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落日熔金,即便是深秋亦不减风韵。
千秋雪修习的内力本是源自天山,名为不落雪,属阴寒一路,是以在这深秋晚林中恰好发挥得淋漓尽致,脚下步伐不自觉间轻快了许多,殷素霓功夫本不在千秋雪之下,一时间竟跟不上千秋雪的步伐,累得浑身香汗淋漓,气喘吁吁道:“喂,你慢些,那么着急要去喝酒么?”
千秋雪自己并不知脚步加快,随口道:“是啊,听说莫知姐酒量丝毫不让须眉,我还真想领教一番。”
殷素霓眉头一皱,拉住千秋雪道:“以后不许你和莫知姐嘻嘻哈哈,莫知姐不开心,你知道么?”
“莫知姐不开心?为什么?”
殷素霓咬着上唇,叹道:“你看莫知姐与李正山李大哥两个人很是恩爱,但你知道他们成亲多久了吗?”千秋雪一愣,摇了摇头。
“十八年。”
“十八年?”千秋雪一声惊呼。
殷素霓知道他定要惊讶,接道:“不错,是十八年,你可看出什么不对?”
“十八年……十八年……”千秋雪喃喃道,忽的抬头看了一眼殷素霓,缓缓道:“结婚生子,人生大事,这十八年来七霞山庄好像只办过一场婚事,下面便在没办过什么宴席,也就是说……莫知姐与李大哥还没有孩子?”千秋雪话语中颇有些不信,但经此一想却又觉丝丝入扣,江湖上似乎确实没有七霞山庄喜添贵子的消息。
殷素霓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吗,莫知姐她不能生育,你看她表面上在笑,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她与李大哥那般相爱,却……”
中华文明最讲究传宗接代,一个女人若是不能为丈夫生子,只怕会是她一辈子的痛。千秋雪想到莫知温婉可人的笑靥,不由心下一阵难过,却又有一丝疑惑,他喃喃道:“难怪莫知姐不愿我叫她前辈,她是不愿别人说她老了,我今天见了她不开心,还以为是她与李大哥闹别扭了,想来莫知姐在人前笑脸相迎,一个人却是落寞的。”
二人沉默了一阵,千秋雪有意要找些开心的话说,便笑道:“殷师妹,你刚刚说那洗剑池的水不能喝,难不成那儿真如灭剑阁的人所说,是仙女洗澡的地方吗,若是这般,仙女的洗澡水喝了倒也不亏。”
殷素霓皱眉道:“你干嘛非要说洗剑池,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儿发生的事?”千秋雪问道:“难道这洗剑池也和我问你的那件事有关?”殷素霓叹了一声:“你果真不知道,好罢,我便告诉你,唉,这本不是什么开心的故事,你听完一定觉得还不如没听过。”
“洗剑池的水是喝不得的……”殷素霓刚说了半句话,忽得一声爆裂的声音自林子里传出,声音拉得极长,像是一柄陈年破剑划在铁链上的声音,让人心里一哆嗦。千秋雪虽表面十分轻松,其实经过这两起命案后他时刻都注意四周的情况,“果然!”千秋雪暗呼一声,展开轻功朝声音来向掠去,那两场命案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早便料想到此人定会再次作案,却不想会这么快!他脚下生风,两边景物如白驹过隙倏然而过。
那阵阵嗞啦嗞啦的碰撞声响得甚是激烈,似乎是两个人交上了手,而一个人的兵刃却似生了锈。千秋雪绕过一座矮丘,眼前出现两人,正举剑互拼,正如千秋雪所料,其中一人的剑是生了锈的,显得颇为陈旧,而另一人的剑则在夕阳余晖下熠熠闪光,剑刃上的寒气逼人,端的是一柄名器,剑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见了无心师太的尸体忽然离去的董一川。
“你,你怎么不去帮他?”殷素霓也后他一步赶到,见千秋雪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不由着急,伸手便去摸刀。
“不用,你看看那个人是谁。”千秋雪缓缓道。
殷素霓急道:“是董一川前辈啊,你快放开我,咱们一起上……”千秋雪摇头道:“董前辈剑法精湛,你别去,我说的不是董一川,是另一个人,那个穿黑衣服的剑客,你能看出来他是谁吗?”
