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耶稣对那女人说:‘你的信救了你,平安地回去吧!’”
——《路加福音》7:50
煤渣砖约翰把小马带到了他家,让它住在一座漆成红色的漂亮谷仓里。他在他拥有的最漂亮地方的周围筑起了木栅栏。小马高兴地奔跑了一会儿,但当它碰到栅栏时,它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真正自由。我明白越过栅栏的必要性。不管牧场多么美丽,是选择自由决定了我们要生存下去还是生活下去。
我知道父亲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当学年结束时,我拿到了我的高中毕业证书。我成为家里唯一毕业的人,连林特都在高三前退学了。
我在车库外面找到他,告诉他我要走了。我想让他跟我一起走。
“我不……不……不能。”他说。
“为什么不能?”我问,“我们可以一起去任何地方。”
“爸……爸……爸爸死前,告诉我,我得照……照……照顾妈妈。他说她需……需……需要我。”
“林特,妈妈不需要你,她能照顾好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贝蒂,我不想……想……想离开家。”他说,“这是爸爸妈妈最后一起生……生……生活的地方,”他看了看车库门上的招牌,“总得有人照看……看……看他的植物。我看过他工作,我知……知……知道怎么像他一样煎茶。”
“你真的不想离开?”我问他。
“我想给你看……看……看点儿东西。”
他领我到外面。在车库和房子之间的院子里,他挖了一条道,刚好够把他的石头铺成一条小路。石头上画着的眼睛都在凝视天空。
“这就是石头一直指引我去的地……地……地方,”他说,“那就是家……家……家。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林特继承了我们父亲的事业,而且没有将写着兰登的招牌换成他自己的名字。当人们误称呼他兰登时,林特只会骄傲地笑着说:“是的,就是我。”
在植物和石头之间,林特也会变成一个老人,闻起来就像他碾碎的草药和他煎的茶。
“我会想你的,林特。”
“我会永远在这里,你只需要过……过……过来打个招呼。”
“好,我会的。”
我能理解林特需要留下来,但是大地触动着我的灵魂,有更多的天地山川在召唤我前往。我要亲自去发现这个世界。当天晚上,我就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当我从墙上取下三姐妹的雕刻时,母亲靠在我敞开的门前。
“我想,今天是旅行的好日子。”她说。
她把玩着她上衣的褶边领子,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我母亲穿裤子。
她看着我把三姐妹雕刻放进我装东西的毡制大旅行包里。袋子上有一个农舍的图案,上面有树和花,还有一只狗、一只猫和一只老鼠。旅行包上的图案让我想起了弗洛茜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你会住在一座农舍里,贝蒂。你会有一只狗、一只猫和一只老鼠。”
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
“你要去哪里?”妈妈问。
“去遥远的地方。”我望向舞台。
她走到敞开的窗户前,站在透进来的阳光下。
“我不想耽误你,”她说,“我得去上班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呼吸镇的鞋业公司找了份工作?我在缝纫部工作。在花饰裁剪好之后,我就和那些女人一样缝制整只鞋。”
她轻轻地、骄傲地抚摸着她的发梢,然后她伸进胸罩,取出阿帕奇之泪。
“你还记得我怎么跟你说的吗?”她问,“在你手里是一块黑色的石头,”她把它放在阳光下,直到石头变得半透明,“但是光线会改变它。他们说如果你有阿帕奇之泪——”
“你就再也不会哭了。”我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因为阿帕奇女人会为你哭泣。”
“也许它对你来说比对我更有用。”她把石头放在我的手掌上,然后将我的手指合起来。
“贝蒂,一个女孩在刀锋下长大。”她轻轻地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亲吻我的前额,“但是,她必须做出抉择,是放任刀锋深深地割伤她,将她撕碎,还是鼓起勇气,张开双臂一跃而起,勇敢地在这个如玻璃般破碎的世界中翱翔。愿你拥有这样的力量。”
她转身离开时,看到了我**的猎枪。
“看起来和呼吸镇枪击的那把枪的型号一样。”她拿起猎枪对准墙壁,“贝蒂,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镇子上开枪?”
“我没有开枪,至少一开始没有。是菲雅。那天晚上,她出去采滑榆树的皮,进了树林,而我跟着她。我看着她从一截被树叶覆盖的空心树桩中取出猎枪。我猜她在放枪的地方也找到了最初的那些子弹。最后,她肯定是离开镇子去买了更多的子弹。
“一开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开枪。直到她告诉我,我们都是被困在罐子里的昆虫,我们需要更多的气孔来呼吸。她想帮我们把那些气孔射出来。她死后,我知道我必须接手。但现在我觉得有足够的空气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可以好好地呼吸了。”
母亲点了点头。临走之际,她像士兵一样行了个军礼。我能听到她把枪拿进房间的声音。她的余生都把枪放在身边,这就是她在金发变成银发时一直紧握的东西。她变成了一个老寡妇,坐在她摇摇晃晃的门廊上,把猎枪放在膝头,对着无名的孩子们大喊大叫,让他们离她的院子远一点儿。他们会来嘲笑她,因为他们还年轻,无法相信她曾经不仅仅是个坐在摇椅上的老婆婆。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穿着高跟鞋走路。她走出房间,把猎枪放在父亲睡过的床边。她穿过走廊,咔嗒咔嗒,下了楼梯,咔嗒咔嗒,走出前门,去找一份她一直干到退休的工作。咔嗒咔嗒。
我把阿帕奇之泪拿到窗边,放在阳光下。当光线再次令它变得半透明时,我看着妈妈开车穿过林荫巷。在她走后,我把石头塞进了口袋。
我枕头上放着父亲的手杖。我把它绑在旅行包的伞架上,然后把打字机锁在箱子里。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前门,而渡雨一直跟着我。
“林特?”
