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踩得并不甚稳当,似乎是大地在摇晃,难道是正好回到了某次地震的记忆?仔细一看,岑旷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她正身处于一条大船上,脚下踩着的是船舱里的木头地板,想来这条船正在航行,那么船身摇晃自然不足为奇。
岑旷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这是一条巨大的海船,正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航行,四周看不到海岸和岛屿,也无从分辨具体的海域。不过从船上的各种捕捞工具来看,这艘船应当是出海捕鱼的。
过了一会儿,她从水手们的交谈中听明白了,这艘海船并不是要去捕鱼,那些捕捞工具,是为了“在海里找东西”用的,但是具体找什么,包船的人并没有明说。但是他们提到了这一片海域,乃是雷州西部远离大陆的所在,脑子里装着丰富地理知识的岑旷猜想,说不定这艘船是要到深水区域采鲛珠。鲛珠是鲛人眼泪的结晶,在有鲛人活动的区域时不时能遇到,倘若碰上质地上佳的,那可比普通珍珠值钱得多。而这条船的目的地,就是有鲛人定居的雷州西部海域,此刻已经很接近了,大概再有两三天航程,就能到达。
只是那一片大洋里既有鲛人,又有危险的远洋海兽,有时候还有海盗出没,虽然有可能赚到大钱,却也是拿命拼来的钱。
镇远侯上这种船干什么?
岑旷在船上到处乱转,终于在一处船舷边找到了镇远侯的踪影。但一眼看过去,她不禁十分意外:眼前的镇远侯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少年时代的镇远侯,相比起后来那位威震九州的大人物,显得要稚嫩许多,但脸上却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飞扬神采,岑旷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此人心气甚高,内心有着强烈的欲望。
果然从年轻时就有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气派啊,岑旷想,人类有句谚语叫三岁看老,放在侯爷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仔细看镇远侯的服饰,虽然剪裁精细,用的茧绸也算不错,但还远远称不上华贵,腰间的玉佩也只是中等品质的青玉。她想起镇远侯的出身,乃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贵族的儿子,这一身衣服穿戴倒也满符合他当时的身份。
而在镇远侯的身边,还有四个人。其中两人垂着手,站立得稍远一点,从肤色来判断,应当是镇远侯的随从。另外两人站得近一些,和镇远侯言谈甚欢,看来是他的两个朋友。
镇远侯不会无缘无故储存这段记忆,这两个人对他应该挺重要的,岑旷想着,着意观察着二人。其中一个是一个样貌平凡的男性人类,长得黑黑瘦瘦,满脸胡茬,看年纪大概有三四十岁,穿着粗布衣衫。他虽然在陪着镇远侯交谈,却很注意地保持着距离,神情间带有几分拘谨,岑旷猜想可能是一个普通平民和一个贵族——哪怕是乡下来的末等贵族——交谈时,心里难免会顾念着地位尊卑。
另一个却是一个满头银发的羽族少年,和当时的镇远侯年纪相仿。他的气质和镇远侯正好相反,显得随和自在,圆乎乎的脸上随时挂着温和轻松的笑意。羽族由于体质原因,通常体型瘦长,绝少有胖子,像这个少年这样脸长得这般圆,已经算是很少见了。
多半和叶空山一样贪吃如命,岑旷在心里腹诽道。她看得分明,这位少年的手掌里握着半张肉饼,看来非但贪吃,还完全不像其他羽人那样忌讳吃肉。
“所以你放心,只要将来我成为朝廷的大将军,一定会和你的城邦结盟。”年轻的镇远侯对羽族少年说,“雷州虽然群雄割据,势力纷乱,但和东陆皇朝的实力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你的城邦如有危难,我一定全力相助。”
还真是镇远侯的口气呢,岑旷想,眼下只是个在天启城扔一块砖头就能砸中十个的乡下小贵族,却已经笃定自己以后会出将入相。但羽族少年却只是哈哈一笑:“顾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十分感激,不过么,你着实不必那么费心。城邦反正不会是我的,我那些兄长们……你要是愿意顺手救一下也挺好,不愿意就算了。”
镇远侯大摇其头:“翼兄,你还是性情太软弱了。我嘛,一来是家中独子,二来父亲只是个拿着最低俸禄的穷贵族,没什么好争的,否则的话,如果有人想要和争夺权位,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自己不该生下来。”
“这种事你倒是真的会做。”岑旷又想。
姓翼的羽族少年把手一摊:“你那是胸有大志,而且本人也确实才干卓著,当大将军当领主什么的都不在话下。我一来没本事,二来生性疏懒随遇而安,最怕和别人争这个争那个,不然也不会远远地离开雷州,更不会到处乱逛跑到这样有危险的远航船上。以前我的秘术老师经常骂我:‘以你这样天生的好体质,好好修炼的话,未必不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秘道家,但是我看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一根朽木。’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你先不赶紧去天启城寻求功名机会,为什么也会上这条船呢?”
“我和你刚好相反,绝不会随遇而安,做任何事都会谋划详细。”镇远侯的表情里似乎微微掺杂了一点惆怅,“我给父亲送完终,变卖完所有的家产,只要一脚踏入了天启城,就不会再回头了。我会像一个上足了机括的河络时钟,开始不停地转圈,别的事情都干不了啦。所以,在开始追寻我的理想之前,我想要小小地放松一下。”
“选择天然居的远航船出海来放松?”羽族少年笑得更开心了,“你果然不是凡俗之人。这艘船可是要花到三倍的价钱才能雇佣到足够的水手啊,大海里的航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天命注定我要葬身鱼腹,那就死了好了。”镇远侯说,“连这一关都闯不过去,还谈什么征服九州?”
