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岑旷问。
“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叶空山翻翻白眼。
“总得设法救救黄捕头他们啊!”岑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如果不能破解这个案子,我担心他们最后都会被杀头的!”
“‘总得设法救救’,你上下嘴皮一碰倒是容易!”叶空山继续翻白眼,“我们俩现在连捕快都不是,只是两个普通的平民,青石城全城戒严,恨不得上街吃碗馄饨都要查户口,你能干点什么,我又能干点什么?”
岑旷很是泄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紧跟着又弹起来,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哼哼着:“但是……还是……得想办法救救黄捕头啊……”
这时候距离镇远侯出事已经过了十来天了。如同叶空山之前一直在担心的,镇远侯的死震动了朝野上下,青石城立即进入全城戒严状态,城里包括黄炯在内的大官小吏都被关押起来受到盘查,之前被镇远侯抓走的证人们也被一并移交继续审讯。但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迄今都没有人能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而茧在那一夜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搜查范围扩展到青石城周边依旧一无所获。
叶空山和岑旷之前为了不连累黄炯,故意制造纠纷辞去了捕快的职务,这一回反而因此没有被株连,倒像是有些未卜先知的幸运。两人无事可做,岑旷每天都跑到叶空山的家里,求他想法搭救黄炯,令叶空山不胜其烦。
除此之外,她还想方设法想要搜集和茧相关的资料,但目前所能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在她的阅读范围内从未见过类似的存在,能找到的一些书籍里也没有相关记载。青石衙门里倒是有几位颇为博学的同事,但这几个人和黄炯一样,也被关押了起来,无法接触到。
而不管官家怎么封锁消息,和镇远侯有关的种种传言还是迅速传遍了青石城甚至于整个东陆、整个九州。这是一起有可能改变九州大陆格局的奇案,听闻者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担忧,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情势之下,青石城的氛围更加显得紧张,而叶空山也更加拒绝跟着岑旷去“想想办法”。
岑旷无奈的时候,也尝试着自己出去打听。但诚如叶空山所言,现在的青石城,哪怕是随便在街边走走都不自由,到处可以见到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巡逻,如果想要像过去那样走街串巷寻找证人问话,一定会引起注意。至于衙门、敛房等地,更是戒备森严,哪怕岑旷依旧是捕快都很难进去,何况现在她只是个平民。
所以晃悠了一上午之后,她还是一脸颓丧地回到叶空山家里,尽管很不满叶空山每天在**躺着睡懒觉不去积极“想办法”,她还是给叶空山买了几个烧饼作午餐。但是刚刚来到巷口,她就看到对面走来了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她居然全都认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凑到一块儿。
“何先生,您好。”她先向那位一直对她都比较和善的镇远侯手下的首席秘术师打了招呼,然后转向另一个人,“叶、叶大人?您怎么来青石了,是为了镇远侯这起案子吗?”
“还能为了什么?”叶空山的哥哥叶寒秋说。
叶寒秋是叶空山的兄长,比叶空山大一岁,但相貌却比他好看许多,反而显得比弟弟更加年轻。叶寒秋二十余岁就在天启城屡破大案,被誉为神捕,后来升任刑部主事,虽然不再直接冲在第一线办案,却仍然是声名显赫,前途不可限量。岑旷入行之后,自然也听说过这位神捕的大名,一度在心里将他视作自己努力的榜样。
直到不久之前,叶寒秋的父亲叶征鸿意外去世,叶寒秋来到青石城,岑旷才得以了解到,原来此人竟然是叶空山的哥哥。但叶空山教导她那么久,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有个哥哥,也从不谈及自己声名煊赫的父亲。兄弟俩见面后更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显得关系十分不好。
不过,在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之后,两兄弟的关系没有以前那么糟糕了,尽管再见面时他们依然板着面孔冷脸相对。叶寒秋平素为人谦和有礼,给岑旷留下的印象很好,偏偏就是一见到叶空山就像换了个人。
岑旷强忍着尴尬,等待两兄弟完成他们亲热的例行寒暄,只觉得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锐利的冰碴。好在有何先生在,他们还稍微收敛了一些,你来我往之后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所以,刑部决定特派我去查这个案子?”叶空山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烧饼,“你看看我身边的这位岑小姐,已经快要蹦起来顶穿屋顶了,我当然只能答应了。再说了,刑部的命令,我想说拒绝也不行啊。”
岑旷脸上一红,努力收起自己雀跃的姿态,很快又想到了些什么:“啊,你之前每天在家里睡大觉,其实就是在等着叶大人到来?你早就猜到了?”
