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报——”
一声被人刻意拖长了的嗓音远远从屋外传来,门口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名灭剑阁弟子,他进门后见屋内每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顿时脸色刷白,嘴里嗫嚅着却说不出话。
戚明刀走上前皱眉道:“退下。”
那弟子犹豫了一下,戚明刀见他竟然无视自己的命令,面上一红,狠声道:“退下!”那弟子一哆嗦,低头道:“我,我,那个,那个……”戚明刀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衫,便要朝屋外掷,江怒的手动了一下又放下,不去看他二人,那名弟子也吓得不轻,叫道:“江,江老阁主的时辰到,到了。”戚明刀一把将他放下,虎着脸道:“不早说。”他回头冲众人抱了抱拳道:“各位英雄,阁内发生这些事故,我戚某也没脸要各位做什么,愿意去祭拜江老阁主的,便随我来,不愿的,戚某也无话可说,六阳厅上,灭剑阁恭迎各位大驾。”说完匆匆离去,不一时便有弟子上来招呼,虽说是全凭自愿,但一来江又南生时在江湖影响颇大,二来发生这诸多命案后再傻的人也知道人多的地方至少是安全的,是以众人俱随着领路的弟子一道前往。
千秋雪装作寻找东西,故意走在最后,一路前行,一路观察他前方众人的行动表情——法相大师一直在低着头吟诵佛经,面上充满怜悯之色,在他身后少林的其余几位大师亦低眉不语;七霞山庄中人自李正山遇害后一直面有愤色,一方面跟着灭剑阁的弟子,一方面对其怒目而视,莫知一个人走在人群之外,神色恍惚;天一剑盟中天一七剑现在只剩下六剑,祖如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面上又是悲伤又是愤怒,余下五人窃窃私语,边说边摇头;而峨眉弟子面上都是一派茫然的神色,幽姑话又不多,一干人干巴巴地跟在众人后面,殷素霓东张西望,显然是在人群中找千秋雪。
千秋雪眉头锁在一起,这些人每一个都有不可能是凶手的理由,可凶手却又几乎确定是在这些人群之中,他跟了一会儿面前忽的闪过一个人,却是幽姑飘然来到莫知身侧,她一边说话一边拍着莫知的背,像是在安慰她。千秋雪心下一定,不落雪心法立时而生,四下时间顿时如若静止,一切声响霎时间如在耳侧,清晰可闻。
“李大哥是个好人,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苦执着如此,你这般样子,想李大哥黄泉路上也走得不踏实。”幽姑的声音第一次听来有了些人情味。
“是你?”不知为何,莫知的声音听来竟带着一丝惶恐。
“都是受过伤的女人,你什么都别说了,很多事情,男人不懂,不是么?不过,女人难道就懂女人吗,你我和那个韶柳比起来,只怕要幸福得多,唉,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孩子。其实你又何必去见那个江又南,似他那样的废物,哼哼,死后就该把他挫骨扬灰,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的男人又算得什么男人?”幽姑说道最后声音变得尖锐刻毒,令人毛骨悚然。
千秋雪心下奇怪,在殷素霓口中韶柳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毒妇人,何以在幽姑口中又变了样?
“韶柳,孩子……”莫知的声音变得微弱,如若梦呓:“是啊,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哼,你当日何必为韶柳求情,你还看不出来吗,那一帮所谓名门正派还不是忌惮当年董家的势力,为了讨好一个董一川,嘿嘿,一个个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的人还不是臭着一张嘴脸去找江又南,说什么他正值鼎盛时期,不宜动情欲,哈哈,他怎么不说是董一川喜欢上了他江又南的未婚妻子,要借来玩几天呢。要不是江又南当时风头正盛,又夺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否则,嘿嘿,只怕杀人灭口的事他们都会做出来,江又南倒好,反出天一剑盟自创灭剑阁,他以为灭剑就有用吗,他可曾想过韶柳的心思?韶柳在那之后便痴痴迷迷,董一川人面兽心,她一定过得分凄惨,韶柳也够烈性,即便是有了董一川的孩子,即便江又南已经发病身死,那日她将董一川的孩子溺死在洗剑池中心中一定在想着江又南吧,可惜那日我不在,否则无论如何也要挺身为这烈女一战,挑开这群名门正派的人皮面具!”幽姑的声音渐渐嘶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莫知沉默许久,半晌传来她的啜泣声。
千秋雪手一抖,伸手在怀中掏出一张纸,看了半晌忽然眼前一亮,啊的一声,整个人如同被雷电从头劈到脚,他忽加快脚程,奔到少林弟子之中,随便挑了一个小和尚,合道:“请问是空字辈的师父么?”
那和尚看来年纪不大,可能小千秋雪几岁,他认得眼前这人便是三手妙医千秋雪,笑道:“是啊,我是空宁,不知千施主……”千秋雪笑了笑:“我看小师父该有七八岁了吧。”空宁点头承认,千秋雪匆匆对他道了谢,正要离开,空宁忽奇道:“你是今天第二个问了我这话的人。”千秋雪一愣,抓住空宁的衣衫道:“还有谁问过?”
