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考验
一、
满天都是飞舞的金属碎片。
在这座废弃的钢厂里,林静橦俨然就是掌控一切的女王,身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武器。各种各样的钢条、螺栓、管道、铁钉、轨道、钢锭……全部都可以在顷刻间被她变化成各种形状的金属武器,用以进攻。
现在站在林静橦对面的,正是前一天夜间和范量宇等人在酒吧里大打出手的那个胖乎乎的欧洲男孩。他的蠹痕是控制空气的流动,以此形成旋风甚至空气炮重击。但在林静橦层出不穷的攻势前,他也有些疲于应付,空气流动形成的旋风帮他抵御了大部分的金属物件,却仍然有一些漏网之鱼直扑到他的身前,让他不得不有些狼狈地东躲西藏。他的身上已经留下了多处伤口,虽然都只是轻伤,仍然会让他的行动更加不便。
而在距离两人相斗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地上躺着另外两个欧洲人,看情形连坐起来都很困难,大概也是被林静橦所伤。这个曾经因为自己力量不足而深深懊恼的女人,现在俨然有了和四大高手平起平坐的气象。
胖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迟早难逃一败,他咬咬牙,忽然拼尽全力,将身边的空气压缩成锐利的无形刀锋,向着林静橦拦腰砍去。林静橦也看出了这一击相当猛烈,连忙纵身闪开。
但胖男孩打出的这一道空气之刀却拐了一个弯,重新绕到林静橦的身后,切断了一栋五层高的办公楼。在飓风的推动下,断裂的楼房向着林静橦狠狠地砸了下去。不过,胖男孩的估算好像出了点岔子,楼房倒下的速度即便在风力的助推之下也不够快,林静橦要躲开并不困难。
胖男孩叹息一声,却惊讶地发现林静橦并没有闪避。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倒下来的巨大的碎片顷刻间把她淹没于其中。
成功了!胖男孩难以相信,但还是脸上露出喜色,快步跑向身前掩埋了林静橦的废墟。刚刚跑到废墟跟前,他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一块比他的身体还大的水泥砖如炮弹一般向他撞了过来。他猝不及防,被水泥砖直接撞到了胸口,然后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动着在空中横飞出去数米远,最终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肋骨几乎全部被撞断了,嘴里的鲜血狂喷而出,和先前的两位同伴一样,都再也没有能力还击了。
“钢……钢筋!”他艰难地说。
林静橦已经毫发无伤地从废墟里走出来,优雅地站在他身前:“是的,这栋楼房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只要有钢筋,就在我的操控范围内。”
“你强,我输了,”胖男孩仍然说着简单的汉语,“没想到,你比双头人,更强。”
林静橦摇摇头:“不,你说错了,论实力,我仍然不可能是范量宇的对手。但是中国人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在这样遍布金属的地方,就是我的地利了。”
胖男孩咳出一口血,恨恨地看着林静橦:“总之,低估了你们。”
林静橦笑了笑:“我也没办法。你们随时可能回来把我们斩草除根,我必须要做好准备。”
胖男孩想了想,发问道:“其他家族,还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我们家族当初曾经发生过背叛和分裂,却并不知道分裂出去人群最终创造了西藏的那一支家族,”林静橦笑得很甜美,“这是我们的秘密,从我们的祖先汉娜`弗林斯那里传下来的的秘密。”
胖男孩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们那么坚持。杀了我吧,我不会,告诉你什么。”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怕死……”林静橦漫不经心地说着,忽然手掌一翻,朝着胖男孩的头顶重重一拍,一根夹在指缝间的细长钢针随着这一拍刺入了对方的头颅。胖男孩两眼翻白,昏迷过去。
林静橦撇下胖男孩,走向另外两名伤重的欧洲人,如法炮制地一人刺了一根针入脑。做完这些之后,她长出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冷笑:“我不需要你们告诉我什么。我会自己想办法找到的。”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提高了声调,语气里颇为妩媚,也不乏讥讽:“亲爱的,出来吧,别躲躲藏藏的了。”
随着她这句话,一个身影果然慢慢从远处一座水塔下走出来,那是她的未婚夫路晗衣。路晗衣手里古里古怪地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棉花糖,看上去就像是来这里郊游的。
“哎呀呀,几天没见又厉害了呢,”路晗衣看着躺在地上的三个欧洲人,“这样下去我真不敢和你结婚了,会被揍成妻管严的。”
“我刚才和这个小胖猪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林静橦没有理会路晗衣的调侃。
“明知故问,你摆明了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路晗衣笑了笑,“欧洲人一旦出动,就不会罢手,你也清楚你的家族秘密迟早保不住了,还不如先告诉我,争取得到我的支持。”
“我真是嫁了个聪明的丈夫,”林静橦耸耸肩,“没错,这帮欧洲人,就是当初从我们家族分裂出去的。我一直希望能抢在你们之前发掘出他们和他们手里的炼金术的秘密,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分享了。”
“应该是合作,”路晗衣说,“你们的独家信息,和我们路家的力量,二者结合,对双方都有好处。”
“但是对王璐范量宇他们来说,就没好处了?”林静橦故意说。
“棉花糖只有那么大,总得有人多吃点,有人吃不到嘛。”路晗衣摇晃着手里的棉花糖。
“所以冯斯那个混小子说的没错,不管事态如何,守卫人世界始终都是貌合神离、尔虞我诈。他们宁可眼睁睁地看着世界被魔王吞噬,也要先自己打个翻天覆地。”林静橦扑哧一笑。
“这才是世界的真相。”路晗衣还以沉静的笑容,“来不来点棉花糖?”