“我只有三分之一的把握。”叶空山说,“案子肯定会进刑部,也肯定会过我伟大的哥哥的手,他也一定会想到青石城正好有个废物弟弟勉强可以用。但是事关镇远侯,牵涉太广太深,而我伟大的哥哥毕竟职位有限,就算有心,能不能最终说动上司决定用我,这我可说不准。所以只能耐心等待,只有手里得到权限,才有可能真正去调查这个案子,而不像某些笨蛋那样做梦自己在青石城跑个十圈八圈就能把凶手抓回来。”
笨蛋低着头站在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越缩越小。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权限。”叶寒秋说,“青石城的人随便你用,地方随便你去,只是不允许单独行动,我会派人跟着你。而涉及镇远侯私人的事情,我无法做主,你必须和何先生商量。”
岑旷把视线转向何先生,她注意到,何先生的表情有些犹疑。
“我不想隐瞒二位,所以请容许我开诚布公地把话讲清楚。”何先生说,“我已经跟随了侯爷二十三年,不仅仅只是他手下的一个秘术师,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他的管家,他的心腹,他的走狗。我自认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侯爷,所以,关于这个案子,我固然希望二位能够破案找出真凶,但也有一些其他的不太好听的话,不得不说。”
岑旷不明所以,叶空山却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看了何先生一眼,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里,侯爷失去了性命,作为跟随他的人,我自然悲痛万分。”何先生憔悴的容颜显示出他这句话并没有说谎,“但是,对于侯爷而言,有些东西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名誉。”叶空山只回答了这两个字。
“不错,对于侯爷来说,名誉甚至重于生死。”何先生缓缓点头,“他这几十年来南征北战,一将功成万骨枯,脚下踏着无数的尸体,对于自己会不会变成尸体,其实倒并没有那么在意。但一直让他引以为傲的,是哪怕他不拔剑,不出一兵一卒,仅仅凭他的名字就能让敌人战栗。”
“是啊,雷州的爹妈们就靠着侯爷的名字来止小儿夜啼了。”叶空山吃完烧饼,开始擦嘴。
何先生没有理会叶空山的讥嘲:“那一天晚上,侯爷在我们的严密保护下出现在了王府之外,根据我们事后的再三检查,确信没有旁人进入侯爷的寝室,也就是说,他是主动离开的。他为什么会离开,他为什么会去见那个茧里的怪物,他之前为什么对茧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以及,那个茧里的怪物到底是什么,这些谜题自然我们都很希望能解释清楚,但是……”
“但是,要考虑到这当中有可能存在的对侯爷名誉的影响。”叶空山扔下擦完嘴油腻腻的毛巾,“侯爷是怎么死的固然重要,但如果这个死因最后调查出来对他的名声不利,那就宁可让盖子盖着,永远不揭开,对吧?”
“在这个世界上,真相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何先生很坦然,“我们虽然见面不多,我对你一直尊重有礼,希望这样的关系不要被破坏。”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吗?”叶空山完全不在意对方这句**裸的威胁。
“当然也是为了给你提供便利。”何先生说,“我咨询了一位曾经帮助过侯爷的老朋友。他对你是这样描述的:‘叶空山是个顶级的混蛋,如果给我机会,我会把他切成碎块去喂青石城的流浪狗。但是,如果真有什么怪诞的难题需要解决,他大概会比一般的捕快或者游侠好用一点点。’相信我,他当时咬牙切齿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岑旷扑哧一乐。何先生接着说:“正因为他的这番话,我决定冒一次险。我将允许你检视侯爷的遗物,让你寻找线索。只不过,这一切行动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下进行。”
“这些都不是问题。”叶空山说,“我的一切调用官府资源的行动,全部接受刑部专员的监督,我同意——如果一个不够,你还可以多派几个;一切涉及镇远侯个人机密的行动,我也全部接受侯爷府上派人监督,比如何先生你可以亲自过来一直跟着我。”
岑旷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一贯我行我素的叶空山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叶寒秋和何先生的要求。叶寒秋和何先生也都显得有些意外,但看来还是叶寒秋了解自己的弟弟。
“把你的后半截话说完吧。”叶寒秋说,“你一定还有别的条件,趁现在提出来。”
叶空山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你懂我。我确实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把之前被侯爷抓起来的那些青石连环怪案的证人放了。侯爷已经死了,他们也没有用处了。”
他紧跟着说:“老哥,你心里也清楚,他们和侯爷的死绝对不会有什么相干。之所以扣住他们不放,只是为了万一最后案子查不清,有一群现成的替罪羊可以用罢了。但是大可不必这么做。我既然接下了这个案子,这个替罪羊,由我来当。”
岑旷心里一热,知道这是叶空山在完成对她的承诺。两人之所以会卷入镇远侯被茧吞噬的风波,就是因为岑旷想要拯救那些被镇远侯抓起来的死者家属,尽管那些人和她毫无关联,其实不过是出自她带有几分幼稚和冲动的正义感。叶空山固然一直在嘲笑她的这种动辄热血上头,却也始终在帮助她,保护她,甚至不惜把自己放在有可能被秋后算账的危险境地。
这个人可能表面上看起来,最不像是个合格的导师,有时候却又合格得无懈可击。
于是叶空山眼睛一眨,咸鱼翻身,居然成为刑部特派人员,专职调查镇远侯之死。鉴于该特派人员并没能完全得到上头的信任——或者说基本没有得到什么信任——他的身边会一直跟着一个监视者。
现在这位监视者就跟在两人身后。岑旷倒是并不讨厌这个名叫袁圆的年轻人,毕竟站在以貌取人的角度上,袁圆长得颇为英俊,就像是一个年轻稚嫩一些的叶寒秋。而且虽然身为监视人,他也并没有什么颐指气使或者横眉冷对。相反的,他在岑旷面前显得有些紧张,紧张到身体都略微僵硬了。
“这方面你比起你的上司就差远了。”叶空山偏偏还要拿着袁圆打趣,“听说天启城的年轻贵族小姐们排着队想嫁给他。你不只要跟着他学办案,也得学两手他对付漂亮姑娘的手段才对。”
“叶……叶捕快,您误解了。”袁圆小声说,“我不是因为岑小姐是女性,或者说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才在二位面前失态。”
岑旷有点儿害羞,不好接这句话,但心里也在好奇。袁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我也是一个魅。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族。”
岑旷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袁圆咳嗽了一声,把话题岔开:“叶捕快,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这并不是通向衙门的方向。”
“你以前来过青石?”叶空山头也不回地反问。他正蹲在路边,找一个街头小贩买炒花生米。
“没有。但是出发之前,我已经把青石城的地图都背下来了。”袁圆说。
“你的这个同族,和你还真有点像,都有几分呆气。”叶空山悄悄对岑旷说。
岑旷瞪了叶空山一眼,对袁圆说:“如果我没有记错路,我们大概是要去拜会一位老熟人。”
“什么老熟人?”
