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没有见过大公子,但大公子的楼在巫家最为精致漂亮,所以小禾杀掉他后,连带着他的楼一并抢了,林守溪收拾文稿的时候见过他的挂像。
画中的他丰润如玉,栩栩如生。
那幅画后来被小禾付之一炬,她谈及大公子时眉目间唯有失望,这位丰神俊朗的大公子与她的十年苦修相比,不值一提。
同样,林守溪也认得这种气质,云空山的比试里,他在赵歌身上一模一样地见过。
但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里见到他。
青黑色的帘子被挑开,大公子立在厨房的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薄光,他风度翩翩,袖间似有流萤飞舞,很是醒目。
大公子保持着挑帘的动作,静立不动,他的脸上亦露出的久违的神色。。
杀意……
这种混杂在血腥气里的凌厉杀意如此熟悉,他曾嗅到过——在自己身上。
巫家的雨夜里,他被妹妹巫幼禾一剑贯穿胸膛,倒在平整铺就的地板上,血液骨头被杀意搅碎,发出污浊的、刺鼻的气味,那是独属于死亡的气息,胜过了一切烈酒,他愿意陶醉其中,只要它不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真仙的魂魄远比凡人要坚韧得多,他被巫幼禾杀死以后,魂飞魄散,飘游于阴冥之间,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就像是一片蒲公英的种子, 寻找着可以重新生根发芽的土壤。
大约一年以后,他再次苏醒, 醒来之后他见到了一片蒙蒙的灰雾, 穿过灰雾,他来到了这座不死国里, 重获新生。
他得知,不死国是死后的真仙们建立的国度,是真仙魂魄的归宿,在这里, 他可以像人一样生活。
这些年,死去的真仙越来越少, 像他这样纯粹的魂魄更是少见, 所以一到城中, 他就得到了不死国之主洛初娥的接见, 他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圣女, 顶礼膜拜, 洛初娥许诺,只要他好好听话, 就可以在王殿中得到官职,将来不死国重见天日之时, 他会以纯粹真仙的姿态重返人间。
这里对于很多人是炼狱, 但对他而言无疑是天国。
不死国虽然只有一座城池大小, 但在这里他永生不灭,不用再担心死亡的威胁, 只需乖乖听洛初娥的话就好,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未来不死国重见天日的场景, 他会向妹妹报这杀身之仇,让她体会到十倍百倍的痛苦, 他会登向更高的位置,将曾经自己背后的执棋者变成他手中的棋子。
天无绝人之路,不死城将是他的逢生之地。
所以嗅到这缕杀气时, 大公子感到了诧异,他知道,只要洛初娥愿意,不死国的一切瞬息可达天听,根本瞒不过她。
竟有人敢在洛初娥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而且还是在自己到访的今天。
大公子的目光扫过这间房,他很快看到了地上淌出的血和分离的尸首。
死者正是屠夫的弟弟,他躺在地上, 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后面,房间里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 说明死者是被一击毙命的,同时,杀手也很谨慎, 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血迹。
是个厉害的杀手……
大公子来到不死国不久,对于这里的人情世故还不够了解,但他知道这对兄弟得罪人无数, 他们被杀死也不算不合常理的事。
遇到这种事,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上报给洛初娥,但大公子不确定,这种小事会不会打扰女帝陛下,让她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想被轻视。
检查过了尸体的伤口,大公子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留意着一切蛛丝马迹,隐隐约约间,它感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但他一时无法断定,这种目光来自哪里。
忽然间,他注意到了角落里放置的竹排,竹排斜搭在墙壁上,与墙壁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空间。
大公子微微蹙眉,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身酒气的屠夫挑开帘子,向里面打量,“公子,里面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了也没动静。”
今日楼中人多,大公子不愿闹出大动静,他立刻折身,拦住了屠夫,只让他在外面好好待着,等自己,不要乱动。
屠夫虽有疑惑,但也不敢不答应。
大公子回到屋中,挪开了那片竹排,竹排后面空空如也。
是自己想多了吗……
迟疑之下,大公子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渐渐地,他的心弦也紧绷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屋内有灰尘的地方,确实留下了些许脚印踩过的痕迹,但窗台却脏得平整,没有一点杀手逾窗而走的痕迹,同时,这具尸体早已凉透,说明已死去多时,按理来说,杀手早就已经离开了,而且是从大门离开的。
这个推断是合理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屋子狭窄。物件虽乱却也没有太多可供容身的地方,他将柴垛,灶台,甚至房梁都检查了一片,连半个鸟影都没有发现。
刚刚明明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自己啊……是错觉吗?