“一点棉花糖就想把我打发了?今天是圣诞节啊,我得宰你一顿。”林静橦的口气完全就像是一个娇嗔的未婚妻,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就在几个月前,这两人还曾在南方的那间废弃医院里斗得你死我活。
“让未婚妻满意,是男人的责任。”路晗衣同样笑得温柔而体贴。
二、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冯斯陷入了困惑中。
两只巨鼠的幻域已经稳定下来,冯斯、魏崇义、黎微和金刚都陷身于其中。这种事对于冯斯已经是家常便饭,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有所觉悟,所以倒也并不慌乱,反而隐隐有些期待,想要看到一个全新的古怪世界。
但是周围始终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呼吸有些发闷,似乎说明这附近空气不够充足,隐隐有一些声音传入耳朵里,同样是发闷而不清晰的,仿佛是从身边响起,又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
冯斯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采取着那个丑陋的偷窥狂一般的趴地姿态。在确认浑身上下并没有因为刚才的空间转换而受伤之后,他决定站起来,但刚刚直起腰来,他的头就重重撞上了硬物。
这一下撞得他头晕眼花,差点直接闭过气去。捂着脑袋蹲了好一会儿,那种晕眩感才慢慢消失,眼前似乎仍然有萤火虫在飞舞。他不敢再大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四围摸了一遍,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被装在了一个木质的立方体容器里。这个立方体非常狭窄逼仄,其长宽高甚至都不足以让他的身体伸直,他只能坐着或者蹲着,否则就会碰壁,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碰壁。
我被关在了一个如此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简直就像棺材一样。是的,就像棺材一样。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抑制不住了。忽然之间,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张开的利爪,重重地抓住了他的心。冯斯陡然间呼吸急促起来,一阵阵的心慌,一阵阵莫名的焦虑不安,浑身的冷汗就像打开了闸门一样往外冒。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肌肉也开始**,竟然连坐都坐不稳了,身体往地板上一倒,蜷成一团不住翻滚。
这就是幽闭恐惧症吧?冯斯虽然恐慌,脑袋倒还不至于完全不能运转。太丢脸了,老子这么英明神武的人,居然会有幽闭恐惧症,这要是让文潇岚瞧见了,能一直嘲笑自己嘲笑到明年圣诞节……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从这个木质容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击声。敲击声听来很模糊,似乎并不是直接敲在装冯斯的容器的板壁上,而是还隔了一层。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了:“镇定点!你是天选者,别这么没出息!”
那是魏崇义的声音。冯斯怔了怔,咬紧牙关,死命地深呼吸了好几次,觉得胸腔里没有那么憋闷了。然后他抬起右手,把先前被巨鼠咬破吸血的手背朝地上重重一砸,这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却颇有奇效:身体也不抖了。
“你才没出息,绑架女人,什么狗屁玩意儿?”冯斯恶狠狠地骂道。
魏崇义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应答。冯斯有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那种心慌不适逐渐消失,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了,于是试探着坐起来,继续向四周摸索,想要弄明白自己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
他发现自己大概是被关在了一个木头箱子或者柜子里,由自己的身高来粗略丈量,长宽都不超过一米五,高度不超过一米七,所以身高超过一米八的他在这里面站不直,一站起来就会碰到脑袋。值得欣慰的是,这样的尺寸应该不是棺材,棺材不会有那么高,可能还是个柜子吧。
但一想到柜子,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在巨鼠的西藏幻境里,也见过类似的柜子,虽然大小比关着自己的这个还要小些,但也比较接近了。当时那个柜子里,装着的是辟谷失败的喇嘛的尸体。
“这是打算让我也辟谷然后饿死在里面?”冯斯自嘲了一句,开始在柜子里四处摸索敲敲打打,他很快发现,这个柜子并没有像西藏幻境中所见的柜子那样被锁死,外面似乎只是有门闩别住了,而且别得并不是很紧,门缝有明显的松动,不过门缝外也并没有光亮透进来,可见里外都是一样的黑暗。他也不客气,又推又踹又摇晃,终于把门闩弄掉了。
但他没有听到门闩落地的声音。
他想了想,猜测可能是这个柜子处在一个相当的高度上,那样的话,决不能轻易跨出去,不然可能会摔成零件。他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向四周张望。
周围一团漆黑,但能感受到风的流动,风势还不小,说明这里至少不是一个全封闭的空间。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会有自然光。又等了一会儿,冯斯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了一些事物的轮廓,那是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可以一点点辨别周边的环境了。他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一切,一种怪异的恐惧感从心底升起。
他现在正处在一座高山上,却又并没有沾到一丁点山石,因为他所处的这个柜子整个悬停在半空中。吊住它的是一条长长的不知由什么材质做成的长索。这条长索足足延伸出去超过一公里,一头连接在山上,一头固定在地面,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头柜子,加在一起有好几十个。
而在这座山上,还有无数条类似的长索,长索上同样悬挂着类似的木柜。在浓重的雾气中,这些长索影影绰绰,就像是一条条形象狰狞的怪龙,它们攀附在高山之上,伸展着它们的爪牙,随时准备腾云驾雾。在怪龙们的身上,一共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木柜,在上千米的高空中来回晃**。
看着这怪诞而宏大的奇景,冯斯只觉得自己的幽闭恐惧症刚好,密集恐惧症和恐高症又要发作了。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定神。
这座山和这些长索是什么意思?这些柜子是什么意思?悬棺吗?冯斯猜测着,难道每一个柜子里都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活人。巨鼠想要拿这些人来干什么?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具辟谷失败的饿死的干尸,心里一阵恶心。想要觅路逃跑吧,身边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这根看起来滑不留手的长索,要顺着它爬到地面去,多半会摔得用渔网都捞不起来。
“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但规模是假的,山并没有那么高,索道并没有那么长,木匣子也并没有那么多。”魏崇义忽然又说话了。
冯斯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不止一次被带入这样的幻境,”魏崇义说,“我以前所看到的,并没有这么夸张,这一次,可能是两只耗子雌雄同体了,也可能是被你刺激了,居然变成了这样。我们要逃出去可不容易了。”
冯斯听到“我们”两个字,才猛然想起,黎微应该也被卷进来了,一时间顾不得和魏崇义说话,张口喊了起来:“黎微!你在哪儿?”
