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淅沥的雨像恼人的铃声吵醒了郦逊之的浅睡。这一夜,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几次挣扎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这日无需早朝,郦逊之起身洗漱更衣,特意挑了件四季花卉的锦衣,让花团锦簇的热闹冲淡心头迷思。候到雨停,他精心地整了衣冠,带了一众家将驾车去码头迎接郦伊杰回府。
天色灰沉,如哭泣后黯然的脸,郦逊之强打精神调出笑颜,率众沿了河岸一字排开,翘首等待。等了不少辰光,两只快船远远破水而来,船头挂的正是康和王府的旗帜,郦逊之笑容愈盛,心下却险险要哭出来。他扼住手腕,提醒自己不要因情害事,按下芜杂的心绪迎了上去。
舢板刚搭好,江留醉迫不及待直直走来,一把抱住郦逊之,简直要把他抬起。郦逊之笑了笑,往后看去,郦伊杰站在船头,暗金色帽檐下两鬓微白,容颜倦老。郦逊之心中一酸,拍了拍江留醉,示意他一同搀扶父王下船。
郦伊杰摆了摆手,步伐稳健地走上岸,郦屏随后下船。众家将望见两人,神情顿变振奋,站得标枪般笔直。
“愣着做什么,我带来了杭州酿的好酒,回家好好喝几杯。”郦伊杰对郦逊之说道,转头向众家将,“见者有份!”众将哄然叫好。
郦逊之送父亲上了单独的马车。郦伊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与归家时的朝气蓬勃迥异,像是经了秋雨的芭蕉,撕裂的宽叶染了仿佛锈迹的痕。郦伊杰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即使身体毫发无伤,心却疲惫地病了。
“一切可好?”
“禀父王,京城诸事安好。详细情形,容孩儿回府后禀告。”
“你上来坐。”郦伊杰叹气,儿子的回答有太过生分的官僚气,不是他想听见的言语。
“孩儿与江留醉有些话要说,请父王恕罪。”郦逊之说完,慢慢退出车厢,拉下帘子,把郦伊杰隔在里面。车内暗如密室,郦伊杰心头一窒,悄然掀开窗上的小帘,一线光亮透进来。
他临窗看去,郦逊之一把拽住江留醉,急急登上了后面的马车。郦伊杰嗅到了不安的气息,他放下帘子,蹙眉想了想,然后吩咐车驾起行。众家将都为今日穿了新衣,一个个像打了胜仗般欢喜,趾高气扬地随了王爷的马车打道回府。
“花非花没来?”江留醉进到车内失望地问道,分隔多日,他一腔期待落了空。
“她不在京城,或许明后日便回。”郦逊之方把别后种种慢慢叙述,他知江留醉忧心花非花,特意捡出楚少少的事大致说了,又交代花非花北上之事。江留醉放了心,不免为自己的猴急脸红,郦逊之正自忧心如焚,未多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江留醉遂岔开话题:“你知道么?我们在江南险象环生,幸好你父王吉人天相,诸事逢凶化吉。云翼大营那么多人,凭你父王几句话,竟自甘归顺,使江南百姓和朝廷免于战火,唉,我真不敢回想那几日,如此千钧一发,悬于一线!”
“好兄弟,多亏有你!父王早已写了信,若不是你在江宁,只怕父王会有损伤。”郦逊之紧紧握住江留醉的手,只觉心内惭愧。幸有江留醉陪伴在旁,父王才顺利回来,郦逊之明白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也就更难起心要执行皇帝的命令。
忠义难两全,他苦笑这抉择来得太快,在他尚未建功之际,就已逼他将天平倾向一端。
“没什么,王爷也是我的义父,我只是做我该做的。”江留醉生硬地说着,苦恼该如何把真相告诉郦逊之。这一路回京,他没有和郦伊杰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人刻意回避着他的身份难题,仿佛在江宁说出的那一切,只是为了救人而编织的谎言。
江留醉相信,在适合的时机,郦伊杰会告诉郦逊之所有的故事,这是做父亲的权利,他不能提前捅破那层窗户纸。
最大的幸福是,他父亲是郦伊杰而不是那劳什子先帝,更美好的是,郦逊之成了他血脉相连的兄弟,江留醉觉得老天对他太过厚爱。他几次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只挑这一路来惊险的事说给郦逊之听,与兄弟慢慢分享。
郦逊之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满是矛盾痛苦。回想相识相交的那些片段,江留醉一直毫无保留地倾出了热情,把他当最好的知己相待,待他的父亲如生父。
他却在犹豫要不要下手一刀,未免太过无情。想到这里,郦逊之越发自愧。
江留醉停下来,看出郦逊之心思游离,皱眉问道:“逊之,你有心事?”郦逊之掩饰地一笑,摇头道:“许是太累了,昨夜知道你们回来,又没睡好。”
“我知你辛苦,领兵迎战燕家军,换作是我,肯定累得爬不起来。”江留醉说道,闭目遥想战火纷飞的情形,心中战栗,“我听闻你在打仗,恨不得冲回来陪你决战沙场,好在虎父无犬子,你赢得真是漂亮。”
“不,要不是父王制住了燕家军的后方,我可能没命见你。”郦逊之真诚地朝他拱手,“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
江留醉从位上弹开,逃也似地躲在一边,笑嘻嘻地道:“呀,你又客套,老不拿我当好兄弟。真正的兄弟,哪会这般生分?再说,这都是王爷的功劳,我这个虾兵蟹将不敢揽功。”他说完,大咧咧地坐回原处,又说起在灵山的见闻,眉飞色舞。
要刻意忘却两人间亲密却疏远的关系,江留醉只能不断夸张地说笑,仿佛一个深深的笑容就能抚去等待的痕迹,让自己融入到即将到来的天伦之乐中。等郦伊杰和郦逊之深谈后,他就能得到真正的亲兄弟,江留醉神往那刻的美好,他可以多拥有一个亲人。
他不时细看郦逊之眉梢眼角,心里偷偷地喜乐。
郦逊之听他说起灵山三魂,微笑道:“可惜了,你却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未曾目睹,四大杀手刺杀皇帝,被失魂一人阻拦,那真是十年不遇的大战。”
失魂以一人之力独斗红衣小童牡丹芙蓉,江留醉瞪直了眼,从位子上猴儿般跳起,拉了他急问:“什么?竟有这等事?我……我真该随非花一同进京!”
杀手,刺客,郦逊之想的却是,如果他骤然出手,江留醉能不能躲过?