空宁见他神色忽然变得怪异,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是,是厨房的小桃姑娘,她,她问我年纪来着。”千秋雪疑道:“她还说什么?”空宁脸上一红:“她,他让我帮她念念经,说什么阁里面有鬼,每天厨房的饭菜都会莫名其妙的少了许多,她告诉了戚管家差点被戚管家打一顿,唉,这事我可不敢做主,千少侠,你能不能替我跟师傅说说,让他去替小桃姑娘驱鬼啊。”千秋雪心不在焉地听着,忽一拍手,抓住了空宁的手喜道:“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说完发足朝六阳厅方向狂奔。留下空宁一个人抓耳挠腮半天想不通千秋雪此举何意。
六阳厅实是灭剑阁的祖师爷祭堂,不过由于灭剑阁创立未久,此刻六阳厅内只有一个碑牌,上面写着:创派祖师江又南之位,碑旁有还有一块青石板,上面以篆书刻写着江又南的生平事迹,千秋雪将碑文看了几遍,忽然一行小字映入他眼中——
“……于八岁一人一剑独闯西南蛮荒之地,灭仙灵教,天霖教,自在堂,又于同年九月,一剑力破少林罗汉阵,同少林法相大师比斗三日,一招惜败……”他只知道江又南武功高绝,却不知竟已到达能与法相大师分庭抗礼的境地,不由又朝那块黑漆漆的碑文多看了几眼。
厅内众人各自议论着江又南的生平,戚明刀庄重地在香炉中插了三炷香,跪下磕了几个头,起身朗声道:“各位英雄请了,各位能不计前嫌,来此祭奠江老阁主,在此,戚某替江老阁主说声谢了!”他抱拳冲众人拱了拱,接道:“江老阁主一带宗师,可惜英年早逝,否则,今日咱们诸位英雄齐聚一堂,那是何等热闹,何等欢畅,若是江老阁主在此,那杀人的恶贼又如何敢在我灭剑阁头上为非作歹?相信江老阁主泉下会保佑我们,抓住真凶,替死去的同门报仇!”
“报仇!报仇!”戚明刀一番话以内力递出,传出老远,一时间众人情绪激昂,呼声此起彼伏。
“报仇?哼哼,骗骗小孩子呢吧。”一声冷冰冰的话语如同一阵寒风,回响在厅堂之内,令人一哆嗦。
戚明刀面色一变:“什么人?”
“哈哈哈,戚老先生怕什么,一个故人而已。”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六阳厅外地面上一块石板竟碎为两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静静站在那儿,一双眼在厅内每个人脸上滑过,最终停留在戚明刀身上。
“呀!是他……”殷素霓忽得一声惊呼,奔至千秋雪身侧,指着那黑衣人道:“千大哥,是他,是他!”
“是谁?”祖如海剑眉一竖。殷素霓颤声道:“他就是那日我和千大哥见到与董大侠过招的人。”祖如海狠狠盯了千秋雪一眼,那日董一川发病,祖如海询问千秋雪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时千秋雪咬定没有,千秋雪面上一红,装作不见。祖如海缓步而出,立在厅前,朝那人道:“阁下终于来了,不知我董师弟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致他于死地?”
众人面面相觑,凶手这般光明正大地走进来,也未免太将这场内诸多高手小觑了,可看他身上那股有恃无恐的气息却又令人一口寒气从头顶直冷到脚跟。
“无仇,无恨。”黑衣人淡淡道,他言语温婉,像是在与人谈天,四下看了看,走进六阳厅,随手提起一名峨眉派弟子,在她座位上坐下,笑道:“各位显然是误会了,我今天是来看戏的,看来演员都来齐了,何不开始呢?”
祖如海脸上杀气一闪而过,一手随意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右脚向前浅浅跨出一步,看似无心,实则暗合天一剑法的天罡步法,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招式。一时间厅内无人言语,众人的目光俱落在祖如海与黑衣人身上,黑衣人眉头一挑,见祖如海正死死盯着他,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是来看戏的,不是来打架的,我既然与董一川董大侠无仇无恨,又何必杀他?”
千秋雪忽然跳到祖如海面前,右脚一提,踢在祖如海的剑鞘尾端,整个人平平倒在祖如海怀中,同时左手朝后一抄,祖如海注意力全在这黑衣人身上,丝毫没注意自一旁而来的千秋雪,而且千秋雪本身功夫不弱,他这一招又是悬壶堂的独门身法,叫半寸台,意为在半寸的高台上扭转腾挪,祖如海尚未反应过来,腰间的长剑已经被千秋雪握在手中。祖如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千秋雪不待他开口,仗剑凛然立在厅内,昂首道:“祖前辈,杀这等鼠辈,端的脏了前辈的手,晚辈不才,要替前辈教训教训他,让他自刎谢罪,这屋内众人,俱是见证!”祖如海一愣,没想到千秋雪竟是这个意思,皱眉道:“我董师弟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又如何胜得了他?”