从他头顶处另一条长索上的某个木柜里传来回答的声音:“我在这儿,没事儿,你放心。”
好姑娘!冯斯小小地松了口气。到了这时候,他才顾得上向魏崇义发问:“你是魏崇义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曾经帮助过哈德利教授的人。”魏崇义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是你却背叛了他,并没有把所有的东西都转交给詹莹教授,而是留下了这只大耗子。”冯斯说。
“人都是有私心的,哈德利利用我是出于他的私心,我帮助他也是这么回事。”魏崇义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喑哑难听,犹如夜枭,“可惜我着实想不到,你竟然会把雌鼠也一起带过来了。雄雌两只老鼠的力量加在一起,恐怕超过了金刚能控制的范畴,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里。”
“听你的口气,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只耗子在我手里?”冯斯问,“那你骗我过来干什么?”
“我需要借助天选者的力量来驯服它,”魏崇义咳嗽了几声,“金刚只懂得压制和威胁,不能做更多。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还是没有说清楚,驯服它为了做什么?”冯斯说,“我不信你是为了拯救人类实现共产主义什么的。你的身体那么虚弱,炼金术对你的意义应该也不是很大,因为你根本没有体力去享受黄金带来的物质生活。”
“你了解得还真不少,居然连炼金术都知道了。”魏崇义的语声里终于有了几分惊奇,“可惜的是,还是一知半解。”
“要不然……难道你是在追求飞升?”冯斯还不死心。
“我又不是傻逼。”魏崇义这次回答得更干脆。
冯斯说不出话来。如同魏崇义所言,他对于尼古拉勒梅所做的一切、对于西藏的欧洲人家族所持守的秘密,其实也就是一知半解而已。别说是他,连守卫人们都不是很清楚。他之前就已经表达过自己的怀疑,认为炼金术绝不是勒梅秘密的全部,现在魏崇义果然证实了这一点。
他正在盘算着该怎么套魏崇义的话,耳边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紧跟着,他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木柜子开始移动起来。那是吊着它的长索开始了移动。这成百上千的柜子就像是风景区里的高空索道一样,开始向着峰顶的方向滑动。
移动中的木柜摇摇晃晃。冯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被摇下去,只能把头缩回去,关好柜门,耐心地等着。大约十分钟后,柜子一阵震动,随即不再摇晃。他知道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于是打开门,先确认垫在柜子下方的是坚实的地面,这才迈步踏了出去。
眼前一片明亮,那是因为有火光在照耀。冯斯发现自己果然已经被运送到了这座幻境中的高山的峰顶。这里遍地积雪,向着四围眺望,可以见到无数犬牙交错的高峻雪山,从这些雪山夺人心魄的气势不难判断出,这片幻域的取景素材应该还是来自西藏。
而身前的这片峰顶,已经经过了人工的改造,整个峰顶变成了一个石砌的平台,平台四周有一些高高的石柱,上面固定着照明用的火把。上百只秃鹫和乌鸦之类的食腐鸟类在平台的上空来回盘旋飞翔,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过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平台中央摆放着的东西。确切地说,这个东西并非摆放在那里,而是悬浮于半空中,就像是一面闪光的魔镜。那是一幅长约八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的油画。冯斯犹豫了一下,走到平台中央,发现这并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画,它空有一个画框,中央的画布位置并没有画,而是一团氤氲的云气,类似某种3D立体放映的展示。
这是鼠兄想要让我再看一些什么吧?冯斯想着,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其他人也已经来到了平台上。黎微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解开了绑住她的绳索,此刻站在冯斯身后活动着手腕,到依然是那副自力更生万事不求人的女汉子模样。魏崇义抱着金刚站得离两人稍远,但站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最后还是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样?”冯斯问黎微。
“没问题。”黎微说。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谢谢你跑过来救我。”
冯斯正想要问她是怎么被魏崇义抓到的,画框中央忽然闪烁出了一些亮光,随即一些跳跃的图像开始出现,并慢慢变得稳定。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巨鼠果然是要通过这个方式向自己再传递一些信息。
“真像是在看电影。”黎微说。
画面上首先出现的,是一幕盛大的游行场景。在熹微的晨光下,成百上千的人列着队,举着白色的十字架,走在一条带着浓郁中世纪风格的街道上。而这些人的脸型相貌也都是典型的白人,看嘴型似乎是在整齐划一地唱着某种歌曲。在街道的两旁,有更多的人夹道围观,他们身后的房屋都挂满彩旗,简直像是一场欢快的节日。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十余个穿着囚服、带着小丑帽的人,看样子应该是一些囚徒。他们的脖被绳索紧紧勒住,头戴小丑帽,双手被捆住,虽然囚服都很干净,但可以看得出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萎顿不堪。他们的目光中充满恐惧和哀伤,还有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即便是面对着路旁的人群投掷的石块都难以做出反应——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性囚徒,头上的金发大概是由于酷刑的折磨已经脱落了大半,走路时左腿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像是被打折了。但和其他那些垂头丧气的囚徒不同,这个女囚的眼神里有一种在男人眼里都很少见的坚毅不屈,还有一种或许可以被称为希望的东西。
这个女囚一定不一般,冯斯凭直觉断定。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女囚身上,看着她和其他囚犯一起走过长街,被押送到一个广场上。在那里,高高的木桩和堆积如山的柴薪已经准备好了。
这样的场景冯斯在电影里见过,他知道,这是火刑柱。广场上即将进行的,是中世纪欧洲惩戒异端的残酷刑罚:火刑。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忍心细看,即便是神经坚硬如铁的黎微都看得面色惨白。囚犯们经历了公开宣判、羞辱和鞭笞之后,被绑在了火刑柱上,身体埋在柴堆里。行刑者点燃柴堆,在人们听不到声音的欢呼中,异端们被烈焰吞没。
他们的身体很快蜷曲、碳化,逐渐化为骨头和骨灰。一些打扮得像社会名流的人轮番上前添柴,这是宗教裁判所赐予他们的特殊荣誉。
然而,正当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绅士给冯斯所注意的那个女囚添柴时,意外发生了。女囚忽然间挣脱了火刑柱,一把抱住了这个绅士,烈焰立即吞没了他。尽管听不到声音,冯斯也可以想象那个绅士会发出怎样的惨叫,围观人群又会发出怎样的惊呼。
他尤其注意到,这个女囚的动作很灵活,和常人无异,先前被打折的腿居然也不瘸了。但是经受了那么久的高温焚烧和浓烟侵袭,就算是一头大象也该死了,其他囚犯此刻基本只剩下骨头了,她为什么非但不死、甚至于比被火焚之前更加健康和精力健旺?
