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石榴红
梅六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焦急,仿佛是想向他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将无数个日夜中不断回想重温的细节一一说了出来。被驿车丢下的绝望,以身拦车的惊险,被他们同意捎带的喜悦,他对她们说过的话,以及后来遭遇伏击,他母亲罗刹夫人如何带着两人脱险,并将她们送上去叶郡的船,如此种种,她描述得是那样仔细,连人物的表情和当时的对话都一分不差,就像是才发生不久的事一样。
对于半途随手搭的两个孩子十一郎已经不复记忆了,经梅六这样一提,倒是隐约有些印象。但是那一年他与母亲去拜访京城的舅父,并准备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却突然接到父亲的急信,匆匆赶回去时路上遭遇埋伏的事却是让他刻骨铭心,虽然当时他们只是将计就计,并没有什么伤亡,但那事却是之后一系列血厄的导火线,他想忘记都不可能。
那些往事都是十一郎不愿再回想的,如今再次听人提及,他不由黯沉了眼眸,在梅六期待的眼神中淡淡道:“天色以晚,姑娘处理好伤,便回去罢。”
沙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久,没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梅六不由错愕地看着他,忘记了说话。
十一郎并不理会她的反应,伸手抓过她的手,将沾染着血迹和泪痕的手帕放到一旁,用湿帕子沾湿了她手掌心的伤口,洗去影响视线的血污块,然后继续挑刺和砂石。也不再遮挡自己的脸,既然她不怕,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等我长大,我做你媳妇儿?面对着他冷淡的反应,梅六颤抖着双唇,没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小时候认为理所当然的事,这些年一心执着热切期待的事,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过来,那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根本从来没答应过,更没往心里去过。
因为没有东西遮挡,十一郎处理伤口的速度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将她两手掌挑干净,然后洒上平日无事自制的草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包扎了。他做起事来很认真,不是没感觉到对方落在他脸上那炽热迷茫的目光,只是他实在不愿意跟人一起执手相看泪眼,又或是把酒言欢共忆往昔,所以虽然有些奇怪这姑娘的反应,但并不打算追问原因。不过短短同行之缘,何必交浅言深。
梅六本来就有些神思恍惚,若是知道他对两人关系的定位,只怕会更不知要如何自处。
处理好手,十一郎看了眼梅六的脸和衣服,这些可不是他能帮的,于是果断地倒了水,一手提起装石榴的鱼篓,一手拿起斗笠。
“走,我送你回镇。”不容拒绝的语气显露出他要对方离开的决心。
梅六此时已经没了主意,茫茫然站起身跟在他后面,看他伸手在树上摘了一个石榴补上之前丢失的那个空缺,还回头对她笑道:“答应姑娘的一筐,在下明日再给姑娘送去。”既然已经说出,自是要做到。何况两人也算旧识,就算他不愿与过去有任何牵扯,对一个小姑娘这点小小的心思却还是能满足的。
听到他这句话,梅六差点又落下泪来,没敢说话,只是重重点了下头。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这样温柔细心,为何却给人不可接近的感觉。
夜深黑,天上只有几点寒星,秋风吹得荒野中的枯枝败叶瑟瑟地响,十一郎挑了盏风灯走在前面。他对这里的地形早已摸熟,即便是在这样的夜里也能行走无碍,拿灯不过是为了照顾梅六而已。
大约是不欲与人接触过深,十一郎一路除了提醒脚下外,并没说多余的话,因此明明是两个人,梅六却有独自一人走在暗夜中的彷徨和孤单。这些年她无论遭遇什么,心里至少还有两份执念,觉得有人在前面等着自己,所以从来不以为苦。如今其中一人正走在自己前面,她却莫名地生起凄冷无依的感觉。
深吸口气,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微微垂下头,目无焦距地看着被灯光照得若明若暗的山径,木然地迈着步子。
这秋风益发寒冷了。
路虽远,却也总有到的时候。十一郎原本只想将梅六送到镇子外,却发现镇上人家都睡得差不多了,到处都黑漆漆的,压根看不清路,加上还有一鱼篓的石榴,于是索xing送佛送到西,问清她住的地方,然后仍然打前往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走去。
然而就在快到客栈的时候,他突然身形一顿,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梅六察觉他的异样,正想询问,就觉眼前光亮一闪,扑扑扑数声之后,四周一片光亮,两人竟然被一群举着火把身穿白色麻衣的人包围住了。
十一郎隐藏在斗笠下的瞳孔微缩,立即想到昨夜所见之事,只是自己并没cha手,这些人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或者说是……他想起从客栈窗子里飞出的那抹身影,隐在窗后的窥视目光,以及跟踪自己的梅六,几乎是立刻的,他肯定对方是为梅六而来,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梅六的同伴而来。
梅六在最初的怔愕之后,也很快想到了纪十身上,登时一扫在十一郎面前显露出的软弱惶惑,踏前两步与其并肩而立,唇角扬起娇媚的笑,眼睛却冷冷地看着来者。
“各位大爷这是做什么?这黑灯瞎火地还要劳烦你们照亮,可生生折煞奴家了,还是快快回去睡了吧。夜深露重的,可别沾惹了寒气。”
十一郎微讶,不由侧眼看向梅六,只见她虽然笑靥如花,却眉梢眉角都带着煞气,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好吧,因为她脸上的伤痕,这个笑靥如花得打个折扣,不过传递出的亡命气息倒是倍增。
察觉到他的目光,梅六身体不由一僵,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心中不由啐了自己一口,暗骂没出息,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仍然无法放松,直到他转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