两人相距不到一尺,郦逊之自幼浸**毒药、暗器,即使不用利刃,也能无声息地致人死地。江留醉毫无提防,他得手是毋庸置疑的事,但越是成功太轻易,他就越不想越雷池一步。就像眼前放了珍馐百味都是荤腥,他偏偏只能吃素,郦逊之努力抚平波动的心绪,不去回想龙佑帝的圣意。
屈服帝王的意志,攥取更高的权势,曾是他脑海中飘浮过的一念。但就如一叶浮萍,被汹涌起伏的浪涛稍一冲击,就深深地遁入了深海。如果他真的杀了江留醉,负了对方一直以来相助自己、相救父王的义气和恩情,他会彻底蜕变成冷血的政客。
他从来都不想成为那样的朝臣。
在郦逊之身边,江留醉失神地跌坐,他想到了阿离、想到花非花,倘若断魂也能在京城,那是多么耀眼瞩目的存在。世人都在仰望灵山三魂,他却觉得他们值得亲近,值得在大雪倾盆的夜晚促膝把酒。
江湖正因有了他们的特立独行而不再乏味寂寞。
他想成为这样的人,逍遥在天地间,不时散发光芒。
江留醉看清了,勾心斗角的官场,杀声动天的战场或许适合郦逊之,却绝非他向往的桃源。他不会和康和王、郦逊之一起留在京城,他无法想象隔三差五就要跪拜君王的日子,浪迹江湖才是他的归宿。
康和王府是雁**仙灵谷外的一个落脚点。他犹豫地望着郦逊之,不知在真相揭露的那天,如何说出离开的言语。
在两人互怀心事的恍惚中,马车很快到了王府。
郦逊之吩咐厨房摆一桌酒宴,备了郦伊杰爱吃的小米粥和冬笋等清淡菜蔬,与江留醉一起陪父王进午膳。他却始终没有吃饭的心思,泡了一壶茶慢慢地饮,看茶叶在热水里煎熬,无助地翻滚。
郦逊之看得出神,良久没有喝上一口。
“我会向皇上上个折子,告诉他,我要辞官。”郦伊杰淡淡地夹起一片笋,悠悠地嚼着,不顾郦逊之愕然的神情。
四大辅政王爷在朝中只余郦伊杰一位,又是平乱的有功之臣,尊崇一时无两。郦逊之听出父王话中明哲保身之意,不由苦笑,乘胜追击从来不是郦伊杰会做的事。如此也好,对此刻急欲独揽大权的皇帝而言,父王此举会使皇帝免于猜忌,保得一家平安。
江留醉击掌道:“好!义父不做官,就有闲暇游山玩水,雁**风景宜人,正适合去小住一段时日。”他一气说出“义父”两字,怯怯地瞥了眼郦伊杰,尴尬地一笑。郦伊杰知他心中烦恼,会意地点头。
江留醉慌乱地看向郦逊之,生怕他看破两人间细微的动作,急忙向郦逊之倒酒,笑道:“你看,这是你杭州老家的沁园春,埋在桃树下三年。别喝茶,喝这个。”
郦逊之推开茶盏,江留醉惊奇地发现他捧在手中许久的茶,竟是满的。郦伊杰也留意到了,细细地凝视郦逊之,这不是适宜重谈往事的时机,他微微朝江留醉摇了摇头。
“好酒。”郦逊之揭盖,醺然的酒味令他精神一振。也好,一醉解千愁。
“我来和你喝!”江留醉爽快一笑,为他倒满酒杯。
郦逊之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看重江留醉。一见如故,其实冥冥中自有定数。
如果他郦逊之属于朝堂,江留醉就是浪迹江湖的游子。他是理性的,为一个决断可以冷酷地计算代价,江留醉却恣情纵性,用火热的情感快活地过每一天。郦逊之曾渴望成为那样的人,游走天涯,放声高歌,如今却深受束缚,江留醉过的是他无法企及的另一种生活。
郦逊之看清了内心,他不会刺杀江留醉,正如他不想杀掉他内心中隶属江湖至情至性的一面,不想磨去热血的印记,不想被冰冷的政治毁掉兄弟间的友谊。如果他幻想的是清明政治,他就不能用卑鄙肮脏的手段去达到,即使他可以美化那些血淋淋的手段,但那么一来,他与他厌恶的人又有何异?
他不想做第二个金敬,不想做第二个左勤。
当然,他也不会是第二个被皇帝逼反的燕陆离。郦逊之决定,等花非花回来,以他从小佛祖那里学的易容术和她的药物控制,可以完美地复制江留醉的脸。到时,让郦屏秘密寻一个死囚或逃兵,割下首级交差便是。谢红剑用在路惊眸身上的那招,不妨高明地依法砲制。
只要能保住江留醉的命,他宁可违抗圣旨。
终于做了决断,郦逊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像春至时第一束抽芽的鲜花,洗去了寒冬的冷漠。他利落地拈起酒杯,一口饮尽,又连喝了七、八口,拉了江留醉玩起酒令。
江留醉留意到他的转变,内心的纠结也慢慢解开。两人喝到兴起,大声尽情地高歌,郦伊杰在旁目睹,忍不住暗暗拭泪。
郦伊杰明白,他亏欠这两个孩子的,太多。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缺失了的亲情,需要他重新花更多的时间去弥补。所幸,还不太晚。倾尽最后的光阴,他期望能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
为此,他必须保住这个家,从激流中全身而退。
此时,郦云从外面闪进来,笑嘻嘻地朝郦伊杰和郦逊之行了个礼,又对江留醉道:“花小姐回来了,请公子过去相见!”江留醉一听,顾不上和郦逊之说话,身形一下子弹到门外,声音远远飘来:“义父恕罪!逊之,我们过会再聊……”
郦逊之苦笑,微微皱眉看了看郦伊杰,他如今心绪难定,神思恍惚,并不想与父亲单独相处。无论国事家事,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郦伊杰瞥了他一眼,亦是情绪复杂地说了句:“这一路走船,很有些疲累。”
郦逊之一怔,忙道:“是孩儿疏忽。不如熏点宁神的香,父王先回院子好好歇息,晚上孩儿再来听父王训示。”当下,郦逊之陪郦伊杰回安澜院。
且说江留醉一路冲出,看到花非花一袭月白轻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样望过来。他脚步一停,两人之间剩余的距离,就在深情注视中一步步拉近。
“非花——”江留醉忽然有几分哽噎,别后数日朝局动**,而他的身世亦多变,只有看见她,他才真正安定下来。
花非花温柔地望着他,月白色的袄子上开着朵朵桃花,淡雅的香气仿佛从花瓣中渗出。她牵着他的手,两人对望良久,怎么也看不够。
一阵风起,江留醉忙道:“到屋里去说。”
两人进了郦家为花非花备好的厢房,花非花取出一只金丝银线勾勒的香袋。江留醉看到香袋用红绳束口,绳头坠了小小的一朵花,细看去,又似乎只是个绳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江留醉轻轻吟道,拿起香袋摇了摇,“这是给我的?”