突然之间,就像是有闪电劈过一样,冯斯回忆起了半年前和林静橦的几段对话:
“我的这位来自德国的祖先,是个女巫。”林静橦当时说,“一位来自中国的道士救了她,后来他们就成婚了,并且为了逃避抓捕,躲到了美洲,再后来世世代代留在了那里。”
而在见识了林静橦能够不被金属伤害的神奇之后,冯斯想到了一些别的:“她是怎么被一个中国道士救走的呢?在宗教法庭的重重看守之下,救走一个女巫其实挺不容易的。所以我冒昧地猜一猜,她其实经受了火刑,只不过火烧不死她,就像刀子杀不死你一样,是么?”
这个女人,就是林静橦那位被当成女巫的祖先!她的蠹痕多半是和操纵火焰有关,并且被火刑所激发。冯斯恍然大悟,意识到巨鼠让他观看这一幕肯定别有深意。他还想要细看后续的进展,画面却忽然扭曲变形,很快消失了。转瞬之间,另一个场景出现在了画框中。
那是一个黑暗的谷仓,里面没有点蜡烛,只有从门缝和窗缝透入的微弱的光亮。谷仓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秘密的集会,里面挤了好几十个人,先前冯斯见到过的林静橦的先祖也在其中。这些人仍然以白人为主,但当中却有一个黄皮肤的亚洲人,头上梳着道髻。
这应该就是林静橦的另一位祖先、那个女人的道士丈夫了,冯斯想。按照先前火刑的那一幕,他推想,这个谷仓里的人或许都是幸存下来的女巫或者巫师。讽刺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女巫和巫师,都是被冤枉的普通人,但这一批人可能都用有附脑,可能都是“真正的”巫师。
这些人正在讨论着些什么,氛围越来越激烈,渐渐变成了争吵。由于听不到他们说话——能听到也多半听不懂——冯斯只能猜测,他们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看得出来,以林静橦这两位曾曾曾曾祖父母为首的一群人,和另外一群人意见相左,双方的人数差不多。
这一场争吵最终变成了决裂,另一派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谷仓,留下女人和道士这一派相对无言。而这一个场景也到此为止。
也就是说,林静橦的家族在初创时期曾经遭遇过分裂,冯斯得出这个结论。按照她的说法,女囚和道士后来去了北美,吸纳了大量的华人,延续下了她这一支血脉;那么离开的那群人去了哪里呢?
第三段“电影”则跳到了一个冯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地方:西藏。虽然并没有阳光、草地、经幡,玛尼堆之类的标配元素,但画面上毕竟有风雪,有大雪山,有喇嘛,有牦牛。看得出来,这是一片气候恶劣的不毛之地,应该是西藏广袤的无人区中的一部分。
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雪原之上的喇嘛庙。有庙,自然就有喇嘛,但这些喇嘛却全都倒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些身下还有冻结成冰的血。看样子,他们都已经已一种非自然的方式死去了。
画面推进到喇嘛庙里,从门口到大殿,仍然是遍地死尸,尸体也全都是喇嘛。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站立着的活人,却全部都是白人。
冯斯忽然明白过来——这些白人就是和林静橦的先祖决裂的那一支!他们最终来到了西藏,击溃了那些自称“兀鹰”的原始教派。从双方的伤亡对比来看,白人们不但没有死一个,甚至几乎都没有受伤的,可见兀鹰中应该基本都是没有附脑的普通人,所以根本不具备和对方抗衡的实力。
那么问题来了,兀鹰手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会吸引欧洲人们去劫夺呢?他们又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三、
这三段影像对于冯斯来说并不难理解,黎微却基本看不明白,冯斯只能一边看一边简单地给她解释一下林静橦家族的背景。他知道魏崇义也在凝神静听,一时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第三段影像播放完后,画框中没有再出现第四段,又恢复到了那一团没有意义的云雾。但云雾在持续地变化着,好像是想要组成什么新的形状。
“往后退一点,”冯斯拉了拉黎微的衣袖,“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可能会有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变出来。”
魏崇义也挣扎着站起来,抱着金刚向后退出去好几米。冯斯看了他一眼,正打算出言挖苦两句,却忽然发现那团云雾开始剧烈膨胀,把原有的油画画框都吞没于其中,它的高度逐渐拉长,慢慢地向四个方向伸展出几个长条,那形状……有些接近一个人。而它的颜色也开始逐渐变化,呈现出红色和肉色的主色调。
“这是要变一个人出来。”黎微忽然说。
冯斯点点头:“没错,这是人形。看它的颜色变得……啊,喇嘛!一个喇嘛!”