殷素霓行事向来直来直去,经千秋雪一提醒方才意识到董一川大宗师的身份自然是不需要自己相助的,不由暗吐舌头——江湖上向来不齿以多打少的行径,自己若是莽然上前只怕一来坏了董一川的身份,二来能与董一川这般顶尖高手战在一起的人自己去了也只是添乱。殷素霓瞪着眼看了半晌,摇头道:“我从没看过这个人,他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而且,而且他的剑法……很奇怪。”
千秋雪在江湖除了一个“三手妙医”的称号尚有一句“一剑千秋雪”的名号,他的剑法也是极为高明的,是以他听了殷素霓的话不由看向那个使锈剑的黑衣人,却看不出丝毫端倪,疑道:“他的剑法柔中带钢,却看不出是武林中哪个门派的剑法,显然此人有意隐瞒身份,要说奇怪却也不假。”
殷素霓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奇怪,他的剑法,唉,我也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我不知道。”殷素霓用力锤了锤头,似乎是找不出语言来形容自己所想。千秋雪的目光不由又被董一川吸引过去,董一川的剑法在天一剑盟中实是在祖如海之上,千秋雪初始尚有不信,此刻方才彻底信服——董一川的剑在他手中似乎已经不像是一柄剑,而是一柄刀,一杆枪,一根箭,他抬手出剑的一刹那间千秋雪竟不知道下一刻这柄剑将要成为刀还是枪,还是斧头。
“好!”千秋雪脸上显出微笑,董一川一剑自左向右疾拉一道,速度迅捷无比,如同电闪雷鸣一般,那黑衣剑客适才的一招恰好点在董一川这招快剑的剑柄上,而董一川的剑尖已将触及他的左胁下。董一川这一招叫“迅雷不及”,看似华而不实,其实是攻中有守的一招妙招,那黑衣剑客的剑尖抵在董一川的剑柄上,欲要回救却是不及,千秋雪不由心下激动,终究是邪不压正,那杀人凶手功夫再好也不能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啊,啊,啊!”
千秋雪的笑容凝在脸上,董一川忽然向后踉跄了几步,大叫三声,神情间满是不信,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手指着那黑衣人,颤声道:“不可能,你,你……大哥,大哥,救我,救救我……”声音中充满惊恐,似乎是见到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事情。
“呀!”殷素霓叫出声来。那黑衣剑客一惊,回头瞄了千秋雪一眼,身形一闪,倏然隐没在林中。
潇湘堂内,灯火通明,红白蜡烛相间,将四围的空气照得明艳温暖,这是间极大的厅堂,堂内摆了几张极大的酒宴,大鱼大肉,美酒珍馐,四周坐满了人,却没有一个动筷子。
祖如海凛然端坐,嘴唇紧抿,他身侧的五人亦是面容严肃,峨眉派的弟子面有怒容,法相大师轻捻佛珠,面有忧色,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距酒桌不远处的三个人身上,那三人一人躺在地上,面如死灰,毫无血色,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一少年人左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五指间隐然显出一丝蓝幽幽的光芒,右手五指间夹了四枚金针,金针上透出血气,余下那人是个面容娇嫩,明朗秀丽的少女,她正怔怔盯着地面上一滩黑色淤血发愣。
“咳咳,千少侠,你们刚才的确什么都没看见?”祖如海已经是第三次开口问这句话了,连天一剑盟的弟子都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董一川与祖如海情同手足,这次董一川忽然失心发疯,祖如海不去关心董一川的病情,却问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难不成他们二人表面关系好,实则暗中相争?
千秋雪眉头微微一扬,淡淡道:“晚辈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适才我与殷师妹在洗剑池边游玩,就看到了董前辈这般,祖盟主,董前辈可有什么特别害怕的东西?”话一出口千秋雪便觉这场景自己在什么地方遇到过,却又一时无法想起。
祖如海表情一滞,不去看千秋雪,起身走到董一川面前,蹲下探了探他的脉搏,忽然看向殷素霓,面带微笑道:“你是殷素霓吧,江湖人称摘星刀,听说你刀法很好,不错,不错。”殷素霓第一次与这传说中的武林前辈面对面对话,又被祖如海这么一捧,顿时有些飘飘然,面上一红,低头道:“祖前辈过奖了。”祖如海缓缓道:“峨眉派乃是一等一的名门正派,想不到这次竟遭此劫难,唉,若是能知道那凶手的模样,我祖如海这柄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绳之以法!”殷素霓见他神色凛然,不由心下一震,嘴唇一动就要说出那个黑衣剑客。适才祖如海第一次问千秋雪是否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时,若非千秋雪开口言明未曾见到殷素霓便要脱口而出,祖如海看出端倪,千秋雪心机缜密,而殷素霓却是个直性子,是以他故意将殷素霓一抬,便是要激她说出当时情景。