大公子闭目定神,正要离开,心中直觉忽生,他再次翻开了那面竹排,蹲下身时,脸色却变了。
他的手摸了摸地板的缝隙,满指灰尘。
灰尘是从缝隙里抖出来的!地板被人撬动过!
大公子立刻拔出了背负的剑,以剑尖撬动木板边缘,本就松动的木板被轻易翘起,里面黑漆漆一片,果真有可供容身的空间。
杀手就在里面!
大公子的心跳得厉害,他知道,如果在这里死了,就没有复生的机会了,带经历了炼狱血池的轮回,再醒来时,他可就未必是他了……
大难不死,后福未至,他本应惜命。
可……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小禾的脸……那天雨夜的大楼里,他回过身,眼睁睁看着原本只算清秀的少女变成了雪发如绸的倾城模样,她佩着剑立在那里,淡漠的剪水明眸里可容纳楼中烛火,却容不下他的身影。
大公子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意。
他将木板挪到一边,持剑在手,一跃而下。
他已全神贯注,可想象中的刺杀没有到来。
地板下方木头交错,空间狭小,难以施展开身子,他的识网向周围展开,寻找着杀手的痕迹,可杀手狡猾得像只狐狸,哪怕他刻意露出百般破绽也没有出手。
大公子紧张地搜寻之际,厨房外遥遥有对话声传来。
“嗯?你是谁啊……”屠夫问。
“屠夫,你怎么像根木头一样杵在这里,厨子呢,怎么一晚上没见到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哦,公子大人让我在等他。”
“公子?公子大人竟在这污秽的地方,这怎么行?”
“别去别去,公子大人吩咐了,让人不要扰他,别惹公子生气。”
“嗯……那好,我也在这等他。”
简短的对话就此中断,外面死一般的安静。
大公子起初不以为意,但很快,他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的对话不自然。
来不及多想,大公子一跃而起,踩翻竹排,几个跃步后掀帘而出,然后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先前还在说话的屠夫倒在了地上,他的脖颈被割开,几乎断首,大量的血液从他乱糟糟的头发里散开,飞快形成了一片血泊,他双目泛白,脸上凝固着震惊之色。
屠夫被杀了。
杀手通过地板潜到了外面,他接近了屠夫,趁其不备,一记毙命。
大公子看着屠夫的尸体,双目赤红,他知道自己被耍了,对方游刃有余地在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座横在地上的尸体就是对他最**裸的嘲弄!
对话是在刚才发生的,杀手还未走远,大公子心中愤恨,自不可能再饶他,他提着剑,下意识向前追去。
他再次意识到了不对劲。
酒宴刚过,楼外挤满了人,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出去!
意识到这点以后,大公子立刻回身,折入了厨房之内,几乎同时,开窗的声音响起,风灌了进来,只见那满是灰尘的窗台上,赫然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那身影拂窗望来,正欲纵身跃出。
险些又被他骗了……
庆幸之余,被耍了一圈的大公子眼中凶光毕露,“抓到你了。”
鞘中龙吟声动,大公子拔剑跃起,他起手就是巫家剑法。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黑衣少年还未来得及跃出去,就被大公子追及,他杀完人后剑收回了鞘中,他似乎来不及拔剑,只握着那以黑布裹住的剑鞘仓促迎敌。
灶台边,两人接连对换了七八招,皆是大公子占据了上风。
“果然,狐狸之所以狡猾,根本原因是它没有直面虎狼的勇气和力量。”大公子冷冷开口。
高手过招,第一招就能看出深浅,这几招走完以后,大公子心里就有数了:对方实力不俗,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狡猾的狐狸心知不敌,又用奇招。他假意出剑,却将披在身上的斗篷兜面一罩,借这间隙,他纵身跃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公子刺帛而出的一剑,逃到了外面。
大公子挥剑一甩,斩破这黑漆漆的披风,眼前的窗户敞开着,它在风中晃个不停,声声如同嘲弄。
被苦练了十几年的妹妹杀死,他虽心怀怨恨,但毕竟技不如人,也不会有太多怨言,可被这等实力远逊于自己的狡猾对手侥幸逃走,他如何能忍?