是的,位于平台中央的这团云气,最终化为了人形,变成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红色喇嘛袍的喇嘛。他身材高瘦,脸型带着藏人的特色,手里握着一把藏刀。一看到这把藏刀,不祥的预感就在冯斯心里升起。
“最好别看。”冯斯低声说。
“没有什么我不敢看的。”黎微回应道。
“其实是我不敢看。”冯斯轻声说。但他并没有把视线移开。
接下来的这一幕,就是他曾经听说并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无缘得见的惊人场面。那个喇嘛脱掉喇嘛袍,赤身**地站在寒风中,高高举起藏刀,一刀切向自己的胸口,一块肉带着血珠落到了地上。
黎微啊了一声,伸手捂住嘴。但和冯斯一样,她同样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喇嘛运刀如风,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很快身上的血肉被割得干干净净,几乎只剩下了骨架,只有头颅是完好的。鲜血在平台上流淌成河,他却好像没有丝毫痛感,又好像每一刀割下去都并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而他脸上的表情更是怪异之极。和刘鑫一样,和学校里试图拆掉体育馆的欧洲人一样,他不但没有表现出痛苦,反而满脸的快乐和享受,还带有一种深深的憧憬。
冯斯立刻想起了自己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的那种强烈的愉悦感。那种情绪,真的好像世间的一切都由自己掌握,万事万物都不必挂心不必在乎,心里所求的一切都能立刻实现。恍恍惚惚中,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开始迈步行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血腥的修罗场,嘴角浮现出谜一样的笑容。
猛然之间,他右手背的伤口处一阵钻心的剧痛,这疼痛令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了将近十米远,脚下已经差一丁点就要沾上纵横流淌的血液了。而黎微就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把防盗门的金属钥匙,钥匙头上还有新鲜的血迹。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黎微果断地拿钥匙硬捅他的伤口,用疼痛刺激他,令他清醒过来。
“谢谢。”冯斯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实在没有想到,巨鼠带来的这种奇怪的精神效应对他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会令他如此突兀地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刚才如果没有黎微制止,我会不会一路走上去,接过喇嘛手里的刀,然后自己干掉自己?冯斯心里一阵阵的后怕。他摇摇头,退回到刚才的位置,这才发现那个喇嘛已经基本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副骨架。乌鸦们已经落到了他身边的地面上,啄食着他的血肉内脏。
可是喇嘛居然还活着。已成骨架的身体依然站立着,手臂依然在挥舞,面颊依然在展现出笑容。这绝对违背生理常识的一幕,足以把胆小的人吓瘫在地上。冯斯一下子想起了那些与刘鑫之死有关的新闻报道,据说,目睹刘鑫死亡的两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治疗。现在他相信了,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他脸上的表情……和你刚才走过去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黎微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
冯斯如受重锤,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很分明,喇嘛脸上那种灿烂到极点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初升得的朝阳,带着极度的幸福,极度的欢愉,极度的满足,真的像是正在走向天堂的大门。可是这样的笑容,却如此诡异地安在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身躯上,登时把天堂逆转成为地狱。
紧跟着,喇嘛做出了一个更加有冲击力的动作。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心脏,朝向天空,就像是在等待神明的召唤。黎微终于看不下去,第一次把头转到一边。
冯斯同样感到相当的不适,但他还是强忍着不停从胃里往上翻腾的感觉,努力坚持着继续注视那个喇嘛。当然,这个喇嘛并非真人,只是巨鼠调用素材形成的一个幻象,但他可以想象,在历史上,曾经有多少“修炼成功”的兀鹰组织信徒,就这样自己把自己凌迟碎割,迈向心目中的天国,或者说,魔国。
喇嘛高举着心脏的姿态大约持续了一分钟左右,随后,他目光中飞扬的神彩陡然间黯淡下来。啪嗒一声,心脏落到了地上,白森森的骨架也哗啦啦地崩塌、散落一地。喇嘛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终于停住,沾满血液的脸上依然带着僵硬的笑容。
“你到底是进入你所追求和梦想的世界了呢,还是完全没有达成心愿、只是在幻觉里无谓地断气了呢?”冯斯看着喇嘛的头颅,低声说道,“鼠兄,你让我看这些,到底想要干什么?”
鼠兄并没有回答。喇嘛的尸体、遍地的血迹、散落的内脏、盘旋的秃鹫都像烟雾一样渐渐散去,先前的画框也踪影不见,这个平台的中央变得空空如也,平台上只剩下了冯斯等人。
冯斯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奇特感受,似乎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什么,却又好像只是手指划过水面一样,什么都捞不着。倒是黎微比他先回过神来:“我们该怎么离开这儿?”
“我不知道,”冯斯摇摇头,“这已经是鼠兄第二次把我困在一个幻域里了。它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或许是想暗示我一些什么,但是我解读不出来。”
他转向魏崇义:“魏先生,你对鼠兄的了解比我多多了,你能猜到点什么吗?”
