成的后果是“令人失望的”。其实,只炸死了三个人,蔬菜水果店主,名字叫佩罗特,还有住在隔壁的一对老夫妇。那位女士并没有被炸得四分五裂,人们根据靴子辨认出了那位老头的身份,不过,他们始终没有找到佩罗特的任何踪迹。下葬那天,棺材里是连一粒裤子上的扣子都没有的。
下午,我付完账单,赶紧离开了。付完账单以后,我身上只剩下了三英镑。这些装饰得漂漂亮亮的乡下酒店是知道如何从你手里骗钱的,况且我又大手大脚地喝酒以及在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花了不少。我把那只新买的钓竿和别的渔具留在了酒店房间。留给他们吧,我用不着了。我只浪费了一英镑,却学到了一个教训:一个四十五岁的胖子是不能去钓鱼的。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只是个梦,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遗忘是件有趣的事。爆炸发生的那一刻,我的真实感受是什么?当然了,我吓得魂都没了,可当我看到那被炸得稀巴烂的房子和那个老人的腿时,我的心中却涌出了一点儿快感,就跟你看到某起交通事故的感受一样。当然了,那是一种厌恶的感觉,足以让我受够了这个所谓的假期,可它真的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战争来了。他们说1941年开打。到时候,会有更多的碎瓦片,一栋栋的小房子像包装箱那样被撕开,那位会计员的肠子会散落在他一直都在幻想着要买的那架钢琴上。可话说回来,这种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告诉你我在下宾菲尔德这几天收获的东西,那就是:一切都会发生。你心底深处想的那些事,你害怕的那些事,那些你对自己说只是梦魇的事,或者那些只在异国他乡才会有的事,都会发生。炸弹、等着领取救济食物的队伍、橡胶警棍、铁丝网、五颜六色的衬衫、口号、巨大的脸、从卧室窗户里发射子弹的机关枪。这些事都会发生。我知道——至少过去我知道,无处可逃。要是你愿意,就战斗,要么将视线投向别的地方,假装没看见,要么拿起扳手,冲出家门,伙同别人去做些砸碎脸的事。不过,想逃是逃不掉的。这种事注定要发生。
幻想!蠢货!不管有多少人,反正都是在劫难逃。糟糕的日子就要来了,那些流线型的人也要来了。此后还会来什么,我不知道,我几乎没有兴趣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还有什么在乎的事,最好现在就跟它说拜拜,因为你知道一切都会跟嘎嘎直响的机关枪一起变成一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