花非花笑道:“我会替别人做?”
江留醉心中甜蜜,嗅了嗅,一股夹杂了檀香等多种木香气息的香味钻入窍中,连日来疲惫紧绷的心情忽然一松,像是一身逆鳞被抚顺。
“你知道么?我不是皇子。”他说出来,如甩下一个包袱。
“我从来只把你当江留醉,有酒便留一醉。”她拉了他笑说,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自然地转过话题,“听说你们带回了江南的好酒,分我一杯尝尝如何?”
江留醉笑了,小心地把香袋贴身藏好,又摸出一块叠得仔细的手帕。
“我也寻了好东西给你。”
花非花掂出分量,打开帕子,现出精巧的一对碧玉耳环,像两只嬉戏的游鱼畅游在绿波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若是一对鱼儿,便会心有灵犀。
“我替你带上。”他对镜看去,只羡鸳鸯不羡仙,是这般胶着的温馨,盛放在她的低眉浅笑中。
耳畔悬垂依依爱意,花非花举目凝看镜中,容颜里多了对尘世的顾恋,这是踏足江湖以来最大的改变。她终于可交付一颗心,全情无悔。
“我见到师兄了,他提起你。”她狡黠一笑,小鱼儿在耳边欢快地游**着。
“你说阿离?失魂?”江留醉一阵惊喜。
“师兄想再见你一面。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师妹,不能遇人不淑。你若接不了他一剑,他就不能放心把我交给你。”花非花微笑中映了淡淡的忧虑,秀眉轻蹙,“他的一剑,挡下了红衣小童牡丹芙蓉,我担心……”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是打趣半是认真,既不想江留醉逞强,也不想他因此退缩。
江留醉愣了愣,摸了头自言自语:“啊,接他一剑?我有点怕……”冲花非花美美一乐,“可他终不会下重手,万一真重伤了我,你今后靠谁呢?他这个做舅子的,多少要留点余地。”
花非花啐他一口。她喜欢江留醉这种举重若轻的嬉皮笑脸,铁马金戈亦化作云淡风轻,那是他洒脱的一面。她知道他会有彷徨抑郁的一刻,但那背阴处的黑暗,往往会被他内心闪耀的阳光照亮。
即使坚强,她也需要晴日的温暖,再多都不会满溢。
“非花,有他传我的补天剑法,接一招不难。”江留醉想起失魂传艺之情,心中感佩,像是注定了会有今日,“除非他教的剑法失灵,唔,那还有我师传的功夫……”
“你三个义弟都和他交过手,他对南无情评价最高。”花非花笑吟吟地道,“你会不会输给你弟弟们?”她把当日失魂如何离开仙灵谷的事说了出来。
“咦,当大哥自不能丢脸。”江留醉拍拍胸脯,向花非花保证,“别说一招,就算十招,我也能勉强接一接。”
“要不要我把师传功夫演练一遍?”花非花眨着眼睛说道。
江留醉立即点头,笑道:“这近水楼台的便宜一定要占,多一分胜算也是好的。”花非花呵呵一笑,甚是欢愉,他身上世俗家常的气息,始终令她倍觉温暖。
当日,两人各叙师门功法,言语投机可喜,对招脉脉含情。江留醉只觉花非花句句知音,出言意味高妙,稍一深思,便能触类旁通。花非花则感他心思纯净自然,不拘泥规矩,往往有自出机杼的见解,令她耳目一新。
两人之前从未如此倾谈,边聊边练,彼此越来越觉得性情相投。
直至夜色将至,微雨迷蒙,花非花领了江留醉出康和王府,往城中的涌金湖而去。
涌金湖上,有一只画船**漾。船上除了船夫,只有一个身著青袍的男子,头戴斗笠坐在船头,仿佛独钓寒江之雪,既孤独又自在。
花非花轻点足尖,飞身上船,江留醉急忙跟上。画船轻晃两下,那人抬头笑看,招呼两人回舱中坐下。船夫慢摇桨橹,画船缓缓划过水面,悠然**向湖心。
那人正是阿离,也是名满天下的失魂,江留醉与他盘腿对坐,心下一片安然。船外飞雨声声淅沥,舱中红泥炉上美酒醺然,失魂替两人各斟一杯,笑道:“风雨夜,正合对酒听剑。”
江留醉一饮而尽,胸腹间暖意融融,遂道:“士别数日,自你传剑后,我于剑道略有心得。不如趁今夜一会,交手试试如何?”他开口挑战,失魂微笑举杯,点头应下。
两人对饮一杯,酒杯刚刚落桌,失魂并指为剑,如电袭来。
江留醉不慌不忙,借其剑意,就势闪开数尺,擎出一把小剑,随意当空一指。仿佛天清白露,月影下桂枝西斜,有仙人乘风起舞。
失魂两指无惧,破空相迎,点在江留醉的小剑上,如有千钧重量。江留醉一压剑柄,簌簌走如游龙,卸去他的力道,左手随曲就伸,一掌缓缓打出,正是师传金刚掌。
左手掌右手剑,偏能合一舒展,隐隐化在一招内,有山川磅礴的气象。花非花看了感叹,江留醉的武功造诣,比起那日在归魂宫外与伤情交手时,更上层楼。
舱中风云变幻,劲浪灼人。失魂身处江留醉气劲交汇的中心,却恍若点尘不惊,两指在空中蜿蜒写来。像是狂草浩**,写就长长剑阵,如刺苍穹,夹杂雷霆风云之势。江留醉被他一迫,退到了一角,眼看身后无路,眼前剑气盎然,不免心惊。
花非花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失魂以指代剑,却有凛然杀气,而江留醉用的虽是真剑,到底存了比试的心思,不曾用尽全力。两相比较,更易落下风。
舔血刀剑尖上,擦身生死关头,这是杀手失魂习惯的生涯。江留醉极少以命相搏,被这森然杀机逼得无法转圜,冷汗尽出之际,脚下不觉滑出一步,身法糅合了太玄步和叠影幻步,巧妙地插入指剑中的间隙。
江留醉纯以直觉体察到这微小的孔隙,自己都不甚明白原委,一步踏出,顿时海阔天空,当即小剑流转如瀑,澎湃撒出,剑意绵绵不断。他的攻势一旦起头,便宛若流水,瞬间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
失魂见杀气反逼出他的锐气,淡淡一笑,飘若浮萍借势撤去。他身形极快,似乎只跨了一步就挪移到了船头,江留醉赶之不及,剑招尽数落空。
