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南边的那片樟树林,半夜里闹鬼了!”何修对章桦说。
“你瞎说,世上哪儿来的鬼?阿爹说鬼都是编出来骗人的!”章桦回答。
“真的,昨天晚上我和小蕊亲眼见到的!”何修说,“就在樟树林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吓了我们一大跳!不是鬼的话,怎么能从地下冒出来?”
“说不定就是只钻地的花鼠,因为你胆子太小,被吓坏了,又不好意思在小蕊面前承认自己胆小,就愣说那是个鬼……等等!你怎么会深更半夜的和小蕊一起出去,还跑到樟树林里去?你这个混蛋太不仗义了!说好了我们俩谁都不对小蕊表白的!我还把你当成兄弟……”
章桦和何修闹腾了一通,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何修已经和小蕊谈恋爱的现实。但到了夜里,他还是忍不住从**爬起,跳下树屋,钻进了樟树林,想着如果何修和小蕊今晚又选在那里约会,可以好好地吓唬一下他,算是稍微出口气。
他趴在一根树枝上,焦躁地等待着,但是两人始终没有来。章桦等了半个晚上,等到实在扛不住倦意了,只好决定回去睡觉。但因为太困了,他脚下一滑,没有抓稳旁边的一根树枝,整个人从树上摔了下去。
他短促地惊叫一声,以为自己会狠狠地摔落在地上。羽人体重较轻,倒是不至于摔死,但摔伤多半难免。没想到身体还在半空中,就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托住了他,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抵消了他的下坠之力,几乎是把他轻轻放在地上。
背部刚刚沾到泥土,章桦就赶忙跳起来,看见树下有半个人影,之所以说半个,是这个人只露出了上半截身子,下半截似乎还藏在地下。
“你就是那个鬼?”章桦脱口而出。
露出半截身子的人影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跑开。
章桦这下子睡意全无了。几经试探后,他发现对方不会说羽族语言,但能说东陆通用语,正好他也会说通用语,虽然说得不太好,但要进行普通交流还是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是一觉睡醒了,挣破了茧,从地下钻出来的?这里的地下曾经有一个地下城?”章桦兴奋非常,“这个真是太棒了。但是你看起来是个人类,不像是个河络啊?河络不都是小矮人吗?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河络会结茧啊?”
“我不是河络,但也不是人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这个名叫木头脸柯德的怪人回答。
章桦和他聊到了天色发白,大致了解了柯德的遭遇。少年人原本就对各种离奇古怪的事件十分向往,何况刚才柯德救他的那一下确实厉害,他几乎完全相信了柯德的讲述。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地下城已经没了,你认识的那些把你当成神使的河络也全都死了好几百年了。”章桦十分同情柯德的遭遇,“要不然你继续假装神使?我们村子里的人不相信殁,但是信星母。你那么厉害,冒充星母的使者没问题,他们一定会收留你的,说不定还要给你修个新祭坛呢。”
“我不是神使,我也不愿意再做神使了。”柯德轻声说,“神使害死了地下城里的所有河络,包括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要做神使,不管是星母的还是殁的。”
“再说,我也很害怕……见到那么多人。”
章桦搔搔头皮:“那怎么办呢?你打算离开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从离开山村之后,就被带到了地下城,然后现在来到你们的村子,仍然是地下城的地面。我从来没有自己去过任何地方,也不太懂得这个世界里的事情。”
“那这样吧,你就先在地下藏着。”章桦十分仗义地一拍胸脯,“我会偷偷拿吃的给你,然后教给你九州是什么样的。你救了我,我当然要报答你。”
“谢谢。我的确需要有人来教教我世上的事。”柯德说,“以前在地下城,慕恬只会和我讲她的生活,其他河络除了祈祷之外从来不敢和我说话。不过不必给我吃的,我和你们不一样,可以直接吸取精神游丝转化为物质,维持这具躯干的运转。”
“真厉害!”章桦两眼放光,“如果我们也有这个本事,就再也不怕饥荒啦!”
