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游露极尽疲倦地睡着了,先是头蒙蒙的一阵麻意,随即沉重的身子一轻,伤痛好似不复存在。
摸一摸枕旁,空****的并无玄微苍溟的身影。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现实。
痊愈后的她开始拒绝吸食神界的天地之灵气,也不愿吃神界发放的蟠桃和其他一切延年益寿之物。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之间五百年又过。
在这几百年间,她与玄微苍溟的相处之道也渐渐地变得不一样了。以往在神魔之战和凡间历劫时,他常常笑意盈盈地看她,“游露。”
而今她既是玄微苍溟的臣下,也是他压制旧伤浊毒的药人。时日久了,他们也如那凡间的帝王和皇后一样,再没有叫过彼此的名字。
她唤他一声“帝君”,他回她一声“昆仑真君”。
有理有节,客气疏离。
仿佛从来如此。
玄微苍溟不要她逃,可是她终究再度迎来了自己的圆寂之日,由红颜到白发苍苍,再到枯骨碎裂化为齑粉,一切变化都在一瞬间发生。
她等这天等了五百年。
魂魄在神界会显出实体状态,缓缓起身的魂魄还是朝游露的模样。
她抬脚欲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唤住,“真君。”
“你为何要一次次去那凡尘受苦?一次次从头练起?”
“……也许是因为,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更想顺应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吧。”
“该不会……”玄微苍溟的声音中有狐疑,“你又想要趁着转世寻觅佳偶?”
“不管我这次想要做什么,”朝游露微笑,“只希望帝君莫要再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
“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永坠轮回,再也不能回到神界?”
“即便如此,”她努力压住心头的那丝疼痛,维持着淡然自若的神情,“……请帝君不要再伸手干涉我的轮回,也不要再给予我记忆了。”
兴许生命便是轮回,总觉得他们曾经有过相似的交谈。
玄微苍溟薄怒的神情渐渐阴鹜。
“本君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干涉你的轮回,给予你记忆……”
看着她的魂魄化为万千星光,飞向四面八方,他的呼吸益发紊乱。
“因为那样……实在是太麻烦,也太过于危险了。”
玄微苍溟缓步走过房间的各处,看到魂魄的碎片被陆陆续续地捕捉在各个角落。他推开手中魂瓶的塞子,如同采集露水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魂魄碎片收入瓶中。
不多时。
整个魂瓶中微光闪烁,朝游露的声音传出。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从你不肯与天同寿那一天起——”玄微苍溟环视着屋屋内,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划过各处摆设,“捕梦网,结魂灯,聚魄纱……我都早早为你准备好了。”
他推开窗户。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灵草,枝繁叶茂地护卫着这片天地,也挡住了哪怕是一点点想要从缝隙逃出的魂魄。
“你看,”玄微苍溟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拂露的春风,“食灵草送过来之后,我还常常过来亲手给它浇水。”
朝游露懊恼。
她对于玄微苍溟在他身边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一点感知也没有,只以为这些都不过是普通的植物,普通的装饰品。
又怎会知道他把天上地下一切能够捕捉、聚集魂魄之物,全部都放在了她的身边?
不过他既然以前会把诸多法宝堆在她的身上,想来现在堆满魂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想做什么?”
“我要为你重塑肉身,莲藕太脆,花瓣过柔,”玄微苍溟伸出手,点着食灵草的一片叶子,一颗晶莹剔透的露水在光滑的叶面上滚来滚去,摇摇欲坠,“就用这滴露水怎么样?”
她如今是任他拿捏的魂魄碎片,就算说了半个“不”字又怎样?
玄微苍溟打开魂瓶,将收集到的魂魄碎片一粒不漏的浇在那滴露水上。
身躯再度成型时,朝游露难掩自己的尴尬。
分明都已经出口道出了永别。
却根本不曾分开过哪怕一秒……
露珠铸造的身躯软软的,不适应新躯体的她只能像没骨头的蛇一样趴在地上,本该稳健的声音也软软的。
“放开我,我要转世。”
与其说是宣告。
不如说更像是对他千年来求而不得的嗔怒,全然没有任何威慑力。
玄微苍溟把她从地上提起,“什么转世?”
他仿佛听朝游露讲着什么笑话,嘴角勾起迷人的弧度,“你是灵草露珠,要被日日浇灌的。”
他刺破自己的手指,往她口中点入数滴龙血。
很快,朝游露觉得身躯如有群蚁奔走,血液如万马奔腾般沸腾,抓耳挠腮不得其法。
玄微苍溟问她:“饮了龙血,难受吗?”