“师兄不可耍赖。”花非花嫣然一笑,摆明帮的是江留醉。
“我认真起来,他的剑保不住。”失魂嘿然笑道,忽然倒转身形,飞如流星朝江留醉撞来。江留醉猝不及防,被失魂带来的绝大劲力所迫,只能暂避其锋,闪开一线。他闪避中不忘助势,小剑凭空点在三处,封住失魂的后招。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江留醉心头流过这一句,含笑看失魂如何应对。失魂的身形骤然刹住,像绷紧了的弓瞬间收回,江留醉不料他如此收发自如,剑招尽数落空。
失魂狡黠一笑,指尖连弹数下,“笃笃笃”几声,真气竟似有形气箭,直扑过来。
江留醉此刻得失不惊,物我两忘,自然地抬起小剑击挡,“叮叮当当”一串脆响。他的剑身微微颤抖,被失魂诺大的劲力逼得后退一步,连忙沉下步子一旋,卸去压来的力道。
手中小剑又立即舒展开来,一道光弧闪过,压向失魂。
这一招立足未稳,看上去有无数破绽,失魂却知是江留醉诱他上钩,并不中计,飘然掠出,竟不接招。江留醉也不着急,徐徐再划过一剑,剑芒跳动如蛇。失魂轻叹一声,忍不住出手,指剑破开虚空,直直点向小剑的剑锋。
忽然银光一闪,江留醉手中多出一把小剑,斜斜划去,锁住失魂咽喉部位。失魂避之不及,急忙将腰身一折,压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险险让过这一招。他脚下如轮,顿时滑开数步,远远遁在一旁。
“好!好!好!”失魂连叹三声,指剑舒展如作画,悠然说道,“你的剑意有天、地、人三境,看来灵山一别后,大有体会。”
江留醉剑光若电,暗中感叹,在灵山得到失魂传授心剑后,他融会贯通以往所学,推敲揣摩,将剑意发挥到极致,是为“人之境”。
其后在归魂宫,与伤情交手,又见花非花与伤情一战,再见花非花与断魂斗技,心有所悟,而后胭脂透露身世,在莫测的世事中磨炼心智,如大地之广袤无疆,对心剑的理解别有不同,遂成“地之境”。
直至他随郦伊杰招降云翼大营、迎战燕陆离,心无所畏,誓同生死,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对心剑之悟又再上层楼。用剑如运筹帷幄,与夺取天下是一个道理,须知山之重、知火之烈、知雷之迅、知水之柔,惟能因机制变,才知道正奇相生,虚实变化,攻守自如,进退有序之间的奥妙,于是窥见“天之境”。
天地运转,万物生灭,息息相通。江留醉没想到失魂仅是看他剑意,便知他心境成长变化,委实难得。
“那么,试下这招如何?”他将两支小剑凝在半空,如书写锦绣文章,但见一片华美山河滂湃涌出。失魂眯起眼,没有被剑招所惑,那华丽的皮相之后,却是铁血山河峥嵘岁月,仿佛厚实的大地默默地诉说千万年的沧海桑田。
剑光熠熠,不断在空中留下惊人的剑痕残影,像手势繁复的乐者弹奏琵琶,隐隐有铮铮的金石之声传来。
以灵巧化入拙境,又暗含阴阳交替之数,这一招对心剑的领悟已然惊人。
失魂的神色凝重起来,右手一抓,一道剑光如闪电射出,旋即打在心剑上。江留醉如遭雷殛,疾退一步,花非花却嘴角轻笑,她的师兄终于忍不住出剑了!
江留醉浑身战栗,恐怖气息如雾气渗入四周,贴面冰凉。失魂手中的剑有股幽暗森然的气势,令人不觉竖起毛孔。他的一对小剑,遇上了失魂的剑,就像遇到天敌,根本无法出招。
江留醉唯有疾退!
失魂持剑微笑,手腕轻轻一晃,剑身嗡嗡振动,宛如龙吟。江留醉却像听到阎王地狱的呼唤,心神不宁,小剑兀自颤抖,乱了分寸。花非花在旁见了,知道师兄的剑势太过惊人,乃至破了江留醉的心境。
她蹙眉一想,悄然摸出一块银子,在手中捏成一片薄薄的叶子。
“呦——”银叶在嘴中吹出奇异的音符,像呦呦鹿鸣。
江留醉仿佛看见青山绿水,安静的林木中,一只鹿轻巧地跳出来,优雅地逡巡。他心头顿感宁静,再看失魂,那冲天的煞气不知觉消散。江留醉握紧小剑,当空敲击,清脆的剑鸣击破笼罩周身的恐惧。
失魂一笑,剑光忽然不见,整个人就那么悠闲地**过来,一脚踢向江留醉面门。江留醉愣了愣,侧身闪过,喉间却是一紧,一道剑气不知何时锁定了他,失魂手持宝剑,嘿嘿一笑。
不愧是杀手之王,随便一招,都满布杀气。江留醉平生所遇对手,从无这般令人惊骇的锐气,径直侵入人心、渗入百骸,他仿佛全身被贯穿的剑气梳理了一遍,僵硬得无法动弹。
江留醉大骇,失魂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他怕到极处,反而豁开了去,睁大眼睛望了剑尖。花非花蓦地吹出一个破音,凄厉已极,像是在惊呼求救。失魂一怔,就在犹豫的刹那,江留醉如游鱼遁开,一只小剑脱手刺向失魂。
江留醉把握先机,立即平复心情,不忧不喜,再度刺出一剑。刚才他绝地偷生,心境豁然开朗,如有明悟,一丝丝清明**在心间。失魂将手一挥,小剑宛如断翅苍鹰,颓然飞射入地。江留醉却嘻嘻一笑,身形比流星还快,张手接住小剑,旋即自如回剑挑刺。
此时,他放开怀抱,招招挥洒,不管失魂手中有剑也好,无剑也罢,仿佛用剑自书心中块垒。失魂眼中笑意盈盈,剑光随意挡格拆解,却是越来越没了先前的杀气。
江留醉打到酣处,身形若飞,画船上像是多了一只灵巧的燕子,在上下翻飞。花非花已知两人再斗得下去也是无碍,放下手中银叶,闲闲地自斟自饮,目光里尽是欣赏。
江留醉将连日来融会贯通的剑意都舞了出来,一连耍了七七四十九招,一套自创的剑法俨然成形。
待到最后一剑,弄潮儿在江头看见浪头将消,忽然一个跟头翻出,在浪尖眺望,波浪层叠向远处蔓延,江海无边无际,前路何其宽广。
江留醉收剑而笑。
失魂道:“恭喜恭喜。”江留醉赧颜道:“要多谢你才是。”他没想到这一战,竟有如此惊人收获,暗自感激,“我还能叫你阿离么?”