千秋雪摇头道:“晚辈之前未能将真相及时告知祖前辈,心中有愧,而且董大侠的死与我不无关系,这次能赢自然是好,输了那便算我向前辈谢罪罢。”祖如海一听此语,面有悔色,叹道:“我一开始的确认为是你毒死了我董师弟,不过事后想来那是我不对,唉,我一时心急,错怪了好人,你快快下来吧,这凶手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留有后手,我且去试试他。”
“这场仗,我非打不可!”千秋雪眼中精光一闪,轻轻将手中长剑一振,剑身一颤,发出一阵龙吟声,祖如海惊道:“天一剑法?你怎么会使天一剑法?”
千秋雪随口答道:“是我替董一川董大侠疗伤时董大侠口授于我的,可惜我天资拙劣,学得不全,今日便用这套剑法来替董大侠报仇!”祖如海见他适才那一振剑手法老练之极,实已可列于一流高手之境地,况且场内少林,峨眉各大派的高手都在,即便又什么意外也可及时出手,便点了点头道:“好,你便上去试试。”
千秋雪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身子蓦然向后倒,快要贴到地面时猛的停住,以脚为轴,整个人滴溜溜转了起来,他这一手轻功一亮顿时场内响起一片喝彩,那黑衣人摇头道:“你定要打,那我便陪你玩玩。”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见黑色披风在空中一舞,一点寒心便架在在这披风之中舞动而来。千秋雪将剑尖在地面一顶,借势跃起,绕到他身后,手腕一抖挽出一个剑花,剑尖不住颤动,一时间竟好似有七八把剑同时刺出。
“大哥,这小子剑术了得啊。”天一七剑中一个高瘦汉子冲祖如海道。祖如海点头道:“嗯,这一招天女散花我练了三年方才练出同时刺出七朵剑花,这小子短短几天便有这般能耐。”“这是董大哥的剑法,没错的,你看,这小子的第六朵剑花有些左偏,咱们几个里面只有董大哥有这个习惯。”那高瘦汉子激动道。众人随他指点看去,果然千秋雪长剑分刺七处,刺向黑衣人头部的那一剑无意间朝左偏出了几寸。
黑衣人哈哈一笑,头也不回,左手朝后一拂,他穿得衣服极长,袖子又大又宽,他这一拂中用上了极大的内力,将千秋雪的那七朵剑花一一震开,同时另一手朝前一探,直拿千秋雪胸前一路大穴。由于他衣袖宽大,是以直到现在众人尚自看不出他手中的兵刃,只零星能见着几点寒光闪过,如同黑色夜幕中天上乍然划过的流星。
天一剑法以轻快明畅,变幻莫测见长,是以天一剑盟中的人所佩戴的宝剑都是极轻极薄的,正是为了配合天一剑法,发挥出剑法的真正精髓,初时一些老江湖还能在千秋雪舞剑间分辨出这是天一剑法中的哪一招哪一式,到后来千秋雪越舞越快,场内只见白茫茫一团光芒闪耀,往往一招后接着连上了七八招后招,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殷素霓从未见过千秋雪舞剑,此刻见他如同在漫天大雪中踏歌而舞,不由痴了,心下一团火焰静静地放大了光芒。
明眼人不由皱眉——千秋雪招式流畅至极,但反观那黑衣人,一招一式简单至极,简直不能算是武功,却能在千秋雪的剑招中找出空隙,必去锋芒之余尚有反击之力,双方斗了几百回合,千秋雪一套天一剑法用完招式换了不下数遍,竟未取得一丝一毫优势。千秋雪嘿了一声,长剑一振,发出一声龙吟,正是适才他在祖如海面前演示的那招,接而一剑缓缓朝黑衣人递出,剑尖去势甚缓,但剑身四周的空气发出一阵“嗤嗤”声响,如若开水沸腾的声音。
黑衣人哈哈一笑:“怎么,黔驴技穷了?”千秋雪的一套天一剑法使了好几遍,这次又是适才用过的一招叫“昭君出塞”,长剑中宫直进,讲究的是一个快,一个飘,不能裹挟一丝一毫的内力,千秋雪这一招招式上看的的确确是昭君出塞,可长剑递出时滞涩而拖沓,显然在出招时带上了一股极强的内力。
“一川?”祖如海面上现出一丝茫然:“一川来了?”殷素霓见他神色不对,心下有些害怕,朝一旁的法相大师靠了靠,法相也注意到了祖如海的异常,闭目吟道:“阿弥陀佛。”一股暖意自殷素霓心底升起,四肢百骸如同沐浴在温泉之中,法相这一声佛号用上了少林降妖除魔功,有定心神的功效,祖如海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适才失态,冲法相点头致谢,但面上仍是有些不解:“这小子和一川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