听到这里,岑旷终于可以总结出一些东西了。首先,这艘船并不是出海捞钱,而是天然居的探险用船。天然居是九州一个很古老的组织,从来既不追求权力也不追求金钱,也不像长门僧那样靠着宗教信仰集结起来。它完全是一个自发的松散组织,由许许多多喜欢游历冒险的旅行家和学者组成,如果硬要说什么“信仰”“章程”,那大概就是,天然居的成员信仰天地之间一切新奇美好的事物。而且他们从来不贪图名利,在著书立说时都喜欢使用“邢万里”作为笔名,所以邢万里并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千千万万游历者的共称。
所以在岑旷的心目中,相比起杀人不眨眼的天驱、辰月、天罗,相比起追逐金钱的宛州商会,相比起苦哈哈的长门,相比起拥有无数知识储备却选择远避世人的龙渊阁,天然居算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心生仰慕的组织。
而像这样相当危险的出海远行,对于天然居来说也并不新鲜。并不是所有富翁都只盼着用钱来享受声色犬马、用钱来生钱、用钱来追逐权力地位,历代天然居中都有不少有钱人愿意花钱去四处游历冒险,或者花钱支持其他旅行者去游历冒险。这一艘造价不菲的结实海船,大概就是这样的富商资助的。由于天然居所追寻的东西都是乐意向他人分享的,坦**光明不需要保密,所以这种船可以让外人上船,当然需要付船票钱,也算是帮忙分摊一些高昂的旅费。
岑旷很想知道这艘船的具体目的究竟是寻找什么,是某个神秘的地点,还是某种传说中的远洋生物?可惜的是,现在听到的各种对话片段还没有人提到。
其次,此时的镇远侯刚刚离开家乡,即将去往天启城展开他伟大的事业。在此之前,他可能想要最后享受一下自由的时光,所以选择了上这条船。听上去,镇远侯也不是一个一心只知道追求力量、追求权势和胜利的人,他的内心也曾有过天然居的邢万里们那样的单纯的热情。
其三,那个微胖的圆脸羽族少年,是某个雷州城邦的王子。但听上去他对于继承领主之位没有丝毫热情,也不愿和自己的哥哥们因为这件事而起冲突,索性远远地避开,四处游逛,恰好在这一时刻也上了这条船,遇到了镇远侯。
这些倒都是一些比较新鲜的收获,遗憾的是,没有一条能和茧挂上钩。到目前为止,这段记忆好像只是镇远侯个人的一段比较单纯的美好回忆,却和茧、邪神等黑暗的事物半点不沾边。眼看留在记忆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快又要遭到驱逐,岑旷心里暗暗着急。
这时候,海里的风浪渐渐大了起来,已经不再适合普通的旅客留在甲板上了。水手们纷纷就位准备抵御可能到来的海上风暴,镇远侯也招呼了他的两位朋友以及两名随从,准备回到船舱里去。一直没有说话的瘦脸男人跟在了他身后,却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仍然是十分拘谨;羽族少年则留在最后,几口吃完了手里剩下的肉饼,这才开步跟上。
岑旷也想跟着几人一起进船舱,想尝试最后再多听他们几句话,突然之间,眼前黑影晃动,一个身影突然从高处扑下,直直地扑向落在最后的羽族少年。
岑旷悚然抬头,发现那是一个船上的水手,风浪大起来时爬到了桅杆上面,似乎是主帆卡住了,他要赶紧取下主帆,以免大风吹断桅杆。谁也没想到,他爬上去之后,竟然会猛扑下击,指缝间闪动着幽蓝色的光芒,应该是尖利的毒针之类的武器,直取羽族少年的头颈。
那一瞬间岑旷猜到了,一定是少年的兄长派出来的杀手。看来即便是少年远远离开雷州大陆,躲到了远洋之上,仍然无法消除兄长们的怀疑。为了争夺领主之位,什么兄弟亲情,不过是个笑话。
岑旷下意识地想要用秘术挡住那名刺客,却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只是处在一段记忆里,什么也改变不了。镇远侯的反应倒也快,已经挥拳扑了上去,但他擅长的是战略战术排兵布阵,本来就不是武术名家,看得出来身法虽然不错,却谈不上特别高明,加上甲板摇来晃去影响了脚步,实在是鞭长莫及。
至于羽族少年自己,反应更加慢了一筹,头抬起来时,毒针已经到了面门。眼看他就要被击杀在当场,刺客的身体却蓦地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随即像一个皮球一样“砰”的飞将出去,声势惊人,直接飞跃船舷坠入了大海之中。
岑旷大吃一惊。就在那短短的眼睛都不够用的一刹那,她用自己的精神力感知得非常清楚:有一道强力的空气秘术击中了刺客,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的身体猛撞出去。这一下不止速度迅猛,力道也是强沛之极,令刺客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飞在半空中时,就已经脏腑破裂断了气。
当然,若只是这个拯救的举动,还不至于让岑旷太过吃惊。真正令她骇然的是,这股精神力十分熟悉,在若干天前的夜里,以及再往前的白昼,她曾经短暂地感受到过好几次。
——那是茧的精神力!
岑旷急忙回过头去,看见除了跑到一半的镇远侯之外,其他人看上去似乎都没有异状。然而,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个黑瘦男人的眼神似乎稍微闪动了一下。不会有错的,尽管身体四肢都没有动弹,凭着那陡然锐利的眼神,岑旷也能肯定,那道秘术是这个男人发出来的。
他就是岑旷一直在苦苦寻找的茧的真身。
她想要跑上前去再仔细观察一下茧的形貌,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整个记忆世界又开始折叠翻卷。岑旷不敢再吃一次苦头,只好选择了退出这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