魏崇义看了看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冯斯马上明白了,这厮一定知道些什么玩意儿,但却不肯告诉他。这个民间疯人院的前院长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哈德利教授搅在一起,后来又为什么会背叛哈德利,他想要用巨鼠来干嘛,金刚这只匪夷所思的妖兽又是怎么弄来的……
正想到金刚身上,这只黑猫就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吓了冯斯一跳。它轻巧地一蹦,从魏崇义身上落到地上,再快步跑向了平台的边缘——也就是这座山峰峰顶的悬崖边。它在平台边缘站定,嘴里不停发出难听的嘶叫,像是某种召唤。
“它在叫我们!”黎微说,“而且,我也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好像是从……山下面传来的。”
冯斯也听到了。山下的低处的确是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声,有点像是狂风,却又像是远方有无数马匹在奔腾,只是距离遥远,不能听得太分明。他连忙快步走到平台边缘,探头往下一看,心里登时一沉。
黎微也跟到了他身边:“看样子,我们是跑不掉了。”
“除非从天上掉下一艘诺亚方舟。”冯斯搔了搔头皮。
水。
冯斯看到了水。
正在汹涌上涨,席卷大地山峦的洪水。
“妈的,自己建立的幻域就可以这么不顾科学和逻辑么?”冯斯满含悲愤,“你为什么不干脆从天上降下一道雷来把老子劈了?”
仿佛是为了让冯斯看得更清楚,一直黑得像锅底一样的天空中,云层渐渐散去,月亮的清辉照了下来。在他的视界里,可以看到山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洪水淹没了地面的一切,并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上涨。这座雪山的山脚已经完全没入水中,而水平面正在向着山腰进发。
那一瞬间冯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自己正站在中学实验室里,看着一个玻璃箱里的水流实验。但这并不是玻璃箱里的实验,或者说,即便这是一个实验,他也并不在玻璃箱外,而是在箱里,实验品就是他自己。
“照这个上涨速度,大概有个八到十分钟,就会淹到峰顶。”冯斯大致估算了一下,“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那两只耗子想要用这种办法来杀掉我们吗?”黎微问,“它可真是不嫌麻烦。”
黎微的这句话让冯斯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些疑虑。他细细思索了一下,缓缓地摇头:“我猜可能不是。我和那只雌鼠已经是第二次打交道了,第一次的时候,幻域里还有三个把它当做神一样看待的信徒,它要杀我,有无数的机会。就算是在这个幻域里,它随便降一道天雷也能把我烧成焦炭了吧?”
他简单讲了一下自己在上一次的幻域里的遭遇,黎微想了想:“还真是。如果它真的想要杀死你,何必给你帐篷火盆和吃的?直接冻死你就行了啊。它会不会……是想要考验你什么的?”
“有这种可能性,”冯斯说,“但是它狗日的又不明说,我们只剩十分钟的时间了。”
镇静,镇静,冯斯对自己说。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努力把视线移开,不去看那疯狂上涨的潮水,以免更加焦虑。假设鼠兄并不是真的要杀我,而是想要试炼我,那么它想得到怎样的结果?它是想要激活我的附脑吗?可我的附脑再怎么激活也不过是别人附脑的催化剂……
又或者,真的有什么隐藏的力量我没有发掘出来?冯斯忽然想起了在张献忠的地宫里,那个蛇身人首的魔仆对他说的话。当时魔仆打算吃掉他,却有唯一的一点惋惜:见不到冯斯的蠹痕了。
“它太漂亮,太完美了,如果说我这一生中除了为主人服务之外还有什么私心的话,就是想要见到你的蠹痕。”那时候魔仆那样说道。
那我的这个漂亮而完美的蠹痕到底是什么?冯斯禁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难道巨鼠的目的,就是激发出我这个“真正的”,除了给人当催化剂外还另有神通的蠹痕?
可那到底是什么啊?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几分钟后,高涨的大潮已经没过了这座山的半山腰。它就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绕着山体飞速地盘旋上升,很快就可以到达山顶,把山顶上的生灵统统吞到肚子里去。
冯斯来到平台边,试图解开一个木柜上连接长索道的吊扣,但吊扣和长索都是金属质地的,而且又粗又硬,即便是手里有一把刀,也不大可能解开。
“你在干什么?”黎微问。
“如果钻进这个木头柜子,大概能帮助我们漂浮一段时间。”冯斯说。
黎微摇摇头:“没用,你看看这个浪头的力度,别说这么个破柜子了,普通的客轮恐怕都顶不住。要救我们的命,必须依靠你的觉醒,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冯斯颓然:“你说得对。可是,我恐怕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能尽……”
他想说“尽力而为”,脑子里却一下子跳出曾炜对他说的话,一时间心情更加恶劣,情绪有些失控,狠狠一拳砸在木柜上。这一用力又让伤口开裂了,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好像得到了一点启发。
“不知道我的血管不管用,”冯斯说,“在这些怪物面前,我的血好像总能莫名其妙对他们产生一些影响。”
他歪着嘴,硬生生挤出一些血,从悬崖边滴了下去,一边滴一边咕哝:“未必有用啊,那么多的水,我这几滴血下去,就好像扔一把沙子到撒哈拉一样,完全……我靠!不是吧?糟了!”