“我在这……这……这里。”
我探向客厅,发现他在看电视。
“现在还是春天呢,怎么这么热?”我擦去脸上的汗水。
他站了起来,好像这是必须要做的。
“那么,再……再……再见了。”他说。
我抓住他想拥抱一下,但他笨拙地把胳膊放在身子两侧。
“当我找到一块我知道你会喜欢的石头,我就替你保管好它。”我告诉他,把他从我的怀抱中放开。
“你不害怕吗?”他问。
“怕什么,林特?”
“弗洛茜一直说的我们的诅……诅……诅咒,也许外面的世……世……世界更可怕。”
“诅咒从来都不存在,林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超自然的苦难,有的只是我们的恐惧。我厌倦了恐惧,它让我活不下去了。”
他望向窗外开往车库的车。
“是克……克……克林克夫妇来取他们的茶了,”他说,“我最好……好……好去招呼他们。”
他急忙向门口跑去。
“回头见,贝蒂,”他说,“别忘了你的气球。”
我跑上台阶,打开我的衣柜,那里有一只红色的气球,用我父亲的鞋带系着,飘在天花板上。前一天,科顿帮我把气球注满了氦气。我抓起鞋带,把它系在背带上,这样气球就能和我绑在一起了。在我永远离开卧室之前,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过去的幽灵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菲雅、弗洛茜和我自己在地板上坐成一圈,这样我们就可以互相编辫子,就像我们经常做的那样。那时,我们还相信我们围成的一圈永远不会被打破。当菲雅的鬼魂抬头看着我时,她问:“贝蒂,你会记得我们吗?”
“我讨厌被遗忘。”弗洛茜补充道。
“她当然会记得我们。”年轻时的我说,“贝蒂,对不对?”
“我会记住一切的。”我答应她们。
在我离开房间时,她们回到了彼此身边。我走下楼梯,一路都能听到她们的笑声,我很高兴她们的鬼魂还在那座房子里。我很高兴,因为房子闹鬼并不总是一件可怕的事。
纱门在我身后关上,我走进了明媚的阳光里。我看了看林特,他正把克林克夫妇领进车库。走出门廊后,渡雨陪在我身边。我停下来回望了一眼菜园,现在它由林特负责了。每到新的季节,他会一个人去烧干枯的树枝,把它们的灰烬撒进土里。
我知道是时候把这些年的记忆放在一个可爱而安全的地方了,我把它们整齐地叠了起来,像一本书一样存放在我的体内。我面向前方,明白我大部分的旅程将靠我自己的双脚来完成。我不介意靠自己的双脚来远行。
当站在通往呼吸镇外面的小路上时,我从口袋里拿出了地图。我展开地图,然后决定接下来的路将是一段属于兰登·卡彭特女儿的旅程,不需要任何地图的指引。于是我又把地图收起来,回头看了看那辆从呼吸镇驶出的车。当车慢慢停下来时,我弯下身子,从敞开的乘客车窗向里看。驾驶座坐着一个穿着西装三件套、慈眉善目的男人。
“你要去哪儿?”他问。
两个小男孩坐在后座上,争抢一个棒球。
“你能带我走得越远越好吗?”我问道,在前座看到他的旁边有一本法律书。
“我要去县里,”他说,“我要带我的儿子们去看季前棒球赛。我可以带你走那么远。”
“我的朋友也能上车吗?”我抱起渡雨。
“我们家里也有一只叫格雷尼的狗,对不对,孩子们?”他转向后座的男孩们,他们还在打架。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下了车,把我的旅行包和打字机箱子放进后备厢。他拍了拍渡雨的头,然后关上了后备厢。当我们绕过车子准备上车时,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确保领带稳妥地塞在背心里。我们一上路,他便伸出手介绍自己。
“顺便说一句,我是奥多塞·布利斯。”他说,“后座上的两个男孩是我的儿子,格兰德是哥哥,菲尔丁是弟弟。”
我转过身,看到两个男孩不再争抢棒球。他们一起在玩它。
“今天真热啊,是吧?”布利斯先生再次检查了他的领带,“感觉我们都要融化了。”
我回头看了看那块钉在美国梧桐高处布满裂纹的谷仓木板上的欢迎标志。在就要看不见那棵树之前,我把气球从带子上解了下来,举到窗外。
“气球是怎么回事?”布利斯先生问。
“是一封信,”我说,“给我爸爸的。”
我在放手前捏了一下鞋带。当红气球升上天空时,我看到一朵云从天堂上盘旋而下。一只手从云朵里伸出来,指甲和掌纹处都是菜园里的泥土。这只手抓住鞋带,慢慢地把气球拉了进去,直到它消失在云中。我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山丘飞驰而过,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没有水是永远静止的。”
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因为他去世的微澜已经渐渐平息。但水永远不会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