外面已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听到了动静,查探过来了。
大公子没脸回头去见那些宾客,他怒火腾起,一跃而出,追杀了过去。
巨楼高耸。
大公子自飞檐翘角上飞跃而下,飞舞的白袍宛若巨鸟张开的翅膀,他向着下方扑去,楼下灯火通明,怪诞的建筑物鳞次栉比。
杀手虽然率先逃走,但他追得及时,很快又重新锁定了杀手的位置,高楼上,两人身影飞动,追逃纵跃,在一面面斜壁上窜过,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
高楼上,大公子面色冷漠,紧追不舍,白袍鼓张的他好似猎食的鹰隼,那头黑狐狸疲于奔命,随时会成为他剑下的亡魂。
很快,大公子意识到,狐狸的比喻或许不准确,这个杀手更像是泥鳅,他好多次已经追到他了,可对方明明不敌自己,却总有花哨的手段逃生,虽然他也可以清晰地看出对方手段在逐渐用尽,但这种猎而不得的感觉始终挠着心,令他很不舒服。
渐渐地,灯火在身边消失,不知不觉间,他已追到了一片人鬼罕至的偏僻地带。
黑衣杀手试图窜入一个小巷逃生,大公子积蓄已久的怒火凝在了剑尖上,他落剑如凿,精准地击中了杀手的后背,虽然杀手反应也快,及时背剑身后挡住了这一击,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他压入了巷弄里。
嗯……这一招背剑式好像有点眼熟。
这个念头在大公子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已飘然跃下,落到了这条巷弄里,他斜剑一撇,瞧着那被他击倒在地的身影,冷冷道:
“不要害怕,你既然胆敢来这龙楼,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想必是有大图谋的,在你交待出一切之前,我会留你一条活路的。”
既然追到了猎物,大公子的心也平缓了很多,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应该有海纳百川的气量,他离海纳百川还很远,于是,他甚至开始反思起了方才的急躁与易怒。
他向着林守溪走去,步调平稳,话语也渐趋平稳,“你逃不掉了。”
却见那中了一剑,明明应该失去抵抗之力的少年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立在空****的巷里,脸上套着一个简陋的黑布面罩,看着滑稽,面罩中露出的双眸却冷如剑尖。
“逃不掉的是你。”黑衣少年开口,声音不再沙哑。
大公子眉头一皱。
因为他看到,对方的黑衣也猎猎作响了起来,那是真气高速流动时波及衣裳的证明。
“看来你还藏了东西咯。”
大公子并没有太吃惊,有了小禾的前车之鉴,他谨慎了许多,先前追逃之际,他就猜到对方可能隐藏了实力。
“你的境界确实不俗,但这里是不死国,境界在不死国没有太大的意义,魂魄之精纯与地位之崇高才是力量的来源,神女陛下哪怕将一个小喽啰提拔到身边,那个小喽啰也会是这国度里一人之下的存在。”大公子淡淡说着。
他就是洛初娥选定的人之一,何况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喽啰。
离开王殿之后,就有许多不服他的人与他比试过,他们很强,却无一是他对手。
但很快,大公子脸上的自信被对方一句话击得粉碎:
“小禾杀你用了几招?”
小禾……
她是自己是亲妹妹,也是亲手杀死他的人,这个在他梦魇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第一次从他人口中说出,无异于雷电炸穿大脑。
接着,他看到对方解下了包裹着剑的残破黑布,露出了剑的本貌。
这柄剑……
他认得这柄剑,这是他们意外获得的斩神之剑,供奉在剑阁里,不近任何人!如今,这柄浑身带刺的宝剑却被林守溪握在手中,它颤个不休,好似嗜血的狼吟。
“你……你到底是谁?”大公子颤声发问。
林守溪解下了头罩,露出了真容。
大公子脸色彻底变了,他同样认得这个少年,因为这个少年与小禾走得很近,他甚至还让手下去刺杀过他……于是他的手下死了。
如今,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战栗不休,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同样,他也意识到,对方不想惊动龙楼里的人,有意藏巧,将他勾引到了这无人之地。
小巷两侧一片死寂,尽是魂不守舍的废宅。
这原本是卓荷给他准备的逃跑路线之一,如今却成了他的杀人之地。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怎么不回答我的。”林守溪瞥向他,又问:“小禾杀你用了几招。”
大公子哪有心思回答问题,他心中天人交战,进退两难。
林守溪见他依旧不答,叹息着抽出了湛宫,说:
“其实按理来说,我还应该喊你一声大舅哥的,可惜你不是好人……嗯,可惜了……”
这句话传入大公子耳中,却将他彻底激怒了,他看着林守溪的脸,不由想起了小禾的衅笑,心脏几乎要因为愤怒而炸开了,他低吼一声,向前踏步,挥剑成圆,朝着林守溪斩去。
他是洛初娥选定的人,在不死城里,他凭什么能杀自己?