失魂笑道:“你若愿意,只管叫来。”他自谓离父离母,离亲离友,离心离德,离情离义,因此起了阿离这个名号,可说到底,他仍是多情。眼见江留醉剑法堪堪大成,此后行走江湖多了份依仗,不由甚是欣慰。
“你挑人的眼光,不错。”失魂对花非花悠然一笑。
花非花抿嘴微笑,瞥了江留醉一眼,这小子正傻呵呵地自得。
江留醉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阿离,你功力既复,有没有去找敲棋?”失魂澹然一笑:“我会去寻他喝酒。”江留醉愣了一愣,笑道:“做你的朋友真是不错。”失魂笑道:“换成你小子,也不会成天喊打喊杀。他不是有心害我,我会忘了过去种种。”
江留醉摸摸头,只觉这话深得其心。
岸边一个身影抱了拐杖,高声叫道:“雨停了,该走了——”江留醉望去,正是伤情,背上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飘然世外的神情仿佛酒仙。
“伤情大哥!”他喊了一声,后者举起柺杖,朝他点点头。
失魂一笑:“好,我来了!”朝两人点头告别,洒然而去。他轻飘飘掠向湖上,当空飞踩水面,接连十数下后,伤情掷出一根树枝,正到他脚下。失魂迎空点上,轻盈如燕,就此借力踏上岸边。
夜色朦胧如梦,昏暗中,两个影子像一团思绪模糊在远处,像是从来没有来过。江留醉望了半晌,与失魂相识的一场记忆仿佛氤氲生烟,在混沌的夜色深处飘浮。亦师亦友,亦亲亦敌。
失魂来京城为的是什么?与他齐名的那四人,被他一剑相阻,是福是祸?
江留醉沉思良久,又想到断魂,忽然一笑。
“你的两个师兄,真是有趣。”
“哦?”花非花见他出神,也不打扰,听他开口,这才搭话。
“一个力挽狂澜,一个洞如观火,一动一静,都是人物。”
花非花笑笑,却听他话题一转,指了自己说道:“可要说他们的眼力,都比不上我。”花非花扑哧一笑,江留醉怎地大言不惭起来?
“灵山三魂中最厉害的不是失魂,也不是断魂,却是一名叫归魂的女子。千变万化,世人莫知其踪。而其医术精湛、宅心仁厚,又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好功夫,更难得眉目如画……”江留醉说到这里,花非花俏脸绯红,拉了他的袖子忍俊不禁地吃吃笑着。
江留醉瞪大眼睛,嘿嘿一笑:“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我竟在她又贫又丑的时候就看中了,我的眼力真可谓绝世无双!”
花非花微嗔地瞪他一眼,心下却是甜蜜,靠了他的肩头,悠悠地想起前事。走过那么多路,一颗心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即使远方浪涛再大,她也有了安心的理由。
微雨渐停,两人久久依偎,仿佛与天地融在了一起。
此时,森严的嘉宸宫中,郦伊杰却独自在觐见皇帝。
龙佑帝远远来迎郦伊杰,他选在寝宫召见,就是以示亲切之意,不想郦伊杰见了皇帝,一言不发便跪下。
龙佑帝忙道:“王爷立了大功,快快免礼平身。”
郦伊杰道:“臣死罪。”龙佑帝脸色青了一青,很快恢复笑颜,慢慢地道:“王爷何罪之有?”郦伊杰道:“请皇上摒退左右。”龙佑帝依言,看郦伊杰卑微地伏下身,一字一句地说出惊人的故事。
“启禀皇上,臣曾秘密娶过一良人女子,尊卑婚配,犯了户婚律,需杖一百。该女诞下一男丁后亡故,臣恐他人知晓,又隐瞒脱口不报,求一老友带此子远赴他乡,再犯户婚律,需徒三年。请皇上明鉴,一并责罚。”
龙佑帝愕然半晌,郦伊杰立下天大功勋,他以为在战争中出了什么大事,以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听竟是完全无关的一件小事,不由松了口气。
龙佑帝本觉那皇子谣言已令他心力交瘁,不甚其烦,不想康和王却也有烦难家事。郦伊杰素有爱妻美名,又以慈善宽容见称于世,竟做出这等事,足以令举朝震惊。难得他肯自曝其短,不然龙佑帝始终不信他有如此风流一面。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却也极小,皇帝轻轻一笑。
“康和王是八议之人,又有功于朝廷,朕恩准你免去刑罚,好自为之,下不为例。”龙佑帝忍笑答道。臣子的风流账自不必认真,治下太严只会人心涣散,何况郦伊杰既然自己招认,龙佑帝乐得送个人情。
郦伊杰依旧伏地,叩头不止,咚咚的响声震得龙佑帝生疑。他想,郦伊杰是在标榜自己贤德自律,还是故意要出个难题想做文章?如今四大王府只有他郦家可依仗,莫非郦伊杰要借机生事,试探皇恩?
“请皇上容臣把话说完。”
“你说。”龙佑帝按捺下焦躁的心绪,他不能再承受动**,必须好好安抚这唯一的辅政王爷。
“臣之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江留醉。臣敢以性命担保他是臣所出,绝非先帝之子。臣妻当年退居杭州,也是为此子与臣口舌相争,大怒而去。造谣者不知从何知晓臣曾托孤于老友,胡编乱造,指鹿为马。先帝仅皇上一子,再无他出,请皇上细察此事来龙去脉,并饶犬子一命!”
龙佑帝不觉站起,一脸骇然,颤声道:
“你再说一遍!”
“臣子江留醉,乃小妾所生,绝非皇子。如今流言四起,臣自知罪重,无以为三军表率,自请交出兵符,求皇上允臣告老还乡。”
龙佑帝不想郦伊杰竟肯交出兵权,将郦家军拱手相让,不禁又惊又喜。郦家军平戎、神武、天策三大营是不可多得的强兵,最精锐的六军有一万五千精兵,强将林立,连燕家军亦是手下败将,远胜朝廷诸军。
对皇帝而言,郦家军既是一支离弦即能命中敌首的利箭,又是时刻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尖刺。这么多年,他早有裁撤燕郦两家守军之念,却迟迟无法如愿。如今,竟有可能为己所用,龙佑帝怦然心动,刻意地忽略了郦伊杰的话。
喜悦过后,他稍想了想江留醉的事。他吩咐郦逊之杀了江留醉,如果郦逊之已经动手,岂不是兄弟相弑?如郦伊杰知道是他下令杀人,会不会被逼作乱?龙佑帝惊出一身冷汗。不过郦伊杰既已安然在此,想必郦逊之尚未行动,大有转圜余地。
皇帝转念又想,江留醉既是郦伊杰之子,为何会牵涉进流言?难道郦伊杰也有不臣之心?江留醉是皇子之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所谓流言,郦伊杰又是从何听说?