其实千秋雪并非有意隐瞒真相,只是他觉得这其中关节甚多,而且他心中有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足以让他保持缄默。千秋雪看出祖如海的意图,故意惊呼一声,道:“哎呀,董前辈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内伤?”他一开口众人的目光立时被吸引过来,祖如海也掉过头,皱眉道:“不错,他年轻时与人动手,被人打了一掌,但那时候家师尚健在,替他运功疗伤,并未落下什么病根,怎么了?”千秋雪摇摇头:“既然未拉病根,便无大碍,董前辈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损了真元,一时半会儿只怕好不了,我开一个方子,你们照着给他吃便是了。”说完他要了笔墨,写了药方,差人将董一川抬进了里屋。经此一番,祖如海也没在去问殷素霓,一个人坐回桌前发愣。
先是峨眉的莲如遇害,接着是峨眉无心师太遭人暗杀,现在又是天一剑盟董一川忽然失心发疯,短短数天内竟出了这般多的变故,莲如武功低微倒也罢,武功强如无心师太竟无还手之力,凶手武功之高只怕无法可想了,众人心中忐忑,俱是默默吃饭,无人开口说话,场面一时间尴尬而压抑。千秋雪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个黑衣人的身影,一把金沙,还有那阵若有若无的异香,他几番欲要将自己所想公之于众,但又觉过于荒诞离,他草草扒了几口饭,借故出门。
“千老弟!”一声娇柔的声音响起,千秋雪回过头,看见莫知倚在门栏前朝他招手。他也正好有事要问莫知,上前笑道:“原来是莫知姐,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不理我了,正要找你说声抱歉。”千秋雪从殷素霓口中得知了莫知的故事后,想到他与莫知在洗剑池边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颇有些内疚,正好找到机会道歉。
莫知随意摆了摆手,笑道:“你把莫知姐当什么人了,你若真要道歉,随我喝酒去。”她扬了扬手中的一壶酒,冲千秋雪嫣然一笑,径自朝门外走去。
风月亭是潇湘堂外一座小亭,亭子小巧得别致,一轮皓月当空,秋夜的凉意不甚刻骨,却足够铭心。
杯酒入肠,莫知的脸在白花花的月光下显出一丝红晕,年岁的刻刀对她虽然已足够仁慈,但还是刻下了些许印记,眼角的尾纹,头发中不经意的一根白发昭示着无法重返的韶华,莫知喝了几杯,见千秋雪正盯着她看,嗤笑了一声,似是自嘲:“莫知姐很老吧。”
千秋雪忙挥手:“没有没有,莫知姐你……”他本想说你不老,但又觉得这般说太过唐突,抓了抓脑袋,支支吾吾道:“你这么漂亮,李大哥真是好福气。”话一出口便即后悔,他随口这么一说只怕是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正触到莫知的痛处。果然,莫知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盯着远处一颗树出神,千秋雪心有愧疚,歉然道:“莫知姐,若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莫知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与你李大哥结婚这么多年却没有孩子,我不能生育这件事又怎么能瞒得过千老弟你,你别自责,这么多年我们不都过来了吗?”千秋雪见自己话中话被她听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莫知怔怔盯着千秋雪道:“你说,人这一生活着是为了什么?”
千秋雪一愣,竟想不出个答案,其实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场景,想到他的师父,想到那个故人,想到美酒佳肴,功名利禄,可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千秋雪茫然道:“我不知道。”
莫知道:“开始我也不知道,可后来我明白了,人活着其实就是要找到一个能让他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人。”声音到后来已轻不可闻,如若呢喃。千秋雪隐然觉得今晚的莫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他起身上前道:“莫知姐,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休息。”他伸手扶起莫知,莫知似乎的确是喝多了,两眼有些茫然,跟着千秋雪朝前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倒在千秋雪肩膀上。一股暖腻的女人香钻入千秋雪鼻子里,直酥麻到心田,千秋雪不禁面红耳赤,忽觉手背上一凉,再看莫知竟嘤嘤哭了起来,千秋雪柔声道:“莫知姐你放心,李大哥人很好,他又怎么会在意这些,虽然我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我觉得能找到一个能为你而死的人便也不负此生了。”
莫知听了他的话忽然身子一颤,站直了身子,擦了擦泪,像是酒醒了,歉然道:“你看看我,像什么样子。”
千秋雪送了口气,扭了扭腰笑道:“还好莫知姐你小巧玲珑,换上其他与你一般大的女人,只怕我这腰得养上几个月。”
莫知噗嗤一声笑出来,叹道:“我宁可去招惹少林的法相大师也不愿招惹你呢。”
“啊?”千秋雪尚未反应过来莫知已然拎着酒壶走远了,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要是招惹了你以后谁还能给我看病呢?”
千秋雪愣在原地,随即释然,他本心里愧疚,经此一番顿觉心情大好,不远处屋内已经喝开了,殷素霓想来是喝多了,嘴里嘟囔着喊:“幽姑,你吃,你吃这个,这个好吃。”
“哼,又是青笋炒平菇……”就连幽姑那一贯冷冰冰的声音千秋雪此刻听来似乎都有人情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