的确糟了。冯斯这几滴血,看起来好像真是把一把沙子扔进了撒哈拉,却起到了令人吃惊的激烈效果:潮水就像沸腾了一样,开始剧烈翻滚,上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如果说,刚才的海潮就像是绕着雪山盘旋上升的巨蟒,现在它就变成了一条龙,暴怒的狂龙。
“照这个速度,我们只有两三分钟时间了。”黎微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我不该逼你的。把什么东西都推到你身上去要求你解决,那不公平,你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了。对不起。”
黎微的这番话像是在道歉,也像是在说临死前的告别赠言。她是一个轻易不会说软话的姑娘,现在对着冯斯认错,应该是已经意识到死亡无可避免了。潮水在疯狂上涨,距离峰顶平台已经很近了,甚至已经可以闻到海水的气息,那些不久之前还悬挂在半空中的索道和木柜,现在基本都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海面之下。三分钟,或者两分钟,他和黎微,魏崇义和黑猫金刚,都会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大潮,然后再徒劳无力地挣扎几下,像那些木头柜子一样沉下去。
回头再看看魏崇义,这位前疯人院院长依然抱着金刚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有些焦虑,却也隐隐有些期待。冯斯一眼就能看出来,和巨鼠一样,魏崇义也期待并相信自己的身上能有一些神奇的事物发生。并且,和正在掌控局面的巨鼠不一样,身在局中的魏崇义其实是把自己的性命也赌了上去。
这岂止是疯人院院长,冯斯想,你他妈的自己就是个疯子。
最后的三分钟。
就好像是有时钟在滴滴答答地倒计时。不管已经经历过多少次死亡边缘的周旋,当危险来临时,冯斯仍然不可能不紧张,不可能不感到焦虑,但他还是无力改变。只是,此时此刻的他,和以前的他,产生了一些变化。
这变化是因为曾炜的死带来的。曾炜和冯琦州,这两个并不是他的父亲,却又最像他父亲的人,都死了。他们的死亡,让他可以坚定地下决心。
“患得患失……是吗?”冯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就不要患得患失了。”
他向着前方悬崖的方向跨出了一大步,在黎微惊恐的“你要干什么”的叫喊声中,他纵身一跃,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四、
冯斯从小就喜欢游泳。那时候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小城的郊区就有可以免费游泳的清澈河流——可惜后来被发展起来的工业项目所污染。小学的时候,他最盼望的就是暑假到来,可以呼朋引伴到河里一泡就是一整天,直到皮肤被晒得发红起泡。
他就是喜欢那种浮在水里的感觉,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和畅快。当沉重的身体被浮力托起时,仿佛那些体重都不存在了,又仿佛此刻并不是在水里,而是身处云端,在飞行,在翱翔。
不过,如果把小城的河流换成幻域里狂暴的大海,身处于这样的海水里,似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完全不能控制身体。
冯斯只刨了几下水,就放弃了。那恐怖的水流力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他只能努力地一次次蹬腿上窜,把头钻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马上又被浪头卷了下去。
根本连几分钟都支持不了,冯斯想,在咆哮的怒涛面前,人力太渺小,渺小到怎么挣扎都是蚍蜉撼大树。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慢慢开始只有下沉没有上浮。
还是没有用啊,冯斯想,在这样极端的环境里,我也并没有激发出什么了不起的蠹痕。我还是我,那个废物天选者。
他倒是不后悔自己跳进海潮里的举动,毕竟无非是早死几分钟晚死几分钟的区别,然而,那口从曾炜死亡开始一直撑到现在的气,终于还是泻下去了。冯斯终究还是人,面对着这样惨重的失败,已经无法再坚持理性的思考了。没有用的,他一边品味着舌头上海水的苦咸味,一边无精打采地想。
该死的鼠兄啊,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我可以有希望,要让我以为我能够激发出蠹痕,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我能够变得和过去不同?冯斯在海水里翻滚着。他在努力憋气不让海水灌进口鼻,但显然不可能憋太久。几十秒,最多一分钟,他还是会被淹死。
他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篇名叫《献给埃基尔侬的花》的小说,小说里的弱智主人公在手术后经历过成为天才的喜悦,却又最终重新回到弱智,那样的大起大落实在是让读者堵心。可是自己比那位主人公还要惨,自己连“成为天才”的过程都从来未能享受过。从头到尾他就是一个需要他人帮助,需要他人拯救的废物、沙包,在魔王的黑暗世界里软弱得像一只寀鸡。他想要保护身边的人,想要让自己的朋友不再受到伤害,却总是不能如愿,甚至连最心爱的女孩都不敢留在身边。
到了被海水吞没的这一刻,冯斯才终于真正看懂了自己的内心。他总是口口声声地说“我不想做天选者”“我不想踏入魔王世界”“我想要做一个普通人”“我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但这些,现在他明白过来,都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在再也不需要自我欺骗的时刻,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才终于浮出水面,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我想变得强大。
我要拥有力量。
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要把所有侮辱我的和蔑视我的统统踩在脚下。
我再也不要做弱者。
我再也不要做弱者!
在生与死的界限之间,冯斯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下已经是坚硬的固体,而并非是流动的海水。他呛出一口水,慢慢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挺奇妙的东西里——一个热气球。
还真是一个热气球,上方是一个球体的气囊,下面是加热装置和吊篮,冯斯、黎微、魏崇义和金刚都在里面,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散发出海水的气味。金刚浑身的毛也湿透了,乱糟糟地东一绺西一绺,显得更加丑陋。只于魏崇义,原本虚弱的身体被这么一折腾,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又是鼠兄在最要紧的关头放过了我一马,对么?”冯斯喘息了一阵之后,开口问黎微。
“它还是手下留情了吧,”黎微说,“我们都被卷进水里之后,这个热气球就凭空冒出来了。要是没有它,我们都得淹死。”
“所以说鼠兄还是不想杀我的,还是在想办法试炼我,只可惜我又让它失望了。”冯斯懒洋洋地一笑,“烂泥扶不上墙啊。”
“你怎么了?”黎微瞥了冯斯一眼,“你好像有点看透人生的味道了?”
“没什么。”冯斯依旧微笑着摇头。他把身体靠在吊篮边,看着下方渐渐平静下来的海潮。先前的山峦已经完全被淹没,海面上除了肮脏的海水,什么也见不到了。这是一个只有海水和天空的世界,空旷得让人的心里也空空如也。
黎微正想再说些什么,这一片海与天的领域却忽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晃动,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着天空,让一片灰色的天幕上出现了几道黑色的裂口。原本开始平静的海面波澜再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开始搅动。高空的气流也开始变得不安分,热气球被一阵狂风吹得东摇西晃,冯斯一个猝不及防,差点摔出吊篮。
“这又是怎么回事?”黎微喊道,“你亲爱的鼠兄又要考验你了?”