“难受,”朝游露忙不迭地点头,“我好难受……”
他发出“嗤——”的一声轻笑。
“自我从龙神故里出海以后,服用绝情丹之前……”
他的眼中只有她的倒影,好似数百年前初遇她时那般。
“龙族的血液奔涌在我的四肢百脉中,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我都是如此的难受。”
朝游露一时之间怔住。
任是放在谁面前,这都会是无解的难题。
为什么……为什么要吃绝情丹呢?
又为什么……
要以人类的模样在她身边待了许多年?
自认识玄微苍溟以来,原始龙身的模样她只见过两回。一次是相识之初,一次是重伤之时。此后岁月,他一直是风度翩翩,优雅有礼的人型。
甚至让她忘记了,他原本是条龙。
如果一开始就已经伪装成为一个绝情寡欲的人了,又为什么不永永远远地伪装下去?
玄微苍溟凑在她的耳边,以极低的声音,将神的意志传入。
“我曾给予过你寻觅配偶的机会,但你失败了。再也没有机会了……游露。”
声音在她的耳中不断放大。
“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只能留在我的身边,永远与我在一起。”
朝游露在他的怀中失去意识。
又在他的怀中醒来。
胸膛还因梦境呯呯跳动,眼前的景致却与之前不同。
玄微苍溟睡在她的枕边,眉头蹙起仿佛陷入梦魇。
朝游露的目光向下望去,一点灵光自两人十指交错间若隐若现,想来是他的神识顺着护心鳞甲的戒指,同她一起入了梦。
她的手指仍猛然被玄微苍溟攥紧。
霎时间的力道让她几乎指骨欲断,“嘶——”
玄微苍溟睁开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就在这一刹那。
他与梦中那疯狂偏执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让朝游露分不清此时是现实还是梦境。
玄微苍溟哑声道:“你突然就不见了。”
朝游露如实回答:“不会的。”
他的一只长腿压在她的身上,右手环搂着她的腰,左手与她十指相握。
互相捆绑到这种程度,她怕是轻轻抖一下他都会醒,谈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两人对视了半晌。
玄微苍溟轻声道:“还想要离开吗?”
那过于真实的梦境让朝游露至今惊魂未定,“我之前不过都是说的气话,帝君怎么当真了?”
玄微苍溟脸上浮出一贯优雅温柔的微笑。
“真君,别随便开玩笑。”
“我会当真的。”
朝游露被他看得额上出了一阵密汗,不住以手擦拭,“帝君不去上朝?”
她终于得救,玄微苍溟起了身。
“晚些时候来看你。”
玄微苍溟下朝回到真君殿中,迎接他的神官头也不敢抬,语声嚅嚅:“回禀帝君,真君说这几日昆仑墟事务堆积,今日便不回神界歇息了,请帝君……不必相候。”
跑得这样急,“她身子已见好了?”
“真君言「劳帝君挂心,已无甚大碍」。”
朝游露已安排完了升仙大会的准备事宜,正靠在椅背休息,耳畔的明珠遥遥有所感应,如蜂翅般振动不息。
耳垂微麻,她伸手去抚。
“真君。”
声音离她极近,宛如他本尊的嘴唇贴在她的耳旁,将嗓音传入。
身子似也被他的声音震麻了,“帝君?”
“今日为何不归?”
朝游露不知应该怎样作答。她既要处理公务,又要做那被他吸食精气的药人。便如同一根蜡烛两头燃,实在是未来可期,不出年余,恐怕便会精尽人亡。
唯一稳妥的办法,只能尽量让他不要夜夜笙歌。
朝游露想了许久,“帝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玄微苍溟道:“真君但说无妨。”
“如今昆仑墟公务繁琐,我欲请几位小神官随身相助,也好打点神殿上下事宜。”
玄微苍溟只说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却并没有说她不能养面首。
小神官在神殿中昼夜不去,盘旋左右端茶送水,玄微苍溟毕竟身为一方堂堂天帝,总不好当真放下身段,当场行那男女男的比翼双飞之事。
如此,她方能得一回喘息。
本预计玄微苍溟要发火,谁知他一番沉吟后,语声和缓,像是处理一桩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要几个?”
他这反应大出朝游露的意料之外。
“要……”她算了算自己公务日,期期艾艾地道,“五个罢……”
一晚一个,轮流碍着玄微苍溟的眼,想来应该差不多。
“如此轮替算来,真君岂不是还有两晚空缺?”
玄微苍溟善解人意的一锤定音。
“五个太少,至少须得七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