“一位对叶捕快恨之入骨的老熟人。用人类喜欢说的玩笑话来说,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叶空山很多钱……”
胡笑萌,青石城名医,其医术即便在整个宛州也是排得上号的。但此人才高而德薄,贪财好色,人品低下,一向为人们诟病。胡笑萌仗着自己的医术被许多达官贵人所需要,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德行,他在青石城唯独害怕一个人,那就是总能挖出他各种痛脚的无良捕快叶空山。
之前发生的变异惨案,以及镇远侯的死,尽管官方极力封口,消息灵通的胡笑萌还是早已知晓其中的不少详情。但他并不在意,用他的口头禅来说:“老子治病是为了赚钱,不给我交诊金的人死再多关我屁事。”
所以,在这一天下午,胡笑萌的生意照旧。有两位日常一起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因为受不了青石城的高压气氛,醉酒闹事被巡逻士兵打了。若是在往常,这两家人多半要仗着有钱大闹一场,但当此特殊时刻,有再多的钱也只能忍气吞声,家人为了稳妥,求到了胡笑萌这里,既然有高额的诊金可收,这两位就和胡笑萌的屁事相关了。
叶空山带着两个魅来到医馆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胡笑萌竟然还留在馆里,算是十分难得,这说明那两家人的钱给足了。当然,即便给足了钱,气还是一定要受的,两位伤者是放在了医馆里,家人随从一概不让进,只能在门外候着。
“如果有外人干扰我治伤的话,我可保证不了他们的死活。”胡笑萌如是说。
当叶空山硬生生推开门童、带着岑旷和袁圆闯进门时,胡笑萌正坐在自己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酒。听到脚步声,他恼怒地把酒杯重重一放:“你们这帮狗杂碎,把我说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你说的话难道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放屁吗?”叶空山说。
胡笑萌听出了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气焰登时矮了一大截。他抬起头,瞪着叶空山,嘟嘟囔囔地说:“真是他娘的阴魂不散。”
叶空山环顾一下,看到两位伤者躺在病**,闭着眼睛,胸膛有规律地起伏,应当是陷入了睡眠中。他冷笑一声:“这两个蠢货其实根本没什么大碍吧?”
胡笑萌也跟着嘿嘿一笑:“流的血很多,但都是皮肉伤,根本没有触及要害。但是有钱人怕死呐,看到那么多血就吓得嗷嗷叫,非要抱着钱硬给我送过来,我不拿岂不是有伤天理?”
“然后你随手收拾了他们的伤口,给他们用了麻醉药,再把其他人都赶出去,假装自己在努力治伤,回头可以找他们收加班费……”叶空山在胡笑萌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咱俩大哥不说二哥,论不要脸,我不及你。”胡笑萌“哼”了一声,“另外纠正一点,加班费可不能‘回头’再收,天黑前我就收好了。”
岑旷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听着两个无耻之徒斗口,好半天才插上话:“两位……能不能先说正题?”
胡笑萌对岑旷这位漂亮姑娘倒是一向十分客气:“好好好,岑小姐说得对,说正题说正题——什么正题?”
岑旷也是一呆,看向叶空山:“对啊,你跑来找胡大夫是有什么正题?我被你们把脑子都搅糊涂了……”
叶空山点点头,一下子换出一张正经脸,盯着胡笑萌:“我是来听你说故事的。你瞧,连花生都买好了。”
“什么故事?”胡笑萌的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有点猜到了叶空山的用意。
“我现在在调查镇远侯的死。”叶空山说,“有趣的是,镇远侯手下的首席秘术师对我居然有几分信任,说有人告诉他,我虽然是个混蛋,办案倒还不错。而这个人,曾经帮助过镇远侯。我想了一想,青石城讨厌我的人足够填满整条西江,但要说还有能力为镇远侯提供服务的,多半就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