“他就算要考验也得先容我喘口气吧?”冯斯依然无精打采,“这应该是幻域受到了干扰。”
“干扰?”
“是的,有很强的人在攻击鼠兄的精神,所以它们没法子维持这个幻域的完整和稳定了。”冯斯回答,“我们可能又要回到现实世界了。”
“回到真实的天地里不好么?”黎微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并不高兴的样子?”
“混得太差,无颜见江东父老。”冯斯咧嘴一笑。
天空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世界分裂成了两半。
重新回到真实世界的时候,冯斯有那么一些不适应,他甚至都不愿意睁开眼睛。但他终究还是需要面对这个世界的,所以,还是得睁眼。
视线模糊了两秒钟,随即慢慢清晰。冯斯看到自己依然趴在废弃疯人院院长室的门口,但之前那些令人作呕的鼠群却已经消失无踪。房间里,黎微仍然被捆在椅子上,魏崇义则瘫软在**昏迷不醒,金刚照例趴在他身边。
两只巨鼠也还在,但状况看起来都相当虚弱。此时此刻,它们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贴在墙上,就像是被强力胶粘在那里一样,悬空的四肢拼命摆动,却怎么也挣脱不下来。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多了一个人,毫无疑问,正是这个人干扰了巨鼠的幻域,然后又控制住了它们。
冯斯打量着这个比自己更高大强壮、比自己更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再看看被无形之力压在墙上的两只巨鼠,心里已经明白了对方是什么人。
“慧心……不对,你已经改名叫池慧了。”冯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这张脸确实不错,看得我都想去磨磨骨什么的了。”
池慧冷笑一声,手指一屈,冯斯登时感到一股无法阻挡的巨大力量抓住了他的腰,把他硬生生拖进房间,再把他拉扯到半空中,死死贴在墙上——和他的鼠兄几乎差不多的狼狈姿态。冯斯好歹也是身高一米八几、身上有点小肌肉的大高个,面对着这股力量,却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可能,就这样变成了墙上的一块贴饼子。
“比在东北的时候,强了不少啊。”冯斯忍着痛说。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被一块水泥板死死压在墙上,压得他呼吸不畅,仿佛肋骨都要断了。
“不少?”池慧好像是对这个词很不满意。他随手一指,这间院长室窗户的金属窗框立即弯折,发出刺耳的噪音。
“好吧,不是不少,是很多,”冯斯叹了口气,“那会儿你最多把我的屁股踢痛,现在可以轻易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了。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倒是想杀你,但是妈妈不让。”池慧的脚尖一抖一抖地就像在打节拍,“我是最听妈妈的话的,她不许我杀你,我就必须服从,不管我有多么不甘心。”
“所以你才去找我的朋友们出气?”冯斯哼了一声,“昨天晚上打到宁哥家里去了,对着一帮没有附脑的普通人逞威风,你还真了不起。”
池慧没有接茬。冯斯猛然觉得脸上一痛,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巴掌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头晕眼花,半边脸高高肿起。
“你干什么!”黎微禁不住叫出声来,“你那么强,伤害他算什么本事?”
看黎微的样子,似乎是打算带着背上的椅子去和池慧拼命。冯斯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着黎微:“别在言语上招惹他。这小子的心里全是各种各样的自卑情结,再怎么把外表弄得人模狗样,骨子里还是一坨狗……。”
他还没来得及把“狗屎”这个词说完,喉咙就被池慧的蠹痕掐住了,紧跟着肚子上重重地挨了几下,差点把他打到闭过气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过来,看着黎微忧虑的神情,忽然间笑了起来。
“看来需要揍得你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才行。”池慧眉毛一扬。
“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冯斯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偏偏还要强行挤出笑容,看起来甚为滑稽。
“笑你自己太蠢了,主动讨打?”
冯斯摇摇头:“不,是笑我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了,轻易相信人的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活该被你按在墙上打啊。”
黎微的脸颊刹那间有些泛红。冯斯被打的左脸肿的老高,火辣辣的疼,连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他只能努力睁大右眼,死死盯着黎微:“我们好歹也是谈过恋爱的,黎微。你是一个太骄傲的人,骄傲到从来最不情愿对不起他人,所以每到你心里对谁感到愧疚的时候,你的表情总是会很不自然,尤其会不停地咬嘴唇。刚才我故意惹来一顿打,就是为了看清你的脸——你一直在不断地咬嘴唇,说明你对我心里有愧。”
他忽然提高了声调:“你和池慧是一伙的!你故意被魏崇义抓住,让魏崇义可以用你来要挟我,这也是你的主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妈的为什么?”
黎微低垂着头,用在她身上极不常见的虚弱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故意被魏老头抓住,以便把你引诱到这里来的。池慧想要抢走魏老头手里的那只雄老鼠,但是又对付不了黑猫,所以想要利用你特殊的蠹痕来搅局。”
“我不是问这个,这个我当然可以想得到!”冯斯咆哮着,“我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要骗我!”
黎微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双手稍微动了几下,捆住她的绳索就掉落到了地上,果然只是假装被捆绑,绳子可能压根就没有打结。
“能先把他放下来吗?”黎微对池慧说,“以你现在的能力,他没可能跑掉的。”
池慧笑了笑:“你以为我是怕他跑掉吗?在我面前,他怎么可能跑得掉?我不过是顺手羞辱他一下而已。”
他果然收回了对冯斯的压制。冯斯顺着墙摔到地上,几秒钟后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摸到先前黎微坐的那张椅子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池慧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给你一会儿时间,把该告诉的都告诉他吧。”他对黎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