种种的疑难在龙佑帝心头纠缠,皇帝烦躁地踢着地面,又想到了郦逊之。
会不会这一切仅是郦逊之的计谋?为了救下江留醉刻意安排一场认亲?他郦家果有深谋,想借助江留醉的身份谋取更多?
龙佑帝眼中阴霾浮动,紧盯着匍匐在地的郦伊杰,告老还乡四个字令他微微一振。郦伊杰愿意交出郦家军,即是在剖白不会有异心,那个江留醉若真是他儿子,这样做无可厚非。如果江留醉是皇子,郦伊杰是否会为保存先皇血脉而牺牲自家权势?龙佑帝陷入沉思,他是想全身而退,还是在以退为进?
郦伊杰说道:“皇上,臣南陷敌手之时,曾有人知晓流言想利用江留醉,挑拨燕家军。但臣看到他身上的胎记,确认他是臣子,当时就粉碎流言,更令云翼大营归顺朝廷。臣与儿子分散多年,终于相认,请皇上看在臣多年父子分离的惨痛上,饶犬子不知之罪。”
龙佑帝放了心,如此说来,就不是郦逊之为救江留醉而仓促想出的计策。他舒了一口气,心底里,他不想怀疑郦家的忠心。如果郦伊杰已在云翼大营认子,军中早已流传两人的关系,正好悄然击破皇子谣言,于朝廷倒是一件美事。
“康和王,虽然朕一句话便可抹去过去种种,只怕不能堵众人之口。王爷请将当年所配女子户籍等一并报上,待有司查明后,朕赐她一个封号,免却王爷刑罚,让你儿子认祖归宗也就是了。”龙佑帝言笑晏晏,满脸真诚地对了郦伊杰说出一番君臣礼爱的言语。
“臣罪孽深重,皇上不可不罚……”
“王爷不必多言。”龙佑帝搀扶起郦伊杰,关切地道,“试问今日之朝堂上,有谁能如王爷忠心耿耿?王爷要离开朕,无论于公于私,都是朕的损失。”
“皇上,犬子自幼离散,无父无母,臣只想与他共度天伦之乐。朝廷自有皇上操持,有顾大人辅佐,贤臣无数,臣已老迈,正是身退之时。”
龙佑帝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道:“还好有逊之留下陪我。”
“皇上,郦逊之一介武夫,未曾科举,身担廉察之职已是破例恩宠,又不知体恤皇恩,从不早朝,全无为官之德。他办事莽撞,前虽有功,却屡次陷皇上于险地,实在罪不可赦。”郦伊杰再度欲拜倒,被龙佑帝拉住,“臣恳请皇上允其辞官。假若皇上有什么差遣,仍可交给他做,但这份俸禄万万不可再拿。”
龙佑帝沉吟不语,他并未真的当郦逊之是个官儿,不过是借用郦逊之难得的身份为他做事。在他眼里,郦逊之与天宫诸女差不多,是他手中一粒有用的棋子,放到对的地方,便能生奇效。
让郦逊之辞官没什么妨碍,所虑的唯有郦伊杰的用心。
然则老成如郦伊杰,不会让他当下就看出破绽。龙佑帝想了想,慨然允诺道:“王爷去意已决,朕不便阻拦。逊之是朕的左右臂膀,朕本不舍得相让,但王爷一生为国,倘若不放逊之在王爷面前尽孝,朕于心难安。就暂且准王爷所请,他日,记得多放逊之回来见我。”
“臣遵旨。臣别无他愿,请皇上照顾琬儿。”郦伊杰破例直唤女儿小名,神情怅然。
提到郦琬云,龙佑帝不知觉现出一丝温柔笑意,点头道:“王爷放心,朕决不会负了淑妃。”
君臣二人执手相看,仿佛知交,彼此却都明白,朝廷的动**令两人心中随时会草木皆兵,这一刻的融洽不过表面文章。
然而,有这番客套的作派,胜过那些刀枪相见的下场。
郦伊杰回到王府,一身疲倦。最难的一关已然挺过,他松懈下来,叫人煮了好茶,端到书房内醒神。退一步海阔天空,道理世人皆知,事到临头能及时抽身的,自古以来却没几人。郦伊杰不知他有没有晚了一步。
细思今日皇帝的举止,似乎他还来得及,在一锅水未搅浑前离去。
兔死狗烹。金敬、燕陆离、左勤,两死一伤,身败名裂。郦伊杰知道必须重新估量皇帝的实力,几乎是一瞬间,短短几十日,整个朝野物是人非,换过一遍风景。若说这是上天的安排,郦伊杰无论如何都不信。
是少年皇帝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机心,玩弄权臣于股掌之上?还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从容布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对弈的那人,确是国手。
如果皇帝有这等能耐,纵然四大辅臣尽去,郦伊杰再不会为社稷担忧。只盼他锄尽权臣,是为了尽展抱负,而非为心中猜疑。郦伊杰沉郁地想,他们三人竟同时反叛,即便皇帝倚仗郦家军平乱,这王爷的虚衔、辅国的重担,不该再由他一力肩起。
茶香袅袅扑鼻,郦伊杰忧虑要如何对郦逊之表述这番过往,他的少年志气会不会因此消沉?还是会一如既往,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继续走下去?