于是柯德交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二个朋友,塔弗亚城邦的乡下羽族少年章桦。他从章桦替他偷来的村里长老保留的基础秘术书籍上学会了一些秘术的运用,平时可以用障眼法隐去自己的踪迹,就不用老是躲在地下了。甚至于有那么一两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章桦偷偷带着他爬上树,进入到由建造在森林上的树屋构成的羽族村庄,让他好好领略了一番这种和河络地下城几乎截然相反的建筑方式。
而那些基础秘术看似简单,却好像一块敲门砖,指引着柯德越来越深入地了解了自己的力量。他发现,自己不只是能影响其他生物的精神,还能够跨越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界限,让这种精神影响作用到肉体上,令生物的肉体也发生改变。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欢喜,但更多的是惶惑,因为他始终不能忘记当年在李醇村里的那些变异的人。
我,或者我曾经的同伴们,为什么能这样改变他人的身体?这样的改变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两个问题困扰着他,让他的内心难以安宁。幸好还有章桦时常来陪伴他,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烦恼。
章桦和过去的蔷薇慕恬有一些相似之处,性情都很爽直,都喜欢来找他说话,而且都擅长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让柯德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但是和一辈子都住在地下城的慕恬不同,章桦的见闻要广博得多,他每年都要跟随父亲去城邦里的城市贩卖农产品,去年还曾经去过和城邦交好的人类的城市。
“除了海里的鲛人,九州其他五族我都见过。”章桦得意扬扬地炫耀着,“那座人类城市里还有夸父,真的老大老大,我觉得他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后来死的时候,那个血喷得,就像下了一场雨。”
“他为什么会死?”柯德问。
“斗兽场啊,他是被东陆的人类在战场上抓住,然后卖到雷州来的,就是为了斗兽。他一个人打两头狰,杀死了其中一头,但是被另一头咬断了脖子。”
柯德看着章桦兴奋的样子,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但章桦还是他的朋友。
章桦掏空肚肠,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知识都教给了柯德,又替他偷了一些书来阅读。柯德终于能真正了解一些这个世界了。他对于雷州此起彼伏的战火仍然心有余悸,听说东陆,尤其是宛州和中州相对而言比较和平,便想要离开雷州去往东陆。
章桦有些舍不得,但也明白地下城的灾难是柯德心中抹不去的阴影,因此不愿意勉强他。
“那你就去吧,没有我这个聪明人在身边,你自己一切多小心。”章桦忧郁地说,“以后如果有空的话,记得回来看看我。”
柯德看着章桦没精打采的脸,知道这位朋友是真心舍不得自己离开,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受。他想了想:“七夕快到了,那是你们一年一度的最热闹的节日,对吧?我多留几天,陪你过完七夕再走,好不好?”
章桦立刻开心起来:“当然好!我跟你说,再没有比七夕更热闹的时候了,除了长老讲话啰啰唆唆特别烦人之外,大家又唱歌又跳舞又能穿新衣裳,阿爹阿娘还会允许我喝酒,到时候我偷点儿酒给你带过来,虽然你不需要吃东西,尝尝味道也不赖嘛。”
“尝一点也可以。”柯德说,“不过,其实我最想看到你飞起来的样子。看过了你飞之后,我也就能安心离开了。”
章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云:“可惜,你看不到。”
“为什么看不到?”
“我阿爹阿娘都是无翼民,再往上数,他们的阿爹阿娘,阿爹阿娘的阿爹阿娘……统统都是无翼民。所以从血统上来说,我必定也是无翼民,不可能飞起来的。”
柯德心里一阵难过。他也不懂该怎么安慰人,只好愣在那里不出声,好在章桦性子豁达,反而说起笑话来逗他开心。两人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七夕那一天,柯德用秘术隐蔽了自己,然后躲在远处看着这个小村里的羽人们一起欢庆节日。如章桦所说,除了长老的讲演稍嫌冗长,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漂亮,羽人们唱歌很好听,由于身体的轻盈柔软,舞蹈也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当看到少男少女们纷纷感应着月力凝翅起飞时,他却发现,章桦和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悄悄躲到了远处的森林里,背影里满是落寞。
朋友的难过让柯德一下子失去了好心情。他明白自己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独自回到地下,一会儿想想章桦,一会儿想想蔷薇慕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朋友们都那么不幸。
后来他无意中在地层里找到了一块完整的水晶雕塑——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猜想这是当年地下城毁灭后的遗物。章桦应该会喜欢这个,他想,我把这个送给他,也许能让他开心一点。
他兴致勃勃地捧着雄鹰重新回到地面,去往森林里寻找章桦,却发现他正坐在一棵树下,头破血流,另外两个无翼民同伴站在一旁,满面愤慨。
他顾不得隐匿自己的行踪,扔下水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怎么了?”