剑当空劈落。
林守溪对于巫家剑法熟得不能再熟,他看也没看大公子的出手,直接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应对,将他最凌厉的攻击密不透风地防了下来,紧接着,白瞳黑凰的剑经附于剑锋之上,斜飞而出。
大公子在极度的愤怒中收获了另一种平静——死亡的平静。
他听到了凰鸟的啼鸣,好似来自耳畔,又好似来自巫家电闪雷鸣的天空,那是巫家的图腾象征,本该如死亡般缥缈遥远。
一剑封喉。
他轻飘飘地坠到了长街的地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天空,他再不复盛气凌人,颤抖的话语在唇间散开:
“陛下……救我。”
……
林守溪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也没多想什么,直接去搜他的身,取出了他的魂牌。
大公子已经死去,魂牌上空无一字。
“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你的名字。”林守溪遗憾地说。
他拿走魂牌,起身。
站起身时,他忽然发现前面立着一个人,一个比大公子还要俊秀的人。
他吓了一跳,可与那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开口道:“原来是我啊。”
——这空****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镜子。
林守溪转身离去。
镜子中的他却没有转身。
“你……不害怕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
虚无捏造的镜片倏然破碎,一个人影从中走出,却不是林守溪,而是洛初娥高挑曼妙的身影。
酒红色的尖头玉鞋落到了界面上,其上是遍布古篆的薄袜,女子修长的**款摆交错,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同样摇了摇头。
她感知到了他的求救,顷刻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但她并不在乎,除了宫先生,任何人在她眼中都是玩具而已。
“你毁了我的玩具,就不怕接受惩罚吗?”洛初娥问。
“我们还有赌约,你若伤害于我,有悖于约定,哪怕是你也会触怒你亲手制定的规则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确实如此,但……”
洛初娥摇了摇头,道:“但你并非不死国之人,不在规则之内……那天我已教训了你与楚映婵一顿,怎么,你一点不记打吗?”
“我现在是了。”林守溪取出了手中的玉牌。
这是刚刚从大公子手中抢来的牌子,他转身之际在袖中飞速写动,将名字刻了上去。
“是吗?”
洛初娥却不屑一顾。
她的身影消失原地,下一刻又出现在林守溪面前,她递出一掌,拍在了林守溪的胸口,林守溪惨哼一声,内脏翻江倒海,口中血箭喷出,他身体如断线的风筝,倒滑了而出,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玉牌转眼不在手中,而是落到了洛初娥的掌心。
“你当我是瞎子吗?”
洛初娥看着那块玉牌,摇头道:“若多给你点时间,你可能确实要成功了,可惜了……唉,要怪就怪给你取名字的人吧,这般复杂的名字确实是为难你了。”
林守溪在虚张声势,玉牌上的溪字明显还差了几笔。
洛初娥看着倒地不起的少年,想要顺手捏碎玉牌,却忽然发现,一股雷电之威毫无征兆地涌入四肢百骸,她同样惨哼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规则之力的反噬!
“怎……怎么可能……”洛初娥神色剧震。
前方,林守溪缓缓爬起,擦去了嘴角的血。
他又取出了一块魂牌,举起,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林守溪’三字。
这是他从屠夫那里抢来的魂牌。
他早已将自己容纳到了规则里。
洛初娥心知上当,却为时已晚。
无人的长街里,她被雷电般的规则之力所在原地,娇躯颤抖,她厉喝着,清叱着,却无法阻止林守溪朝她走来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