晚间,安澜院挂起了整排的六角宫灯,暖暖地烧着莹光。郦伊杰在房中的熏笼前,静静地等郦逊之到来。
郦逊之进门先请罪,郦伊杰摇摇头,扶起他殷殷看了许久。郦逊之惊觉老父目中莹莹,惶恐不已,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逊之,我一向亏待你。”郦伊杰说了一句,忽然哽咽,两眼无神地盯住虚空处,像是在望一个空****的影子。太多的旧事涌上心头,太多的亏欠,竟不知如何分说。
郦逊之从未见父亲这般软弱,一时没了主张,忙安慰道:“是孩儿一向在外,与父王无关。”郦伊杰更加伤感,想起江留醉,眼泪星闪欲坠。
郦逊之手足无措,正要找些喜事来说说,郦伊杰缓过一缓,叹道:“你幼时离家,和你姐姐也不算亲近,如今,你和江留醉难得知己,须好生珍惜才是。”
“孩儿与他一见如故,他待人真心不二,又一心为孩儿查案奔走,这次更协助平乱,于我郦家有恩,孩儿定不负他。”郦逊之诚恳说来,他对江留醉的谢意绵绵不尽,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也无需太多客套。
郦伊杰斟酌半晌,郦逊之见父亲犹疑不定,不敢多问,静静候着。
“我见了江留醉,近来想起许多往事。”郦伊杰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他与你能成为兄弟,是命中注定,老天有眼。”
郦伊杰说得如此郑重,郦逊之一惊,知父亲不会无的放失,疑心与皇子之事有关,心里不由咚咚敲鼓。倘若郦伊杰叫他辅佐江留醉,他该如何?龙佑帝这个皇帝,名分已定,天下格局如此,如果为了江留醉再起纷争,非郦逊之所愿。他反复思量,几乎想阻止父亲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郦伊杰若知道皇帝让他刺杀江留醉,又会如何?郦逊之头皮发麻,浑身微微发颤。
他这边天人交战,郦伊杰踌躇多时,看出他的异样,便道:“逊之,你莫非已经知道?”郦逊之一怔,心中大乱,急急摇头。郦伊杰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怨不得别人,完全是为父的错。江留醉……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你的亲兄弟!”
郦逊之呆呆望着郦伊杰,老父一脸肃穆悲伤,挚诚的目光里有一丝痛苦与怯弱,并不像在说笑。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郦逊之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左思右想只觉奇怪。他记得两人生辰在同一天,那时当是有缘,此刻却惊觉蹊跷。
如果真是亲兄弟,一母双胞倒也好说,可惜他和江留醉的长相无什共通。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必有一人不是柴青凤所生,其母在这王府也就无名无分。
郦逊之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问,见了郦伊杰悲戚的模样,心下一软。他们这一家子聚少离多,一直没尝过所谓天伦之乐,如今总算平安健康团聚一处,再复何求?
这一刻,他没有怨恨,唯有感激。
“他真是我亲兄弟?难怪一见就意气相投,原来是这个缘故!”郦逊之展颜笑道,像是浑不在意多个兄弟,也没再追根问底,“父王好福气,有没有告诉过留醉?”
郦伊杰平复心情,缓缓点头道:“他的身世很有几分纠葛,往事我不想再提。”郦逊之神色不变,微笑道:“孩儿理会得。”想了想又道,“之前朝野上有谣言流传,说是先帝还留下一位皇子,皇上也很在意此事。更有谣言说,江留醉就是这个皇子,看来都是以讹传讹,太过荒谬!”
郦伊杰眼皮一跳,凝视他道:“皇上那边我已为此事请罪,正好朝局稳定,三大辅政王爷都不在朝,为父也辞去了官位,交出郦家军,以免皇上忌惮。至于你的差使,你未经科举,不适在宫中为官,我已替你请辞。”
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已知江留醉之事,尚未安心,就听得后面的言语,不由震惊道:“什么?父王辞官了?郦家军……”郦伊杰看了他一眼,得了个亲兄弟并不诧异,听到辞官却如此惊奇,这孩子还是功名心太重。
郦逊之意识到失态,重重叹了口气,黯然道:“父王处置得对。”郦伊杰轻轻问道:“你看愿随我回乡?”郦逊之垂目答应。郦伊杰知他必有不痛快,此时却无心安抚,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不再多说。
郦逊之满腹乱麻,心绪难安。他一心报国,但辅政三位王爷接连倒台后,不觉生了警惕之心,正想借此寻个事情远走避祸。郦伊杰此举对他并不意外,当初郦伊杰和郦琬云就能以修佛遁世,如今更是会走得越远越觉安全。他唯一可惜的是郦家军,如此精锐完全留给龙佑帝,如果拿来追击左氏就罢了,万一哪天却来对郦家赶尽杀绝,未免令人愤恨难当。
只盼那天永远不要出现。
想到江留醉身世之谜有了结论,龙佑帝交付的难题迎刃而解,郦逊之思绪混乱之余,又深感安慰。
从安澜院出来,郦逊之去寻江留醉不遇,恍惚一笑,径自出了会神。他此刻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兄弟,倘若先前为助龙佑帝而杀了江留醉,不仅违背朋友义气,待知道真相必定悔之弥及。
他暗暗庆幸自己好运。
想到当时曾有的犹豫,郦逊之不禁惊出冷汗,心怀愧疚地走回住处。
当夜无眠,比前一晚更让他辗转反复,仿佛空落落地飘**在混沌中,找不到立身之处。眼前看起来大势已定,郦逊之心里却没了着落,将来又会如何?在江湖上漂泊终老?他茫然地睁开双目,望着漆黑的夜色,陷入沉思。
次日一早,江留醉先来寻他,候他起床后,江留醉将昨夜与失魂见面的情形说了,言语间仍为那一战喜悦。郦逊之歪了头看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好兄弟,我都知道了。”
江留醉哑然望他,尴尬地摸了摸头,苦笑道:“哦,是……爹和你说了?”说完一脸窘迫。郦逊之真心诚意地抱了抱江留醉,笑道:“感谢上天,你我注定是兄弟,谁也不能分开。”
再不分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江留醉心中仍有未解的谜,可他不愿解开,不愿触及。走到如今的结局,他心满意足。于是他用力抱紧郦逊之,尽情投入这场相认,享受亲情的温暖。两人拥了片刻,忽然都觉得不好意思,急忙弹开身形。
郦逊之笑道:“快叫一声哥哥听听。”江留醉揉了揉鼻子,闷哼一声,郦逊之摇头,他只得低低叫了声:“大哥。”不由感慨人生际遇变化无常,谁曾想醉仙楼的巧遇,竟是由两人的宿命所牵引。