两个同伴有些惊诧地看着他,章桦说:“这是我的朋友,从人类的城市过来玩儿的,很快就会走。”
“你怎么了?”柯德又问了一遍。
章桦不答,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两个同伴却不管不顾,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了事情经过。原来是有两个来自城邦首都的贵族少年飞到了村里,无意间撞见了这三个无翼民,对他们百般羞辱,有一个贵族少年还故意绊了章桦一跤,令他跌破了头。
柯德觉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极度愤怒。在地下城的惊变之后,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在旁人面前展现自己那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但是此刻,当唯一的朋友受辱时,他把这个原则忘在了脑后。
“不就是要飞行吗?”柯德“哼”了一声,“我帮你们。”
他很轻易地修改了三个少年的精神,在其中注入了极易感应到明月之力的因子;然后又约略修改了一下三人肩胛骨处的凝翅点,让他们能够凝出超乎寻常的巨大羽翼。
“去找那三个混蛋,和他们比赛飞行。”柯德咬着牙说,“快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柯德躲在一旁,看着章桦拍打着雪白矫健的巨翼,如同真正的雄鹰一样翱翔在云天之上,轻松击败了那几个寻衅的贵族少年,满心喜悦。他觉得自己在临行前为朋友做了一件好事,回到地下睡觉似乎都觉得更香了。
几天之后,柯德和章桦告别,离开了村庄。这座村子原本位于西南边境附近,但近期边境外的两个邻国正好准备开战,从此处越境可能会惹上麻烦。所以他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强大的精神力带动着驱风的秘术,他虽然没有骑马,行路的速度却并不比马匹更慢,很快就向着东北方走出了五六十里地。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前方有一大队人马靠近,连忙爬到附近的一棵树上暂避。
来的是一支全副武装的羽人的军队,约有三百人,行军速度很快。从他们打出的旗帜上的徽记来看,正是塔弗亚城邦的部队。他们行进的方向,是西南方。
自己城邦内的部队行军,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柯德没有太在意,等军队远去后,他跳下树继续前进。但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安。他无法解释这不安的来源到底是哪里,只是这种感觉始终无法消除。
军队……西南方向……会是去章桦所在的村子吗?
去干什么?
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一路跟随着部队留下的马蹄印。每往前多跟一段路程,心里的不安就越强烈。
——这就是他来时走的路。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目的地就是章桦的村子。
当走到距离村子只有最后几里路的时候,他忽然全身一震,感受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精神震**。那是智慧生灵临死前的终极恐惧。在库涅拉尔部落的地下城覆亡的那一夜,在那几千个河络逐一死去的时刻,他清晰地接收到了这种恐惧,并最终导致他不得不躲进茧里沉睡以求得平静。而此时此刻,那种冲击再度袭来,虽然规模稍小,但对他的刺激却是差不多的。
果然出事了,柯德想着,那些军人杀掉了村子里的人。他的第一个冲动是像章桦给过他的书里讲的历史故事那样,扑过去和那三百个军人拼命。然而,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紧随而来的仍然是对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恐慌,不管这样的打交道是友善的还是充满敌意的,他都不喜欢。何况他也有了谨慎和小心的概念,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一个人杀死三百名士兵,毕竟他还从来没有和谁战斗过。最终他还是躲到了森林里,等到军队撤离之后,才重新回到村子里。
没有侥幸,全村人都死了。他在章桦家的树屋的底部看到了章桦的尸体。他一生中的第二个朋友头朝下趴在地上,双手徒劳地抓着树根,连指甲都抓断了好几根,致命的伤口在后颈。这一幕场景让柯德恍惚间觉得往事重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充满血腥味的地下城里,在祭坛的底部看着蔷薇慕恬的尸身。
“这是为什么?”柯德轻声发问,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谁,“这到底是为什么?”
远处又传来了部队行军的声音,那是另一支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部队。柯德无法久留,只能回到地下。焚烧尸体的恶臭在地下都能闻到。
几天之后,柯德进入了塔弗亚城邦的都城安叶城。第一次失去朋友的时候,他懵懵懂懂,不通世情;而当第二次失去朋友时,他听过很多故事,读过几本书,虽然还不太多,却已经不是糊涂虫了。他懂得了仇恨,懂得了复仇,懂得了侦查,懂得了躲藏偷袭。
甚至于还懂得了欺骗。
你们都知道殁,是吧?你们都很害怕殁,对吧?那我也借用一下殁的名头好了。曾经的殁的神使、如今的木头脸柯德在心里这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