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切那个傻子还真去问望生了,鱼藻没听到俩人谈了什么,但肯定不愉快,桑德切指着门口说了什么,望生径直走了。
药农在舞池玩够了,拉着望生宅在家里看西洋医术的书籍,鱼藻有几天没去月朝东了。
“红梅,门外有人找你,你今天可以提前走了。”舞池经理拉开后台的幕布告诉正要换衣服的红梅。
红梅拎着小布包从月朝东的后门出来,又绕到前门。
“桑德切没为难你吧?”鱼藻在洋车上冲红梅招手,“他们几个玩儿够了,有几天没过来,我刚才跟舞池经理打过招呼了,你要是不想跳舞,可以在后台教其他人唱歌什么的,每月从我这里给你一百块。”
红梅跑过去,没了那些花枝招展的旗袍,她看起来朴素多了,乍一看,像是谁家打扫的下人。
“谢谢杨小姐关心,老板人很好,您不会是特地来跟我说这些的吧!”红梅惊诧。
“上车,”鱼藻往旁边挪了挪,“我也是整天闲着没意思,你住哪儿?送你回去。”
“长街胡同。”
长街胡同在北城最北头,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拉洋车的、走街串巷卖小玩意儿、扛大包的或者红梅这一类人。
每个人都有等级,上一等的永远瞧不起下一等的,就像是红梅,这条胡同里,她是最下等的,连脚力媒婆都比她高一等。
下了洋车,红梅急匆匆地往里走,恨不得直接飞到家门口去,鱼藻结了车钱在后面跟着。
旁边有户人家推开了门,一盆洗菜水泼出来,带着几片菜叶子,“哟,这不是红梅吗?今儿怎么回来这么快?你那些个相好的是不是看不上你了?也是,你都多大年轻了,舞女,吃的可是本钱这份儿饭,你不会是被辞退了吧!”
听着话音斜对门也把门打开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丢了一把瓜子皮到红梅身上,“那没事儿,过两天我给你介绍门亲事儿,到了那儿好好给人家洗衣做饭生孩子,保不齐人就留下你了,是不是?”
“哎,不是说你认识了有钱的主儿,白拿钱砸你,那傻子是不是忽然不傻了,知道这是白花钱?”
“哈哈哈……”
那俩人笑得开心,红梅咬着下嘴唇就那么站着,鱼藻上前给她拾去肩膀上的烂菜叶子,“我可没觉得这钱白花,搁你们俩,怕才是白瞎了我的钱,以后别动不动就乱说话,容易烂舌头。”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俩人同时觉得嘴里疼起来,赶紧关门回家去了。
“走吧,你家是不是在前面?”鱼藻并不把发生的一切放在心上。
红梅紧走几步,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听到开门声,院子里一阵扑腾,像是鹅在扑腾笼子。
红梅打开电灯,拿出包里的凉馒头,蹲在院子里的角落里。
鱼藻走过去,借着月光看,那里是有个笼子,不过里面关的不是鹅,是个戴着帽子的女人。
“她是白梅?”
红梅赶紧用身体挡住白梅,“是,杨小姐去屋里坐着吧,我哄着她吃完馒头就过去,别让她吓着您。”
鱼藻没动,笼子里的白梅忽然摘下了帽子,她脑袋上没有头发,全是烟头烫伤的疤,两只耳朵都没了,抓住笼子的手也布满了早就结疤的伤痕。
鱼藻没被吓到,红梅却吓得连连后退,白梅晃着笼子,手里的馒头掉在地上,滚成了一个泥球。
月光这会儿特别的明亮,四下都静悄悄的,红梅靠着墙看着白梅,紧紧抓着身上的衣服,一步也走不动。
“白梅,”鱼藻轻轻握住白梅的手,“没事了,别怕,已经没事了。”
白梅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她呜咽着,抓住鱼藻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红梅木愣愣地靠着墙,回过神的时候,笼子里的白梅已经断气了。
鱼藻捡起地上的馒头,揭去表面的泥土塞进白梅手里,“给她买最好的棺材,换上她最喜欢的衣服。”
红梅的四肢终于听使唤了,她半爬着来到白梅面前,打开笼子,抱着白梅的尸体,嘴巴凑近白梅耳朵的部位,“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雇来的人把白梅的棺材放入墓坑开始填土,红梅穿着白衣跪在地上烧纸。
“那个洋人布朗要见的人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头一次见他我就害怕,怕他下一秒就会杀了我,”红梅声音嘶哑地看着火盆,“我下意识地隐瞒了我的名字,我说我叫白梅,那天他没有亲自来月朝东,而是让手下开车来接白梅,我想告诉白梅真相,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郊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很像白梅的呜咽,红梅四下看了一圈儿,“白梅第二天没回来,布朗也不承认派人来接走过白梅,桑德切并不把我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我们几个要好的私下偷偷找人打听,都没有白梅的消息,直到第六天,胡同那头给人背尸体的跛子在晚上来找我。
他背尸体到乱葬岗的时候捡到了白梅,他以为白梅死了,可是白梅还挣扎地活着,我给了他一个银元,把白梅带回家,白梅疯得太厉害了,我只能把她关进笼子。
我们俩,她在笼子里害怕,我在屋里害怕,用胖婆子的话说,我们俩是一对儿疯子。”
鱼藻静静听着,如今这里啊,想找个好人反而难于上青天了。
红梅烧尽最后一点纸钱,发狠地擦去脸上的泪,脱下那件白色的丧服,露出里面玫红色的旗袍,“白梅,这辈子是我欠你的,我都记在骨头里,你放心,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还给你。”
“想离开吗?”鱼藻望着白梅的坟包叹气。
“离开?”红梅搓着胳膊,“去哪儿?这兵荒马乱的,我就是个陪跳舞的,离开月朝东,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会这个,这个多轻松,陪客人跳跳舞,喝喝酒,钱就到手了。”
“出城往西走,能遇见一个叫冯彪子的军阀,此人十分好色,不过并不强抢民女,反而会像那些留洋学生一样追求被他喜欢的女子,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出路?”
红梅摇了摇头,“不了,我喜欢待在月朝东,杨小姐,以后不用给我钱了,我自己能挣,我还挣的动。”
红梅转身回城,鱼藻又叫住她,“白梅和你是什么关系?”
红梅背对着鱼藻,摸着身上那件旗袍,“我们呀,没什么关系,要说有,我们小时候是邻居,在一起长大的。”
鱼藻指尖弹出一样东西,击碎了从白梅坟包里冒出的灵光,望着灵光散去的碎片,鱼藻浅笑,“这种人世,又何必存活呢,我再帮你一把,就且做尘世的蜉蝣,岂不是更好。”
鱼藻刚走到城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刷地停在她面前,两个洋人从车上窜出来,“杨小姐,我们老板有请。”
鱼藻把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桑德切还是怀德?”
“桑德切·戴高乐。”