郦逊之道:“来,带你去拜见爹。”郦伊杰既然已经辞官,他也不想再称呼父王。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往安澜院走去。郦逊之边走边想,康和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郦伊杰正在书房写字。进屋后,江留醉直勾勾望着他的容颜,熟悉又陌生,温暖又单薄。皱纹,白发,深陷的眼窝透出祥和的笑,一如太公酒楼里初见时的慈祥忧伤。
郦伊杰的笔重重跺在纸上,墨一下晕开,染出一汪心事。他堆起笑容,招呼江留醉道:“坐,坐!”笨拙的殷勤让郦逊之很是羡慕,虽然同样是漂流在外鲜少回家的儿子,郦伊杰看到郦逊之时,往往有种生分的客气。
郦逊之撇过头想,他怎么吃起弟弟的醋来,江留醉刚刚回家,要加倍照顾他才是。
想到此处,郦逊之拍掌笑道:“对了,你眼下可要跟我们姓郦,郦留醉……听来很怪。”江留醉无措道:“的确很怪。”郦伊杰道:“怪便不用改了。”郦逊之道:“这怎么成,总要认祖归宗。”郦伊杰道:“郦氏一姓,本是祖上为避祸而改,不必拘泥。况是他师父所起,还是留着。”
郦逊之便不言语。江留醉也不想改姓,这名字和南无情他们关联一起,现下认了父亲,已跟他们隔了一层,如果连“江”字也改去,他更加觉得空落落。说来奇怪,他们四兄弟中唯有他找到生父,他反觉得有点对不住兄弟,一人的幸福更衬出三人的寂寞。
郦伊杰看看郦逊之,又看看江留醉,眼中情绪复杂,拉起他俩的手放在一处,温言道:“你们的娘不在了,今后,要懂得互相依靠。”江留醉一想到曾经陪郦伊杰拜祭柴青凤,眼圈立即红了,他唯一对父母尽的孝道,就是不知情时所磕的那几个响头。
郦逊之握紧江留醉的手,忍泪对郦伊杰道:“孩儿知道。孩儿一定好好照顾弟弟,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三人闲坐叙话,郦逊之和江留醉为哄郦伊杰高兴,刻意地叙述独自在外时的经历。说得多了,郦伊杰忍不住擦拭眼角,两人方才醒觉,那是父亲不曾照顾他们的日子,自由却孤单。
郦逊之向江留醉使了个眼色,说道:“爹,如今朝局渐稳,孩儿既已辞官,不如和弟弟一起,陪爹东南西北走一走。”江留醉也道:“是呀,大哥没正经做过官,辞掉了,正好一家人逍遥过日子。爹,我要带你去仙灵谷,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养老。”
郦逊之瞪他一眼:“咱爹可不老。”江留醉连忙点头,笑道:“对,对,谷里有驻颜潭,爹去了返老还童,我也得喊声哥哥。”郦伊杰慈眉舒展,笑骂道:“没大没小。”转头对郦逊之道:“这些天收拾行李,回浙江安顿好后,你和留醉可以再出去闯**江湖,不必守着我这把老骨头。”
郦逊之微感怅然,父亲又一次走在他的前面。他收起情绪,不去想皇帝的反应,淡然说道:“父亲既已安排妥当,孩儿想去宫里拜别姐姐,这一走不知几时回到京城。”对江留醉道:“你还没见过姐姐。”
郦伊杰沉吟道:“你我既已辞官,觐见淑妃不如从前那般容易。你要去也可,早早递了帖子,等宫内召见。”郦逊之应了,想到姐姐见了江留醉必会格外欣喜,但又恐之前皇子之事引得江留醉遭忌,不便进宫,当下颇费思量。
郦伊杰看出他的心思,叹道:“你二弟的确不宜进宫,他们姐弟俩,唯有等淑妃娘娘省亲时再见。”江留醉难过地道:“是我不好,惹出那些事端。”郦伊杰摇头,却不愿多解释安慰,只是说道:“一家人总会团聚。”
郦逊之怕江留醉尴尬,把他拉在一边,去到郦琬云出嫁前的闺房,捡了幼时相见时的趣事讲给他听。说着说着,郦逊之很快无话可讲,姐姐于他亦是生分,回忆里的轻颦浅笑温柔却疏离,甚至不如楚少少在他心中来得深刻。
想到此,郦逊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自嘲地道:“我比你早回家没多久,说不上什么。王府比起你那仙灵谷可冷清多了,我们姐弟俩,也不如你和兄弟们那般热闹,十几年来,没见过几面。”
江留醉察觉出他的孤独,抓起郦逊之的手,笑道:“爹不是说要回浙江?你且随我去仙灵谷多住几日,到时,就会被热闹烦死!”他转过话题,讲起他们四兄弟间的趣事,郦逊之听了,心向往之,离京的忧伤渐渐淡了。
“我入宫去见姐姐,你有什么话想我带去?”郦逊之问。
江留醉取出一只雕工细致的金钗,默默看了半晌,道:“这是非花陪我买的,我知道姐姐不缺首饰,只盼她看到这个,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惦着她。”
郦逊之心下难过,接过金钗勉强笑道:“你真是有心,我从未帮姐姐买过东西。你做得极是,我也去选一块好玉,留给她。”
劝慰了江留醉几句,郦逊之出了康和王府,沿了街巷打马而行。楚记玉器暂时歇业关门,他在铺子外伫立良久,不得不另寻一间玉器店,买了一块莲花纹的玉佩。
走出店门的刹那,郦逊之依稀看到一个身影,酷似雪凤凰,身边有个英气蓬勃的少年,乌黑的双眼如黑水晶夺目。他觉得这少年的面容很有几分面熟,待想看多一眼,两人驾马飘然远去,留下一抹蓝色的身影,仿佛天空的颜色。
郦逊之没有追上去,他盼那就是雪凤凰,平安快乐,从此避开江湖的纷扰。
马儿继续前行,到了左勤的故居。昭平王府烫金的红漆大门上,贴了厚实的皇封,才几日不曾清扫,门庭已沾染了不少浮灰,露出破败衰旧的景象。
那一条街原本都是左家的产业,这当儿忽拉拉兴旺起很多小商小贩,一个个传扬着左氏谋反的小道谣言,顺带卖些果子胭脂,哄得一群帮闲玩耍的看客们流连不去。
郦逊之几乎认不出这是曾经的昭平王府,想那湖岸盛放的一众梅花,应该都败尽了,这铁打铜敲的王府纵有断魂妙手铸造,终脱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
他叹息一阵,楚少少的面容突然在他脑海中晃动。不知她会到太原楚家后,会受到何等责罚?这一路上,楚家的店铺也多半关门,想是要暂避风头。
大局已定。
郦逊之并无太多无喜悦之情,打马萧索地往宫里去。行至宫门附近,遥望见金雕玉砌的雍穆王府,飞檐斗拱下,再无一记丝竹管弦之声。他曾经是多么期望扳倒金氏一族,如今雍穆王府的寥落正该是他所想所愿,但那无人气的死寂园林,仿佛牵惹了阴森不祥的气息,令他的心不安。
就要离开京城,郦逊之留恋地瞥一眼皇城,他虽然不明白父王在归隐之际逼他辞官的用意,但有过皇子一事的纠葛,江留醉毕竟不适合留在京城。做兄弟的陪他返回江南,和父王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也是应有之义。
天下太平,他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如今京城里算是平静如水,内里纵有波澜,却是水下的暗流,可以视而不见。龙佑帝是个奋发的年轻皇帝,任用新人,更改朝纲,当是今后几年应有之政,不必再由他这个旧廉察操心。
郦逊之一打马鞭,将前尘旧梦抛在蹄下烟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